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话,若是从别的皇帝口中说出,或许算不得什么,君臣之间,本就不可能和睦,可是从朱佑樘口里说出,却是第一次。朱佑樘继位以来,疏远宦官而亲近文臣,十几年来如一日,从来没有说过什么过份的话,可是今日,这种言辞从他口中说出,实在是罕见的很。最后,朱佑樘的目光落在了最后一份奏书上,奏书上写着大学士刘健敬上几个大字,朱佑樘目光一闪,严厉的脸色渐渐软化了一些。这个人,毕竟与他共度时艰,与他共患过难,朱佑樘亲近的人不多,亲眷少的可怜,至于依赖的大臣,也一直都是内阁这么几个,他的脑海里不禁浮起了刘健那老迈佝偻的身影,随即将奏书拿起来。“老臣虽才疏识浅,仍蒙陛下不弃,委以责任。以疏浅而获知遇,臣诚惶恐,铭感于心,遂竭尽所能,图报效力,夙夜兢兢,不敢谓无所阙失,但求有始终而无怨悔。惟今老臣年迈,垂垂老矣,不敢窃据高位,而使后进无望,更不敢因臣年迈不能理事之故,而令政事有亏,臣思虑再三,唯有请老还乡,当今朝廷,文有李东阳、谢迁人等……”一份很寻常的辞呈,句句恭谦,字字恳切,让朱佑樘的双目不由湿润。曾几何时,朕何曾怀疑过他,曾几何时,朕与他深情厚谊,可是现在……朱佑樘犹豫了,这份奏书要不要批?他整个人变得无比深沉起来,一只手搭在案牍上,用手指敲打着案牍,每敲打一下,都发出哒哒作响,良久。他抬起眸来,道:“笔墨……”有个太监端来了笔墨纸砚,朱佑樘提起笔,在奏书上写道:“刘卿有功于国,朕多有依赖,身体老迈,可以都调养身体,何故舍朕而去?”写完了,他长舒一口气,慢悠悠的道:“现在有人向那蔡昌求情。哼,此人以直取名。心怀不测,朕绝不能轻饶他。现在就去问一问。革员蔡昌可曾出京了没有,朕不想他再留京师了。”立即有太监飞快去问了。而朱佑樘选择处置的办法,则是借着敲打蔡昌来警告刘健,刘健毕竟是自己多年患难的老臣,这样的人,朱佑樘岂可轻易决裂。可是刘健这一次做的事实在是过份到了极点,往轻里说,他这是肆无忌惮,往重里说,这就是欺君罔上了。敲打蔡昌,给他一点教训,就是要让他知道,这么做很危险,皇帝不会再容忍他有下一次。朱佑樘叫人把所有的奏书都收了起来。张皇后已经捧了一杯热茶到了塌下,请朱佑樘吃下,朱佑樘才觉得身体好了一些,躺回榻上,慢悠悠的道:“朕现在才知道,人心隔肚皮,有些人不能深信,哎,不说这个了,方才你和朵儿在说什么?”张皇后道:“陛下,臣妾见宁王也都在为子女谋划,心里就想着,这朵儿年纪也大了,是该找个好人家了,寻常的百姓还知道嫁女要及早呢,朵儿虽说是公主,可是这婚事总也不能再拖延了,我就想着,明年之前,得把这事儿张罗了。”朱佑樘不由哑然失笑,心里不由想,朕听到宁王要嫁女,真的是骇了一跳,差点儿一夜睡不着,皇后倒是好,举一反三,居然从宁王嫁女想到朵儿出嫁的事儿了。想到这个,朱佑樘也是觉得头痛,这世上能被朱佑樘瞧得上眼的人还真是不多,至于年轻后辈就更加少了,屈指可数,他只有这么个女儿,自然要寻一佳婿才能托付,张皇后倒是说过几个人选,最属意的是英国公世子,朱佑樘口里虽然说还算不错,可是心里对那油头粉面,开口学生,闭口诗词的英国公世子并不是很喜欢,若换做是十几年前,他还没登基,或许会喜欢这样的人物,高谈阔论、吟风弄月,潇洒至极。可是现在做了皇帝,才知道世事艰难,真正的男儿绝不是靠嘴去说而是靠手去做出来的。“这件事,朕还要再想想,暂时搁置吧,朕会留心,或许会有好的人选。”张皇后见朱佑樘提不起什么兴致,也就没有再说什么,道:“陛下,既然奏书都看完了,也该好好歇了。”朱佑樘嗯了一声,刚准备睡下,外头传出匆匆的脚步声,却是那去而复返打探蔡昌消息的太监回来,太监拜倒在地,道:“陛下……”朱佑樘躺在榻上淡淡的道:“嗯,怎么,打听出来了?”“是,打听出来了,今个儿那蔡昌就要出京,现在就在朝阳门外呢。”“既然都到了朝阳门,怎么还不走?”