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天公真是不作美,八月初八这日,白天还是晴朗的,到傍.淅沥沥下起雨来了,不过对考生们来说,虽然下雨会造成诸多不便,但这雨又不是专对他一个人下的,大家都不方便,也就无所谓了,要的是一个公平环境,只要公平,即便再恶劣点也似乎都能忍受——张原却没那么公平,初八这日他也不得清净,买通阅卷官关节的谣言还在影响着他,不断有翰社社员来询问“一朝平步上青天”的真伪,虽然张原早有防备,写了一张纸帖在船头解释,但还是有人要当面问清楚,张原让师兄王炳麟到张岱船上去,免得师兄受影响,他自己呢,嗯,就把这一切当作磨练吧,天欲降大任于斯人嘛——傍晚时终于再无人来打扰,这河湾泊着的数十条船在暮色细雨中静静如睡,也许船上的考生真是睡了,养精蓄锐啊,张原检查了一遍考篮、文具、炉子、瓦钵、食物、木炭、油布,检查没有错漏,便和衣卧下,闭目养神,船上的穆真真等人走路都是蹑手蹑脚,那船外的天色黑得很快,雨点仿佛是墨水,不停地落,将这天地山川浸染得浓黑深沉——二鼓后,张原坐起身,一直候在舱室外的穆真真听到动静,立即进来点亮灯,问:“少爷,休息得好吗?”张原道:“很好真真,去备水,我要沐浴。”泡了一个热水澡,吃了一大碗肉馅匾食,这是真真做的,最合张原口味,张原吃匾食时穆真真帮他梳理头发,张原道:“随便挽个髻吧,等下搜检时又要解散头发。”穆真真不肯随便,还是给张原发髻扎得紧紧的,很有精神。邻船的张岱在叫:“介子过来一起吃阁老饼——”张原推开篷窗应道:“大兄,我吃过了,你们自吃。”雨飘进来了,赶紧关窗。子时初刻细雨,张原、张岱、祁彪佳、王炳麟、周墨农、黄尊素、倪元璐来到杭州贡院东门外,绍兴府八县,县都有一块长牌灯,灯罩上写着考生的名字,因为下雨,灯罩上的名字都有些糊了可防小雨的高脚灯笼高高低低举在人头之上,人潮之上有灯海,嘈杂嚣张、荧荧闪闪——且喜现在只有一丝雨沫,张原把手里的伞收起交给穆真真,从来福手里接过考篮和捆在一起的炉钵等器物自己背着,那祁彪佳十四岁,背着这些东西就比较吃力,但这时也没人可以帮他自顾不暇,只有靠自己—赶考的、送考的,一个劲的挤似乎抢先就能高中一般,好好排队本可以更快捷地顺次入场,时间也还充裕,可就是要挤,那些送考的也不退开,乱糟糟一团,张原、张岱、周墨农护着祁彪佳,免得他让人挤散,四个人一起挤到东门外本县长牌灯下,见本县儒学朱训导正在灯牌下招呼山阴的考生聚齐孙教谕想必被抽调到内帘分到各房准备阅卷了——大约等了一刻时,监门官打开东门,充任提调官的浙江布政使何如申亲自点名,绍兴府八县的学官站在几盏明亮的灯笼下一一辨认本县考生,点名、确认无误,便进门接受搜检负责搜检的是杭州的营兵,一辈子只有一次当这差使的机会,格外认真负责,解衣、散发、脱袜一样不少,考篮的笔、墨、砚,食盒里的食物一一检看,那油布也展开对着灯光照一照,看上面是不是有字迹—张原现在已不象县试、道试时被搜检时感到屈辱而愤愤然了,这一道道的考试的雄关必须跨越,苦我心志、劳我筋骨,乃是为了那天降大任,只有这样自我宽解,再说了,不搜检也不行,举人功名的**太大,人的欲望膨胀起来连圣贤教导、礼义廉耻都约束不了,好比一个大学毕业生参加公务员考试,一旦过了关就能当局长甚至县长,那还不红了眼无所不用其极,不严加搜检行吗,就在张原前面,一个山阴的考生被营兵从砚台下搜出一叠写着蝇头小字金箔纸,被叉出去戴枷站在龙门前示众,张原记得前年府试时有个老儒生也用这种方法作弊,被当场抓获,看来他们绍兴人流行这种作弊法——张原带的两支蜡烛被没收了,军士说号舍会发放蜡烛,不许考生私自带进去,张原结好发髻,收拾了衣冠,提了考篮和炉钵食盒,领了草卷和正卷各十二幅,看分到手里的号舍牌,是“龙”字号舍第六号房,杭州贡院规模宏大,以“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千字文字序命名,每个字号的号舍有十间房,最多可容纳一万名考生同时应考——张岱已经先进去了,祁彪佳跟在张原身后,也搜检过了,张原问他:“虎子,你是哪一房?”