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野的动静,有的人先知先觉,有的人则是后知后觉。这既取决于人的智慧,同时也取决于一个人的信息量。刘吉显然是先知先觉的人,他心里清楚,要坏事了。别看皇上对他并未发什么牢骚,也没斥责什么,可是种种迹象已经证明,他刘吉垮台只是时间问题。所以这个时候,他确实没有心思老老实实地在内阁里拟票,而是飞快地出了宫,随即就回到了自己的府邸。“虎臣,你到书房来。”刘吉唤着幼子的字,随着背着手,便往书房进去,还不忘吩咐家人,让周成无论如何来一趟。刘吉的幼子叫刘志,年纪不过四旬,生得白白胖胖的,一听父亲大人唤他,自然不敢耽误,飞快地到了书房,亲自斟了一碗茶来递给刘吉,笑呵呵地道:“爹不是进宫去议事了吗?这个光景也该在内阁值房里拟票,怎么破天荒地回家了?怎么?是不是朝廷出了什么变故?”刘吉沉默了良久,道:“刘家要完了,老夫若是罢了相,你的性命定会难保,不是为父危言耸听,哎……你坐下说话……”这刘志听罢,顿时吓得脸色青白,他这爹平时一向严肃,从不会开什么玩笑话,突然爆出这么一句骇人听闻的言辞,怎么不令他失去方寸?刘志小心翼翼地坐下,看着刘吉,道:“到底出了什么事?爹为何说这种丧气的话?爹,您是内阁大学士,这世上还有您过不去的坎儿?”刘吉的表情严肃,道:“此一时彼一时,你懂个什么。为父让你来。是问你两件事,你的兄长在湖北那边做了不少荒唐事,有些我知道的。有些是我不知道的,你立即修书给他,让他把自己在那儿的荒唐事都交代出来。事无巨细都要说清楚,为父也不惩处他,可这心里头无论如何也得有个数。”刘志忙不迭地应下。刘吉又看向刘志,慢悠悠地继续道:“这些时日,有多少人登门拜访?”“来的不少,有京官,有的是入京的外官,还有宣府、辽东那边也有一些人要谒见父亲,孩儿都与他们见了面。只说父亲的公务繁忙,并没有空闲见他们,只是若是有所托之事。能办的。自然会帮他们办一下。”刘吉冷冷地道:“他们的礼物呢?”这些人来见刘吉,无非就是求官。事实上,到了刘吉这个地位,来见他的这种人着实不少,平时倒没有什么,可是现在,刘吉却是谨慎起来。刘志不由哂然笑道:“现在这个世道,哪里还有什么礼物?现在都流行拿票子……”刘志生怕刘吉不知票子是什么,便解释道:“就是钱票,多的有数千上万两,少的也有数百两上下。”刘吉淡淡道:“老夫不管这个,但是有一条,你记清楚了,这些钱钞,从今个儿开始,要全部退回去,谁家送了多少,一文也不要贪占,就说这是我说的,知道了吗?”刘志顿时呆了:“哪有别人送了礼来又退回去的道理?”刘吉冷笑道:“人家送礼,那是有所求,他们要升官,肯给银子,为父在以往的时候也能做到有求必应,可是现在不同了,虎臣,为父和你说实在话吧,为父只怕要准备完了,莫说是给他们方便,便是自己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眼下这个局面若是再收受他们的银子,到时候事儿办不成,他们保准要闹,这一闹,我们刘家还想留活口吗?”刘志听得冷汗淋漓,惊讶地道:“爹,到底出了什么事,莫非又是那刘健……”刘吉摇头道:“不是刘健,是柳乘风。只要柳乘风还在,咱们刘家就不得安宁,所以为父现在要做的,就是与柳乘风最后搏一搏了。眼下你要做的,就是办成为父交代的事儿,要让为父没有任何后顾之忧,好好地和柳乘风死战一场。其余的事,你也不必理会,在府上约束好家人,让他们近来不要去闹事,老老实实地在家中呆着就成了。”刘志一时说不出话来,他一直陪在刘吉左右,并没有出仕,刘吉对他说这种灰心冷意的话还是第一次,他连忙道:“爹,孩儿明白了。”刘吉道:“你去吧,是了,你若是有闲,就亲自给为父请个人来。”刘志道:“请父亲大人吩咐,我这便去。”“万通……”刘吉说出了一个名字。