唐贞元七年(公元7911年)夏天,青漪湖又迎来了六十涨潮,数百年前芜州太守谢远扬曾有古训,青漪江沿岸滩涂不可筑圩屯田建造庄园,否则将遭其祸。江南多水患,也不仅仅是六十年一度,数百年来芜州百姓一直遵守古训,这一番涨潮大水倒也没什么大碍。青漪江平添浩汤,对岸不见牛马,蜿蜒奔流北入长江。形形色色的江湖客、出家人齐聚芜州,皆逆流而上往青漪湖而去。这些人在江边遇见,或拱手作揖结伴而行,或怒目而视一言不,或冷眼相对就当互相没看见。有人坐船,江潮涌动时当地船家不敢逆流而行,于是买下船撑长槁稳稳的逆流而上。还有人沿江步行,涨潮时江畔无路,他们却穿行山野如履平地。更有人凌波微步、脚踏波涛飘然而去,隐去身形不为普通人察觉。至于云端上飞天而来,就更不为凡人所知了。无论是何方高人,都在青漪湖中某处汇聚,身形就似消失在湖光迷雾之中。正一三山洞天门户大开,正一门掌门大弟子蓝采和身着盛装,门下近百位小道士在两旁排开以礼相迎,于五湖山庄门前待客。在山庄正厅中,龙腾与秋水这两位前辈护法率领弟子接待往来不断的客宾,指引安置到法柱峰中听松居等处暂且歇息。梅振衣早年所留请帖,邀请的人非常多,一律有大成真人以上修为。世间修行各派接到请帖的都来了,有人还携门下弟子来开眼界。至于昆仑仙境各派,因为有瑶池结界的阻隔,不可能携太多弟子,人数远不如世间修行各派,但到场的全是修为高超的前辈高人。众高人以及门下弟子到达正一三山,总计近五千人之众,也就是这么大一片洞天福地才能安排地下,好在全是修行人,不必刻意招呼。正一门总共了八百请帖,来了五千人,还有无法再来的。五湖山庄的格局与世间的道观差不多,进门迎面有一道一丈高、数丈长的影壁,影壁上本有字迹:“三山五湖,天上人间。”现在这字迹却被挡住了,影壁上拉着一排排的细绳,挂着一张张打开的请帖。红底金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本显得庄重而喜庆,但此刻看上去却触目惊心!现代地婚礼,一进喜堂往往都要在红色的喜帖上留名,类似的一幕在古代也不陌生。但此刻的五湖山庄,一进门看见的不是自己的签名,而是他人留在帖上的名号。这些人于修行界都曾留下响亮的名号,但如今都已经不在了,连门派传承也无。这分明就是个灵堂。有人在影壁前扼腕叹息。有人含泪施礼。大多数人见此情景原先地戾气都淡了不少。有望壁止息、罢去纷争之念。也有人见到故交好友地名字。咬牙切齿眼中怨恨之色更盛。却又不便在这种场合公然作找谁寻仇。众修士种种反应不一而足。因个人地心性机缘以及际遇而异。这一幕。是正一门当代掌门应愿按师命特意安排地。当龙腾与秋水在五湖山庄迎接各方宾客时。-.应愿掌门在齐云观迎来了两位贵客。都已是九旬之人。龙虎山第二十代掌门张湛、九华高僧金乔觉。恭送于结缘草庐中休息。听松居等待客之所尽管不小。但也容纳不了近五千人。好在这里是洞天福地。来地也都是修行高人。正一三山怀抱地幽谷中时临时加盖了大片地竹棚。还设了膳堂。供各位修士驻足与用餐。有不少人就在谷中三三两两相聚。幕天席地盘膝而坐。气氛看似清闲。空气中却弥漫着一种形容不出地凝重。闲话少述。第二天是夏至日。一年中阳极而阴生之时。正午时分。各派修士都在方正峰上大平台周围聚集。有名望地高人前辈以及各派掌门在两侧回廊下有座位,身后有弟子侍立,更多的人都站到了回廊高台之下。而正中祖师殿前的汉白玉高台就似会场的主席台,上面放着两排座位,前排有三张椅子。