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抚顺游击李永芳骑着一匹火红大马出现在清河城外,离城楼两百余步,在火枪和弓箭的射程之外,向清河城守将邹储贤喊话劝降——李永芳现在的身份是大金国三等副将,因为家眷都在辽阳,奴尔哈赤就把自己的孙女也就是阿巴泰的长女嫁给李永芳为妻,一个月前在赫图阿拉举行了盛大的婚礼,以此笼络李永芳,此前奴尔哈赤视汉民为仇,抓到汉人就杀,现在接纳皇太极的建议,要安抚汉民为其所用,李永芳作为大明朝第一个降将,当然要恩抚重用,从抚顺掳来的汉民重新编户后都归李永芳管辖,李永芳的权势胜过当抚顺游击时,额附李永芳对奴尔哈赤自是感激涕零,逢战皆为前驱,利诱劝降,让八旗军兵不血刃拿下了不少堡塞,此番奴尔哈赤围攻清河,李永芳鼓唇摇舌又是威吓又是利诱,劝降邹储贤诸将,要为大金立新功——城头邹储贤高声回话道:“李永芳,无父无君的鼠辈,死到临头还在这里摇旗呐喊,你可知奴尔哈赤已准备用你来换回纳兰巴克什?”隔得远,李永芳没听清,问:“邹副将,你有何条件尽管说?”邹储贤哈哈大笑:“此乃机密,我不说第二遍。”李永芳便问跟在他马前马后的的亲卫,这些亲卫都是他的家丁,其中一人耳朵尖,答道:“回额附大人的话,这邹副将说英明汗要用大人你换回纳兰巴克什。”李永芳的脸色霎时铁青,低头思索邹储贤所言是真是假,他知道纳兰巴克什是奴尔哈赤最倚重的文臣,这些日子他都听奴尔哈赤几次提到纳兰巴克什,深恨张原抓走纳兰巴克什。若明朝提出以纳兰巴克什来换他,奴尔哈赤是不是会同意这很难说——一骑从后奔来,叫道:“李永芳,父汗问你劝降得如何了?”来人是李永芳的新岳父阿巴泰,阿巴泰比李永芳还小一岁,对这个老女婿不大看得惯,说话向来没好口气。李永芳抬头看了一眼对面城楼上的明军将士,说道:“邹储贤不肯降——”话没说完,城头邹储贤大叫道:“李永芳。朝廷有恩旨,只要你肯回归,那就既往不咎,你也可与辽阳的家人团聚——李永芳,你可要想清楚。到时被交换回来就没有这样的恩遇了。”阿巴泰一听李永芳招降不成反要被招降,狠狠瞪了李永芳一眼,喝道:“退下,这些南蛮不见刀头不知畏惧,你不也是城破时才投降的吗!”李永芳大惭,灰溜溜退下。奴尔哈赤不想再浪费时间,立即下令攻城。有了攻陷抚顺的经验,后金军这回准备更加充分,城头驾云梯、城下挖墙角,攻势异常凶猛。清河堡为防备建奴攻城已准备了数月。清河地处抚顺东南山谷,地势险要,易守难攻,而且清河守军有万人。比抚顺的守军多了数倍,但攻城的后金军队也比攻抚顺时人多势众。身披重甲的后金死士奋不顾身不断发起冲击,城头的明军也以火炮、火枪、弓箭、擂石还击,火炮对攻到城墙边的后金披甲士已经没有威胁,可火枪、弓箭对这些身裹三层厚甲的后金死士的杀伤力也极为有限,还不如滚木擂石,清河保卫战从一开始形势就极其凶险,邹储贤、张旆等明军将领这时才感到对建奴的战力还是估计不足,这时也不容多想,只有督促士卒拼死守城,李如柏的南路大军前锋贺世贤已到了叆阳,只要坚守两日,就能等到援军,邹储贤早得杨镐严命坚守——清河堡之战极其惨烈,参将邹储贤、游击张旆、守堡官张云程率各自亲卫家丁上城督战,从午前直至傍晚,建奴死士十余次攻上城头,都被守军以数倍的伤亡遏制住。