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大辩论的奏疏是十一月二十日呈上去的,但深宫中的万历皇帝久久未批复,就在大臣们以为那些奏疏又要留中时,腊月十六,诏旨下,万历皇帝下令将南京教案中的王丰肃、谢务禄这两位传教士押往澳门,不许再入大明传教,教徒中聚众闹事的首犯钟鸣礼、张寀二人充军发落,封锁正阳门教堂,其余教士和教众则不予追究;大统历屡出舛误,礼部与钦天监要尽快着手修历,暂不引用西洋历法;翰林院可以开设译书局,翻译西洋历算、地理、医药、农田、水利书籍,以广眼界,以正缺失——皇帝还有专门的谕旨给方从哲、吴道南这两位阁臣,说阁臣点检题奏、票拟批答、平允庶政,乃是为皇帝代劳分忧,必得和睦共济,以国事为重,以后上呈的奏章必须经由首辅签署,其余阁臣有异议可附拟于后。万历皇帝当然不允许方从哲辞职,但吴道南也是他看重的,内阁现在就只有这两个大臣,若赶走了吴道南,吏部少不了又要会推阁臣,争得不可开交是肯定的,这与万历皇帝“无为而治”相悖,万历皇帝只想维持现状。对于方从哲而言,皇帝重申首辅的职权存了他颜面,但吴道南也没有因此被夺权,依旧能对首辅的票拟持异议,明代内阁与前朝的宰相制度差别很大,内阁没有决策权和行政执行权,只是一个议政机构。而且万历当政后内阁权力更见萎缩,前首辅叶向首就曾说“设立阁臣,不过文学侍从,其重亦止于票拟,委任权力与前代之宰相绝不相同,以无权之官而欲作有权之事,以有权之事而必责于无权之官。此从来阁臣之所以无完名也。”所以说在内阁权力衰落之际,首辅与次辅的职权差别不大,一切事务还都要皇帝来定夺——万历皇帝没有应沈榷之请而宣布禁绝天主教。也没有应徐光启之请援引西洋历法修改大统历,这是万历皇帝一贯对付外臣纷争的办法,沈榷如愿驱逐了王丰肃等人。但并没有能禁绝天主教,徐光启如愿开设译局,但引进西洋历法修改大统历的目的却没有达到,大辩论声势不小,前后历经数月,绕了一个大圈,回到了原点,似乎什么也没有改变,这就是万历朝的政局。沈榷对这一结果是不满意的,他本想借禁绝天主教赢得朝野保守势力对他的赞许。但皇帝没有颁发禁教令,只驱逐了两个耶稣会士,天主教在大明照常传播,这实在是沈榷的失败,而且京师士庶都知道他在辩论中败给了张原。有损他的声誉,且喜方从哲欣赏他,暗示明年京察后让他升任北京礼部侍郎,北京礼部侍郎可不是南京礼部侍郎能比的,这让沈榷感到欣慰,他打压天主教的目的也正是为此。以后要再接再厉,——徐光启对未能保住王丰肃、谢务禄感到遗憾,但张原对这一结果却是满意的,王丰肃在南京传教过于张扬,若留在大明,早晚还会激起保守的儒家士绅和佛教徒的强烈反对,而现在,因王丰肃、谢务禄的被逐,在大明的耶稣会士必得要调整传教策略,这是张原所乐见的,最重要的是,张原开设译局、翻译西学典籍的目的达到了,大辩论看似没有改变什么,但其中的潜移默化,只有张原最明了——因这次国子监大辩论,灯市街翰社书铺六千余册西学书籍被抢购一空,很多士子还向武陵询问利玛窦的记忆法,武陵很聪明,不说没有此书,只含糊说将随后推出,把这些读书人的心吊住,不时再来光顾,也会买些其他书。腊月二十休沐日,武陵回到李阁老胡同向张原汇报书铺经营状况,武陵道:“少爷,到底有没有‘利玛窦记忆法’这种书?”张原道:“我曾问过金尼阁,记忆法是有,书没有。”武陵道:“不如编这么一本书,肯定大卖,很多书生都到咱们书铺问这本书呢。”张原灵光一闪:何不把利玛窦记忆之宫与亚里士多德的《工具论》结合起来编成一部书,引进西方逻辑学对混乱的大明思想界是大有裨益的,可以培养一种理性思维,逻辑学是梳理思想和知识的工具,理论和科学的产生有赖于逻辑学,明代工艺技术很发达,却不能产生系统的科学理论,正是因为逻辑学的缺失。张原即命武陵和来福去宣武门那边请金尼阁来这里,顺便把那个书坊老板袁朝年请来商议事情。