刘志大惊失色,不禁失声道:“爹此前不是告诫,在这京师里和谁打交道都不要紧,唯独不要和万通打交道吗?他……他可是……”“此一时彼一时……”刘吉冷然道:“此时为父倒是需借用他一下,你速去吧,不要多问。”这刘志才带着满腹的疑惑去了。而接下来,周成在刘志前脚刚走,便后脚赶到了。周成昨夜一宿没有睡好,此时刘吉突然唤他,更是让他知道大事不妙,胆战心惊地到了刘府,递上了名刺,走进刘吉的书房道了一声‘门生周成谒见恩师’。刘吉一直闭着眼睛做出一副假寐的样子,等到周成唤他,他才故作清醒睁开眼来,随即打量周成道:“碌之,昨夜没睡好吗?怎么精神气这么差?”周成苦笑以对,道:“不瞒恩府,学生现在方寸已乱,不知所以然了。一直想聆听恩府教诲,却又怕恩府内阁事务繁忙,不便叨扰。”刘吉虚抬了抬手,道:“坐。”随即又吩咐:“看茶。”周成连忙摆手,道:“不必,不必,实不相瞒,学生现在实在没有喝茶的兴致,既然恩府让学生来,还请恩府先生赐教。”刘吉才叹了口气,道:“原本呢,我将你从南京调到京师来,本来也是为了你的前程着想,可是谁知竟是误了你。闲话,老夫也就不和你说了,方才陛下召老夫入宫,已经有了圣谕,让你上书请辞……”周成的脸色顿时变了,他原以为自己至多再回南京去,谁知现在倒好,这皇上的心思却是一撸到底,直接让他拎着包袱从哪儿来滚回哪里去。对一个年纪不过才五旬的官员来说,这几乎是致命的打击,好不容易爬到这个地步,谁知却都是镜huā水月,这周成如遭雷击一样,几乎整个人瘫在了椅上。刘吉看着周成,则是安慰道:“老夫在御前也曾为你据理力争,可是……眼下这朝廷是奸臣当道,陛下误信奸人之言,老夫亦是无可奈何。不过你也放心,虽是致仕,可只要老夫还在这朝廷,总会为你争取,尽力为你起复谋划,人生不如意十有**,你也不必太过懊恼。”周成惨白着脸,嘴唇蠕动了几下,才长吁了口气,道:“学……学生明白……”刘吉又是担忧地道:“不过这一次请你来,除了告知这件事之外,还有一件事需好好嘱咐你。实话和你说了,那个柳乘风是个睚眦必报之人,昨日的时候,你在御前得罪了他,以他的性子,必定报复。他掌着锦衣卫,手下不知有多少死士。老夫是担心等你告老还乡时,一旦离开了京师,这柳乘风若是让死士半途堵截,只怕……”周成吓得人都呆了,官儿没得做了,至少也还算致仕,也就是退休,回到了老家总算还能颐养天年,毕竟朝廷对致仕官员的抚恤还是不错的,可是若是再惹来杀身之祸,那就……“请恩府搭救……”刘吉叹了口气,道:“你的老家是在江浙,若是回乡,肯定是要走驰道到北通州,再坐船南下至南通州,这条路看似安全,可是柳乘风又岂会不知?所以你要保全性命,唯一的法子就是出人意料,选择其他的途径回乡,老夫听说,从京师到天津卫那边的驰道还未修好,可是天津卫那边现在有不少走私的海船,你若是能从天津卫那边入海,再到江浙登陆,柳乘风却以为你会过通州,在通州一路上埋伏,岂不是可以让他扑个空?当然,老夫的话儿也只是随口说说,天津卫到京师的道路泥泞,自从南通州的驰道修葺起来之后就更荒无人烟了,往那边走,若是遇到山贼岂不是要糟?”周成却是道:“恩府先生提点的是,柳乘风性如豺狼,未必不会报复。至于往天津卫那边的道路,毕竟还算是天子脚下,又哪里来的盗贼?若不是恩府先生提醒,学生只怕已是死无葬身之地了,我……我这便回去,上书请辞,选一些健壮的家人,一家老小往天津卫那边走,若是能平安回乡,定当铭记恩府的大恩大德。”刘吉依依惜别地道:“碌之,老夫与你也算是相知,想不到……想不到……”说着,刘吉的老脸上竟是纵横了不少泪珠,哽咽了良久,才继续道:“你……你走吧,今日一别,不知还能不能再见了,老夫身体不适,不便送你出去,哎……”刘吉重重地叹了口气,所有的不舍都汇聚在这一声叹息之中。(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