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守(二)1李明亮羞愧地低下头。一股热浪在钟离和心里翻涌,他鼻子一酸,眼前一片模糊。他用手抹了一把眼,抬头望着郦山,长吸一口气然后狠劲地对李明亮说:“留志愿兵,我一定尽力。你从今天开始必须更好地工作。这两天你全休,去买点奶粉,麦乳精,补补。”他停住,手捂住眼,猛地凝住眼神问:“你卖了几次?”“三次。”“三次?多长时间卖过三次?”“七八个月。”大串的泪水滚过钟离和的脸颊。“你啊!我们的伙食这么差,还要值夜班,这样身体要垮的。身体一垮你怎么通过体检?”钟离和顿住,良久又问:“你的钱还给过谁?”“指导员没要。”李明亮的眼睛像被追逐的鹿的眼睛,闪着惊恐和不安。“还给过谁?”“给过副指导员……连长,你千万别讲!连长,我求你了。”李明亮“扑通”跪在地上:“你讲出去,万一你提了,我怎么活呀?”钟离和怔住,旋即拉起他,望着他抽搐的脸颊,眼窝里涩重的挂着两滴泪,钟离和点点头。“连长,我谢谢你!”李明亮哽咽着说。李明亮该有25岁了吧,他想,心里一阵酸痛。猛地妻子那对含嗔蓄怨的眼睛出现在他眼前,他顿觉整个心里充满了白色的空茫,犹如原始森林里浮荡着的雾岚。“你一定好好干,业务上不懂我一定帮忙!”钟离和坚定而充满激动地说。他心里似有把重锤在敲。血一般的太阳已落到郦山谷地上空,浑浑沌沌。山下村子里炊烟袅袅,没有一丝风。钟离和丝毫没感觉到夕阳的纯甜和温馨,脑颅内像有无数条蛆虫在咬,吞吃他的脑汁,一阵紧似一阵的剧痛,他恨不得把自己的脑壳砸开。他从衣袋里捏出二片“去痛灵”仰脖吞下,然后点上老烟斗,充满深情地吸了一口,嘴巴咝咝响。他眯起眼打量那轮红太阳。他怦然心动,胸膛里涌浪翻滚,鼻腔发酸,他抹了一把眼,便朝山上那条蜿蜒小路走。山里安静凄凉,珠颈斑鸠叽叽喳喳叫着飞来飞去。山风吹过,松柏发出哗哗的涛声,清脆悠扬,空落寂寞。钟离和走在郦山大道上。这条郦山大道,自从老班长带他走过后,钟离和已走了17年,它早已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了。他对这条山路充满感情。这大山啊!有多少热血男儿把青春奉献给你。钟离和心里猛地塞满悲怆的自豪,一股涌浪从心底腾起。他抬头,望着茫茫苍凉的郦山,渐渐地他觉得他的血液都融进了这大山里,钟离和感到,他在创造一种永恒。钟离和啊,你的职务尽管是全团最低的,可是你并没有失败啊!多少年来都落后的13连不是在你手上变先进变成一个真正的英雄连队吗?你无愧于这身军装。你已经从一个浑身是泥,土里土气的农民成长为一个真正的军人!钟离和望着大山,心里涌满了自豪的激动。“老钟。”钟离和抬头,看见张雄频和3个战士坐在山坡上。“聊聊?”“等月亮呢。”张雄频疲塌地说。钟离和点点头,继续往前走。他脑中忽地出现壮实剽悍的张雄频当新兵时的一次打架。那是新兵到连里不几天的一个早上,搞卫生,张雄频动作慢了点,带他的老兵骂他:“新兵蛋子那么懒。”张雄频看了老兵几眼没吭气,干活。老兵撩起一脚踢在他腿上问:“不服气?”张雄频迅急回身,像武打影片中的打斗一样,一拳砸在老兵脸上,顿时老兵脸上开花,满地找牙。张雄频还不解恨,又给老兵几脚飞踢,踢得老兵山呼救命。……后来上面定要送张雄频去劳教,钟离和死保了下来。从此,连里的老兵新兵对张雄频都有一种惧怕的心理。“这小子今年要走了,可别再添麻烦了。”钟离和心里想。远处传来悠缓忧郁的琴声。钟离和寻声望去,看见钱进坐在水库的堤坝上弹吉它,在夕阳的余辉中显得形影相吊楚楚悲哀。钱进一分到连里,便像迷一样让人琢磨不透。他那近乎于病态的沉默寡言,几乎使所有要和他说话的人恼怒。