天黑下来了,但城外积雪与天上将圆的明月相映,城内城外历历可见,守城的明军已经疲惫不堪,战死的军士都无暇拖下城楼处理,但建奴攻势不减,四万建奴夜以继日轮番攻城,对建奴八旗军来说,长途行军、连日鏊战是常有的事,但对守城的明军将士而言,这样艰苦的战斗是生平第一次,全靠一股血气在拼,原本以为到夜里建奴会暂时退兵,那样明军就可稍事休整,而现在,只有鼓勇再战——二鼓时,守堡官张云程战死,邹储贤心急如焚,督军死守,粗略估计守城的一万士兵已经伤亡三分之一,而击毙击伤的建奴不过数百,守城伤亡大过攻城的,这城难守了,现在只有盼叆阳的贺世贤能尽快率军赶到,辽东副总兵贺世贤是赫赫有名的猛将。城内的邹储贤苦苦支撑,城外的奴尔哈赤也是心急火燎,清河堡明军抵抗之顽强超过他的预想,攻城的八旗军主力已折损四百余人,这些都是随他征战十年以上的精悍猛士,若照这样折损下去,他耗不起,他的披甲军死一个就少一个,短期之内无法补充,不比明军,虽然战斗力有限,胜在人多,但这座清河堡必须要攻下——明月西坠,黎明前的黑暗笼罩,攻守双方巨大的嘈杂声响因这黑暗而暂时平息,突然,清河城南爆起一阵呐喊:南城墙角被挖穿,后金军攻进城中了!邹储贤心头一凉,急命游击张旆在东城督战,他率众赶往南城,想要堵住这个缺口。建奴长甲军强悍,缺口一被打开就再难堵截,已有百余名建奴冲进城南,邹储贤自知城破难免,下令斩马烧粮,清河堡的粮草早在一月前就集中保管,正为万一城破不落到建奴手里。火焰熊熊,杀声震天,参将邹储贤率数百家丁与建奴战于城南,拂晓时,东城亦被攻破,游击张旆战死。邹储贤亦战死,清河堡一万守军无一人降敌,尽数捐躯。奴尔哈赤发现粮草被烧,大怒,下令屠城,清河堡与附近的碱场寨的民众未及逃脱的尽遭屠戮,那些逃出死地的百姓在离清河堡百里外遇到率五千军来援的辽东副总兵贺世贤,贺世贤闻知清河堡已陷,大惊。一面派人急报李如柏,一面催促军士赶往清河——李如柏闻报遣人快马追上贺世贤,命贺世贤驻军观望,建奴野战极强,莫与其争锋。去年张承胤就是救抚顺而一军尽殁——此时贺世贤距离清河只有三十里,哨探报知建奴已撤退,尚留一支军在拆毁清河与碱场的城墙。贺世贤当即决定追击,在清河城破的次日黄昏赶到清河堡外,但见满目疮痍,废墟中犹有腾起的黑烟,清河堡的东城和南城已基本被毁。留下拆城的三千后金步骑正准备撤离,见有明军驰援,当即迎战。贺世贤挥舞大刀一马当先,冲破建奴军栅。杀敌百余,建奴不敢恋战,乘夜色遁走,贺世贤担心中伏。亦未追击,留下数百军士为清河堡战死的将士收尸。领军而退。……现已移驻广宁的杨镐二月十五日接到清河堡城陷军殁的消息,大惊失色,急召李如柏、贺世贤至广宁共同商议对策,清河堡在有一万守军的情况下连一日一夜都未能守住,而且据逃生的清河百姓说邹参将英勇敢战,麾下一万将士全是战死的,这让杨镐有些心惊肉跳,那个雪夜与张原的长谈又浮上心头——张原在获知四路出兵的作战方案后,曾上书杨镐,说马林、李如柏皆难当重任,这两路的主将人选还须斟酌,杨镐不以为意,认为张原从未与马林、李如柏相识,何由知其可用与否——但反对马林为北路军主将的并非只有张原一人,北路军监军潘宗颜也说马林庸碌胆怯,不以堪当一面,请易他将为帅,以马林为后继,不然必败。