朱佑樘显得有些厌恶,他本来是想,若是这蔡昌死赖着不走,少不得他就要撕破脸下一道圣旨赶人了。“回禀陛下,蔡昌之所以驻留不去,是……是因为有许多人相送……”朱佑樘顿时警惕起来,目光中掠过一丝冷意,道:“哦?你说。”“朝阳门那边都已经炸开了锅,不少人自发去相送,有朝廷的官员,也有在京师里赶考的读书人,有数百人之多,都说这位蔡相公有风骨,是读书人的楷模,不少人为了一睹他的风采,有的是从十几里外的内城赶过去的。”朱佑樘震惊了。一个他定性为奸邪小人的人,居然是被人众星捧月,一个罢官的革员,却成了士人眼中的英雄,他们……这是想要做什么?这一下子,朱佑樘感觉自己的胸闷起来,大口的喘着粗气,边上的张皇后吓了一跳,连忙道:“御医,御医……”朱佑樘死死的抓住锦被,急促的呼吸,费尽了气力道:“传旨:蔡昌沽名钓誉,看似忠厚却心怀鬼胎,命锦衣卫速速拿了,仔细拷问。再有,刘健上书说,他年纪老迈,老眼昏花,不能再匡扶社稷,朕念他劳苦功高,准他回家歇一歇,从此之后,这内阁里的事,暂时由李东阳来处置,就这样,不必经过内阁拟旨意了,让司礼监来吧。”朱佑樘的这一道圣旨,把那太监吓了一跳,刘健是什么人,这就是大明的天哪,不说别的,司礼监秉笔太监、东厂厂公萧公公厉害吧,可是就是萧公公见了刘健,都得避其锋芒,对他不敢有丝毫的怠慢,可是现在,刘健说养老就养老了,虽说这内阁大学士之职还留着,可是一句歇养,却等于是彻底把他排挤到了决策圈之外。刘健完了,整个朝廷还不要翻天?可是圣旨已下,他哪里敢说什么,立即去了司礼监传递皇上的意思,今个儿恰好萧敬在司礼监里当值,听了这小太监的话,以为自己听错了,良久之后,才吐了口气,淡淡的道:“宁王这个人,真是不可小视。不过话说回来,这事儿和咱们没关系,内阁的权势是太大了,压得人透不过气来。”他叫人取了笔墨,立即草拟了一份诏书,随即叫人送回坤宁宫请皇上过目,圣旨从坤宁宫送过来的时候,已经盖上了皇上的宝印了。萧敬倒也不敢含糊,这种旨意他当然不能出面,便换来一个太监,命他直接去内阁。而内阁里,听说有旨意来,这内阁的三大学士都如惊弓之鸟,他们想不到,旨意居然来的这么快,这刘健的奏书才刚递上去呢,只是不知道陛下到底是什么心思,不过李东阳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因为事情太反常了。太监将圣旨宣读了之后,三人的心才彻底的沉到了谷底,跪在地上的刘健一下子苍老了十岁,手脚居然有些不停使唤,他倒不是栈恋这权位,这么多年来,论起这内阁首辅,刘健算是当的最辛苦的,如他在辞呈中所说的‘遂竭尽所能,图报效力,夙夜兢兢,不敢谓无所阙失’这句话一样,真正是耗干了他所有的心血。可是让他这样的收场,才是对他致命的打击,一句歇养,明着似乎还保留着大学士,其实革去这大学士之名也只是时间问题而已,从今日起,他就再不必入宫,再不必到这内阁值房来,再没有参与政务的资格,一切……都没了……他跪倒在地,一动没有动,良久,才艰难的道:“老臣谢旨,陛下恩德,老臣……老臣……”声音居然有几分哽咽,君臣的情分到这个地步,也想不到会有这样的结局。谢迁跪在地上,厉声道:“陛下这是何意,内阁不能没有刘学士,这旨意一定是传错了,我要去面见皇上……”李东阳却是没有说什么,此时的他心里并没有太多的喜悦,反而感觉到了更加的忧心,宁王要除刘健,可谓是费尽了心机,那么在宁王的计划中,就绝不可能是打击刘健这么简单,那么下一步是什么?看来这暴风雨是真正的要来了!那太监回答谢迁道:“谢学士,陛下已经病重,已经说过,谁也不见。现在御医正在诊视……”刘健顿时激动起来,哆嗦着嘴皮子道:“陛下重病了……是什么病……”太监道:“已经气的昏厥过了一次,御医们还没有查出病因。”(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