正中坐的是正一门掌门应愿,她是本次法会的主人,如今地应愿不到三十岁的相貌,身姿挺拔容颜秀美出尘,身穿道装,簪竟是名震天下地雷神剑,正容端坐也有一代宗师风范。她身后有阿斑与金蟾侍立,阿斑捧雪白如玉的盘古葫芦,金蟾手捧金丝拂尘。应愿地左边坐的是九华高僧金乔觉,乔觉身后有两名年轻地僧人侍立,一捧钵一持杖,持杖正是神犬谛听所化。应愿的右边坐的是龙虎山当代天师张湛,张湛身后也有一男一女两个小道童,一人持八卦盘,一人持朱砂笔。会场的左边大多是佛门修士,右边大多是道家修士,但也有各家各派掺杂其中不一而足,丹霞派当代掌门一行,原悟道掌门的弟子,如今德高望重,率十余名弟子坐在右边位。会场中当然也有来自昆仑仙境的修士,太道宗当代掌门,左游仙之子左天长坐在右手第七座,而清虚派掌门寻剑客坐在右手第三,他们都是孤身而来未携其它门人。龙空山的段、宋、姚三位妖王都来了,应愿破例给这一脉安排了三张座位,这三位妖王也不讲究位次,自己把椅子端到左手最后呆着了。张、徐、谢三位成仙的妖王见他们未带小妖随行,也乔装打扮站在椅子后面,混在众人中充场面。台上三位“前辈”的后面,还放着一溜十二张椅子,却“空”着的没人坐。按照这场法会的讲究,广邀天下修士相聚,那些空着的座位是留给并未到场的仙家高人,以示虚心礼数。其实后面那些椅子上有人,只是会场中的凡人看不见而已。十二张椅子除了最中间两个座位以外,其余十张都座满了,从左到右依次是——熊居士、佛国灵山守护神将韦驮天、自在天使月之蚀、天国大天使罗含、关小妹、梅振衣、清虚真君、青牛金仙、南冥仙翁、长庚星君李太白。前面的金乔觉当然能看见他们,但他就当作没有看见,也没有回头说一句话。午时三刻,各派修士都已到场,法会司仪蓝采和敲响云盘,偌大的方正峰平台上近五千人鸦雀无声。应愿起身走到高台最前方,向四周团团行礼道:“各派道友齐聚三山,正一门欢迎之至!五十九年前先师正一与长约定今日盛会,实乃天下修行同道结缘之幸事,应一门与先师给各位见礼了!”会场四周各派高人一齐起身回礼,气氛一时很热闹。但是谁心里都明白,如今地修行界已不是五十九年前那种盛况,同在方正峰上的各派修士,有许多人之间有化不开的深仇旧怨,如果换一个场合恐怕立刻就亮出法器相见了,实在谈不上同道结缘之幸事。也有人在心中暗暗担忧,正一门在如今这种乱局下把天下各派召集到一起,用的还是正一真人飞升前留下的旧帖,究竟想怎样收场?就不怕局面一旦失控,混战中毁了正一门与正一三山吗?应愿似乎知道众人心中所想,紧接着语气一变,叹息着问道:“先师飞升前留帖邀集天下各派高人,只可惜一番大乱未止,请帖上的高人十有六、七今日已无法到场,所遗之帖都陈列在五湖山庄门前,想必大家都看到了吧?”“我看见了,看的很清楚,仇家就在今日地方正峰上,正一门广邀各派相见,我无意得罪诸位道友,若想在此做个了断,请问应愿掌门能否点头?若嫌我扰了这场法会,那就在离山之后了断。”此时忽有一人开口,正是孤云川太上掌门屡归尘,这位冷面道姑一向脾气很冲。台上的金乔觉起身答道:“此番法会依前约召开,然世事时局已不同,各派仇怨纠缠不休,大多已难究其因果缘法,甚至都不是在场众人之间的结怨,而是牵连卷入难以自止。今天这场法会,就是希望诸位道友能够止息杀业纷争,寻归修行正途。”“大师的话虽不错,但有些恩怨是不能放下的,也并非全然难究因果缘法。”屡归尘仍然昂挺胸而言,目光穿过广场死死的盯住对面廊下独坐的某人。台上的张湛也哼了一声,起身断然道:“今日劝诸位止息纷争,若实在放下,那就在此了断完毕,往后莫再牵扯不清,各派道友共为见证。”