他懒散、虚无、冷淡,到郦山来后从来就没有笑过,成天抱着那把吉它,弹那些谁也听不懂的忧郁的曲子,一弹就是半天。偶尔也会挺尸**,睁着眼看天花板,哪怕宿舍里闹得天翻地覆,他照样卧床不乱,直到吹哨为止。他那双胶鞋可以穿到味大得让你恨不得把昨天晚饭都吐出来。他穿的冬装油光闪亮,太阳照上去几乎使你眩目。他那对眼睛,像鸽一样麻木。指导员曾用郦山的另一传家宝——强有力的思想政治工作和他谈话,可每次完了回到宿舍就对钟离和叹气,说,绝对是个哑巴,不可救药。钟离和找过他一次,他没那么多政治理论,只是实打实地谈。他朝钟离和多看了几眼,钟离和看到他眼中闪过一闪即逝充满生气的光,心里一动,他想再说些什么,可钱进缄默不语,眼中再没有出现那生气。钟离和向堤坝走去,走到钱进身旁一米处的一块石头上坐下。钱进看了钟离和一眼,回头继续拨弄着琴弦。嘴角的烟头快烧完了,他停住,右手摘下烟蒂,向水中弹去,后又继续弹琴。整个过程,不慌不忙,有条不紊。钟离和掏出烟袋往前伸:“来一炮?”见他摇头便自己点上烟斗,烟叶丝丝响,青烟袅袅飘去。东南风缓缓地推动着天上稀薄的云层,空气中开始酝酿着潮湿的水气。夕阳染红了谷地上空,滞重而又美丽。钟离和盯着他手指的动作,看得入神。琴声像一股山泉流进他心底,甜滋滋的。他想以后连里搞个晚会,让你小子去弹一曲,岂不美哉。钟离和用食指和拇指拿下烟斗,在手上拍拍,从地上拾起根小枝,把斗孔里的黑烟油拨出,从兜里摸出张废纸把烟油擦净,一股呛人的烟油味直扑鼻孔。钟离和把纸揉成一团扔到水里。“钱进,到时候为大伙弹一曲怎么样?”钱进顿了一下,又继续拨弄琴弦。钟离和嘴咧了一下,装上一斗烟,点燃,透过飘荡的烟雾,看着钱进。“钱进,……钱进,我觉得……”钟离和低缓地说。钱进宛若一个正在舞台上表演的艺术家,手指更加疯狂的敲打着那几根可怜的琴弦,全然不顾旁边的顶头上司。琴弦发出激越而痛苦的声音。“钱进!”钟离和吼道。琴声嘎然而止。钟离和眼睛瞪大,太阳穴上的青筋突突地跳动。他猛地吸一口烟,烟憋进肚里,然后慢慢地吐出。这口气长得足有半分钟,钟离和摘下烟斗,敲掉烟屑捋了几把他那头粗短的夹有尼龙丝的头发。“钱进啊,我老是为你担心,你肚子里一定有许多事情,能跟我说说吗?……不能老这样憋着,这样会出……会伤身体的。”钱进缓缓地摸了一下弦:“谢谢你。”他转过脸,眼睛慢慢地睁大从瞳孔里又射出两道像鸽一样的光。“我们每一个人都有苦难,一生中会遇到许多坎坷,可我们不能被苦难打败啊,生活冷落了我们,但是我们不能冷落生活。”钟离和顿住,看他。钱进茫然地望着湛蓝的水面,手臂搁在膝盖上,手腕弯曲,五指无力地垂着。“说实话,我也有很多苦难……嘿,可是总不能认输啊!”一股苍凉的情绪涌进钟离和胸膛。他点上烟斗狠吸一口。“人是要有点精神的,人活着应该认真点,尤其是我们军人,活着要堂堂正正像条硬汉。……否则,太对不起自己。”钟离和望着谷地上空最后一抹如血的晚霞,猛然发现妻子那对含嗔蓄怨的眼睛在霞光中硕大无比,充满鲜血,向他缓缓飞来。他闭上眼。皮肤粗糙黧黑,冬天表皮皲裂的颧骨不断在他眼前晃悠,儿子的陌生眼光犹如锥子一样刺得他鲜血淋淋。他甩动头,睁启眼。从郦山上吹过来的风推动着水,碎浪哗叭地砸在堤坝上,日复一日孤独寂寞的黄昏来临了。“按理说,我只要搞好值勤训练就行了,这些话都应由指导员来说。可是,钱进,我真为你不安,每天都为你睡不安稳。……我这人脾气很坏,批评人的时候过于严厉,可能伤了你的自尊心。”钟离和敲敲烟斗,又装上一窝,点燃。“钱进,能和我谈谈吗?”钱进嘴巴嚅动了一下又停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