姚叔驾车送武陵、来福去宣武门,张原入内院到商澹然房间逗儿子鸿渐玩耍,自十一月下过两场大雪后,天气晴朗至今,但因为寒冷,四合院里清理积雪堆起的几个大雪人并不融化,看来要等开春才会消融了,商澹然道:“京师冬季严寒,室内却是温暖,我不大习惯,近来有些上火,睡眠不佳,就连鸿渐嘴上也起了一个热疱,痛得哇哇哭呢,昨日点了一些清凉药末,才好些。”张原抱起儿子看,小嘴上的小疱也可爱,向着父亲嘻嘻笑,四肢乱动,发出“哦哦”的声音。张原道:“慢慢就习惯了,我们可是要在京中长住的,冬季就让厨下多煮些绿豆粥,平日泡金银花茶喝也是清热的。”又见妻子双手轻揉胸乳两侧,便问:“又胀得难受了?”商澹然面色微红,说道:“鸿渐现在不专吃奶了,所以常常有些胀痛。”张原道:“鸿渐也算是肚皮大会吃的,看来你奶水真是足。”近前在商澹然额头吻了一下,低声道:“夜里我来吃,现在不方便,等下有客来访,我吃了奶出去会客,想想都会笑出来。”商澹然羞红了脸,说道:“说话要注意些了,儿子能听懂的。”张原笑道:“难道鸿渐生而知之,哈哈,你看他,翘着屁股在地上爬,哪里象是听得懂话的?”商澹然看着九个月大的儿子扶墙爬地的样子,不禁莞尔。“小姐,小姐,姑爷,家里来信了。”门外传来婢女云锦欢快的声音,很快就推门掀帘进来,将一叠信递给张原,张原看到最上面一封正是父亲张瑞阳的笔迹,喜道:“二老终于回信了,这往返八千里,等一封家书真是望眼欲穿啊。”张原在九月底就给家里写了信,报知澹然母子已经平安到达,请二老放心,历经三个月,终于得到回信,张原看完了一张信纸,就交给澹然看,说道:“二老身体都好,母亲就是非常挂念小鸿渐——”云锦把小鸿渐抱过来,说道:“鸿渐小少爷,来,看老爷老夫人写的信哦,大家都喜欢你呢——”鸿渐不知好歹,手却伸得快,一把就从母亲澹然手里把信抢过来,抓成一团,就要往嘴里塞,商澹然赶忙拦住,一边哄着一边掰开儿子小手,取回信,说道:“阿姑知道鸿渐这般活泼可爱,可知有多高兴。”张原飞快地看信,喜道:“伊亭姐厉害,生了双胞胎啊,两个男婴。”王微、穆真真都过来了,很为伊亭高兴。现在有暇,张原即回书房磨墨提笔给二老写回信,写好两封信,武陵来报说金司铎和袁朝年来了,张原便去外院见金、袁二人,请金尼阁饮茶,他要先和袁朝年说一些事,就是想出银把袁朝年的书坊买下,请袁朝年出个价。袁朝年早就想攀状元公的高枝,恭恭敬敬道:“张大人,晚生的书坊本已维持不下去,是张大人让晚生那间小书坊起死回生,张大人既要那书坊,晚生情愿奉送。”武陵、来福他们在京中人生地不熟,有时办事难免磕磕绊绊,张原既要在京中开办书局,就需要袁朝年这样有经验的人,笑道:“难道我要霸占你的书坊吗,这样吧,你自己估算一下,你的书坊里里外外所有器物、包括房产,一共值多少银子,我让我的家人小武与你签一份契约,你的书坊值多少银子,我这边就出一倍的银子,以后书坊无论经营规模有多大,书坊的股份你都是三占其一,盈利你也是三得其一,空口无凭,立契为证。”袁朝年大喜,忙不迭地答应,当即到一边与武陵商议具体事宜。张原这才回到茶桌边,笑问金尼阁:“金司铎,这江南岕茶如何?”金尼阁点头道:“好茶。”望着张原道:“张修撰是大明少有的智慧开明的官员,不以官势压人,明白交换的正义才是人与人之间进行交易的行为准则,希腊圣贤亚里士多德就有关于契约论的著述。”张原心道:“我正要与你说亚里士多德,你倒先提起了。”说道:“亚里士多德乃西洋大哲,我听说过他的大名,此人学问宏富、著述等身,是不是有一种叫《工具论》?”金尼阁惊讶道:“张修撰博学多闻让鄙人实在敬佩,《工具论》好比贵国圣贤孔子的《论语》,并非亚里士多德亲手编著,是其学生门人编辑成书,乃西洋哲学极其重要的典籍。”张原道:“不知金司铎可有此书,翰林院即将开设译书局,这《工具论》应该优先翻译。”张原只是听说有《工具论》这部书,是逻辑学的源头,他并没有读过,而且就算他能找到这部书,但大明除了传教士谁又懂拉丁文,所以必须与传教士合作,这才是张原力保耶稣会士的主要原因啊……悲催地求各种票票。R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