此言一出,台下有点乱了,众人议论纷纷,原来真的可以在这里打架,正一门想干什么,不怕把这处洞天福地毁了吗?还有不少人像屡归尘一样开口喝问,有的已经亮出法器盯住了仇家。此时应愿出一声长啸震动三山,把众人地嘈杂声都压了下去,随着啸声有二十八名青衣道士鱼贯入场,每人背一柄长剑,手捧一盏青玉莲花灯,列成阵势把整个大平台的演法场中央给围住了。众人不解其意,纷纷住口看向台上。应愿面有愠色,呵斥道:“诸位都是求超脱的修行高人,非市井寻殴之徒,岂能不知修于行止?若了结恩怨,便出场交待清楚,断缘了结,莫要无端自乱心境,若有人趁机扰乱法会滋事,正一门与在场众前辈绝不会客气!”完这句话应愿转身走回坐下,金乔觉与张湛也回归本座。又听云盘一声响,蓝采和走上台前抱拳道:“五十九年前洗剑池法会,各宗门弟子出场斗法印证高下,为各派交流切磋之福缘幸事。本次法会亦从斗法始,各位修士若欲了断恩怨,便出场代待清楚,到场中自寻了断,可演法论高下也可放手一斗。如此可谓愿心直指,若能断缘则请出场,莫起混乱纠缠,事后莫再纠缠不休。本场法会连开七日,谁也必着急,云盘响后请下场愿,依次了断。”有不少人倒吸了一口凉气,心中暗道正一门今日手段真狠,把大家都聚到一起,众目睽睽之下一家一家了断,既不起混战又给一个放手相斗的机会,如此一来,这方正峰上七日之间不知要死伤多少人!在高台地后排,南冥仙翁以仙家妙语问道:“方正峰上这一场杀伐,真能了断世间修行各派的恩怨吗?”梅振衣答道:“人间仙界自有恩怨,千古以来谁能尽然了断?但如今不同,此法会只是斩断一番乱象死结而已。方正峰上宗门法会之后,各派修士当然还有恩怨纠缠,但那只是彼此地私怨余波,自古难免,不再是今日天下揪扯不清的大乱。”关小妹叹了一口气道:“众人自在乱局死结中纠缠不得脱,这一番杀业了断,也是在场众生愿心直指自取,梅真人手段了得,只叹冷眼悲悯啊!”梅振衣的语气有些不善:“若轮回皆得脱,若悲悯非冷眼,观自在菩萨向何处普渡众生?”关小妹仍叹息道:“地藏菩萨,也愿地狱皆空。”然后再也没说话。此时云盘响了第三声,蓝采和向场中拱手道:“斗法已可开始,请问何人下场,要与何人了断?先将因果缘法解说清楚,然后动手,在场众高人共鉴。……”他的面容甚为白净,平时待人接物一片祥和,涵养自是极好的,现在说出这番话仍然面色如常,只是眼神中流露一丝不忍。蓝采和的话还未说完,屡归尘就出场了,她走入演法场中央向两旁行礼毕,面对高台说道:“贫道与青城剑派前掌门四季书地关系,就不必多言了。当年大军平永王之乱,四季书也在军中,见事不可为战败而走,混战中曾斩世间妙法门掌门。此事牵连甚广,后来世间连云派被灭、昆仑仙境碧山潭被灭、妙法群山遭围,都与此有牵连,因果缘法已难解。但就四季书而言,回山途中遭遇伏击,我检验过他的致命伤势,是王屋派掌门行芸生地铁藜杖独门法术所留。自古修士战阵不计私仇、私斗不牵师门,青城与王屋素无恩怨,四季书与行芸生也向无私仇。此番伏击害命之举,此生我不能忘,执念不能放也不该放。四季书临终之时,曾求我莫要打听是仇家是谁,我答应了,所以虽心知肚明也未去寻找。但我若遇见了行芸生,无论如何也不会放过他,除非是我死了,否则就算法会上不能动手,离开正一门之后,我也不能让他走出青漪湖。请诸位同道共鉴,此时此地,我要与王屋派掌门行芸生斗法了断前缘,生死不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