祁彪佳奋力提着考篮等器物,闷声道:“我在龙字一号房。张原“呃”的一声,心道:“虎子好惨,一号房边上就是公厕,所以一号房被称作‘屎号,,分到这房可算是倒足了大霉。”安慰道:“现在天气凉,又是阴雨天,气味不会太大,你只管专心考试就是了,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嘛。”又道:“我也是龙号房。”祁彪佳“嗯”了一声,这少年神童心里很不快活。走过两重大门,就见飞檐三层、气象雄伟的明远楼,此楼居高临下,监试官、巡绰官可登楼眺望,稽察考生是否有私相往来的举动、执役者是否有传递交通的弊端——过了明远楼,正中是大堂七楹的至公堂,两边楹联曰:“号列东西,两道文光齐射斗;帘分内外,一毫关节不通风。”这至公堂是考官办公之处,专辟一堂供奉考神,据说考神就是三国的张飞,为什么是张飞而不是关二哥,没人说得清,考神前还升着一面大红旗,上书八个大字“有冤报冤有仇报仇”,这是在招呼冤鬼来报仇据说那做了伤天害理缺德事的考生会被冤鬼缠身,会在考卷上写下自己的罪过而不自知,当然,这只是传说大明朝至今两百年,没见过哪个考生不写八股文却写认罪书的,然而这样,科场的气氛就既森严又阴森了,尤其此时还只是三、四更天——甬道两边灯笼高张,雨丝在灯笼光中飞舞,那一排排的号舍在暗夜里简直看不到边·“龙”字在千字文中排序为第七,张原和祁彪佳一排排找过去,过了“翔”字号舍,就到了,每个号舍有门,门前有军士守着,看了张原二人的号牌,让二人进去·号舍里十间号房,有一条四尺宽的小巷,墙高八尺·一头一尾悬着两盏灯笼,还有两只水缸,这是用来救火的,十个号军在候着,乡试考试极严,每名考生就有拨一名军士看守,叫号军——十号房在最外面,一号房在最里面,祁彪佳向张原一点头,背着考篮等器物往里面走去·张原站在自己的六号房前,前胸后背前印着“陆”字的号军打量着他,问:“相公贵姓?”张原含笑道:“姓张,还要请这位军大哥多多关照。”这号军听张原称呼他“军大哥”,这个新鲜,咧着大嘴笑道:“好说·相公只管考试,发炉子、烧水这些杂活小人代相公干。张原道:“不敢有劳,在下没银钱酬谢。”进科场哪能带银钱呢,想行贿吗。这号军道:“相公说哪里话,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张原道了声谢,将泥炉留在门前,提着考篮进到号房,这号房前低后高,矮屋风檐,进去要弯腰低头,号房深四尺,宽三尺,高六尺,借着窄巷的灯笼微光,张原看到两块厚达一寸的松木板竖在边上,便将一块大的木板放在砖托处架着,这就是写字的案板了,另一块窄一些的木板垫在下面砖托,这就是座椅,极其简陋,双肘都没法完全撑开,但见识过县试、府试考棚的联座,这单人间当然是很不错的了——砖地很潮湿,这号房可能有些漏雨,张原便将油布钉在号房矮梁上,遮住写字案板那一块地方就行,考卷是绝不能被水弄湿的,否则就白考了。做好了这些,听得“龙”字号房的闸门放下,这就表明“龙”字号的十名考生全部到齐了,这时才四更天时间,离天明还有一个多时辰,这时也不会传考题下来,张原便将两块松木板拼起,蜷着身子侧卧在上面,不管睡得着睡不着,先养养精神,迷迷糊糊刚有些睡意,听得不远处明远楼的鼓角声,有个沙哑的嗓门在叫着“有冤报冤有仇报仇”,喊一遍又喊一遍——张原一轱辘坐起身,喃喃的咒骂,这纯粹是折腾人嘛,这得神经多大条才能睡得着啊,难道这是在考验士子的心理素质!张原又骂又笑,摇摇头,又歪倒睡觉,觉得才刚睡着,那号军就叫了:“相公快起来,题目纸来了。”张原赶紧坐起来,就见天才蒙蒙亮,那号军手里拿着一张一尺见方的考题纸,纸色微黄,接过来看时,上面印着七行字,正是首场七题,首题是“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嘉靖二十二年癸卯科科场舞弊案之后,规定考题在开考前的两个时辰由主考、副主考、监临官及同考官临时翻书决定,随手翻,翻到哪一页就在哪一页上找题目,内帘执役的工匠立即刻字印刷,随即分发,这样泄露考题也很难,当然,即便这样也不是没有作弊的可能——看到题目,张原先前所有的不安、忧虑、忐忑、焦躁都烟消云散了,坚持不懈的的八股训练让他迅速进入作文情境,破题,破题,先破题—张原先把七道考题看了一遍,四道四书题,《论语》、《孟子》、《大学》、《中庸》各一题,本经《春秋》三题——看清了题目,张原先支好桌椅,然后去小解,看到紧邻厕所的祁彪佳正在支桌案,考生间不能交谈,二人对视一眼,含笑点了一下头。张原看到有些考生已经急不可耐地开始磨墨作文了,七篇八股文哪,的确要抓紧,张原却不急,他回到自己的号房前,先发炉子,那号军要来帮忙,他客气地婉拒了,借了个火,燃起木炭,开始煮八宝粥,煮八宝粥的时候他抓紧时间磨墨,表面看似在做这一切,脑子却是在构思首艺“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待磨好墨,首艺在脑海已成,提笔便在草卷上写道:“更徵君子之所畏,由天命而兼及之也—”这一破题仿佛一剑西来千崖拱列,极有气势,有夺人眼球的效果,张原笔不停书,承题、起讲、股股相对,待八宝粥煮好,他的首艺也作好了,三百多字,有意涂改了几处,草卷就要象草卷,若一字不错,会被人疑心事先获知考题了,虽说君子坦荡荡,但注意一下这些小细节,世故一点,可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首场首艺之重要自不待言,张原岂敢轻率,他这篇制艺作得典雅纯正,有归有光、唐顺之的文风,这正是钱谦益崇尚的“以古文为时文”,而且张原此文的思想也很正统,因为考卷先得经由阅卷官过目,阅卷官看中了,在卷末写上评语,推荐给房官,房官看中了,写评语推荐给副主考,再由主考官钱谦益定夺,若象徐光启那样旁杂心学、释道,遇到思想古板的阅卷官先就通不过,总不能把希望寄托在钱谦益来各房搜落卷啊,焦老师和徐师兄那样的佳话不常有,常有的是很多八股名家名落孙山——张原看得很透,八股文是敲门砖,科场并不是发表独特见解、表达自已思想的舞台,要宣扬标新立异的思想尽可以在场外、在其他场合,在这里,只需要作出能通关的八股文即可,晚明人性发扬,很多才智之士反感传统儒学,拒绝被洗脑,所以往往在场屋作文时才华横溢不可遏止,纵横挥洒,尽情发挥,当然有高中的,而且往往名次居前,就象徐光启那样,但大多是困于场屋,好比徐文长,好比文震孟,好比冯梦而张原,并非被传统儒学洗脑洗得没有自己的思想了,他是进得去又能出得来的,他只有一个目的,就是通过乡试。小道写这乡试首场很用了心思,书友们可有身临其境之感,若有,求一张月票,谢谢书友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