潘宗颜是马林一路的监军,监军说主将不堪当一面,这就让杨镐为难了,马林是开原总兵,久驻北关,由马林任北路军主将是最合适的,所以杨镐并不打算另易他将,但清河堡的陷落让杨镐要重新考虑后金军的战斗力,清河守军火枪火炮杀伤力之低也让杨镐忧虑。在与蓟辽总督汪可受、辽东巡抚周永春、辽东巡按陈王庭商议之后,杨镐决定推迟出兵之期,原定是二月二十二日,现在暂缓半月,多派间谍、哨探打听建奴的军情——原定的进军日期、路线和主副将人选已经上报朝廷,杨镐就以更换南路军主将为由派人急报兵部,以辽东都指挥使韩原善代李如柏为南路军主将,当年杨镐曾与李如松、李如柏兄弟一道入朝鲜抗倭,那时的李如柏骁勇敢战,给杨镐印象颇深,时隔二十年再见李如柏,年过六旬的李如柏头发斑白、体躯肥胖,哪里还有半点英锐之气,言语之间对此次进剿赫图阿拉似无信心,杨镐思忖再三,与其换马林,不如把家居二十年放纵酒色的李如柏换掉,清河堡失陷,李如柏也有援救不及之过,正是临阵换将的理由。二月十八日,奴尔哈赤在攻破清河堡之后派人给杨镐送来一封信,信中写道:“若是皇帝责备辽东之人,并撤回出边之兵,以我为是,解我七恨,再给我王子敕书,则战争何以不停?将旧赏于我抚顺的敕书五百道、开原敕书一千道,给我的官兵;另给我以及以我为首的诸贝勒大臣绸缎三千疋、白银三千两、黄金三百两,则我不再犯边,各守边界——”杨镐看了奴尔哈赤的来书,不禁大怒道:“逆贼着实狂妄,还敢来邀赏。”正待命人斩了送信者,忽然又改变了主意,与汪可受、周永春商议以纳兰巴克什换回李永芳,此前他已放出风声,这才有邹储贤与李永芳在清河城头的对话。汪可受不置可否,周永春却是皱眉道:“我大明岂能与建奴交换俘虏!”周永春早知这是张原给杨镐的建议。杨镐道:“纳兰巴克什对我大明而言毫无益处,养他徒费口粮,而叛将李永芳却为敌驱使招降我辽东汉民,罪大恶极,若能换回此人处以极刑,正可为辽东诸将戒。”周永春道:“奴酋不会作此交换。只会招惹非议。”杨镐道:“即便奴酋不肯换,李永芳听闻也必胆战心惊,嫌隙一生,就会有变,这对我方有利。”周永春见杨镐坚持,便道:“杨侍郎执意如此,下官无话可说。”杨镐便让送信者带他口信回去见奴尔哈赤,宣称大军四十七万将横扫建州,命奴尔哈赤早早自缚面降。这当然是虚张声势,用意是在建奴当中造成恐慌——奴尔哈赤自不会被吓住,但听到以纳兰巴克什来换李永芳,还是有些心动,当即与儿子代善、皇太极商议。代善主张交换,皇太极坚持反对,二人争执不下,奴尔哈赤道:“先不要管这事,如何对付明朝大军才是生死存亡的大事,我若胜了,大明就要恭送额尔德尼回来。我若战败——”奴尔哈赤没再多说,只是道:“你们都明白。”代善道:“杨镐不过十二、三万兵马,哪有四十七万,据西边抚顺、南边栋鄂的哨探还报。这两路都有大批明军集结,看来明军是要几路来攻。”皇太极道:“还有东路的朝鲜军、北路的开原与叶赫联军,或许叆阳之西还有一路军,估计有四到五路明军从东西南北夹攻赫图阿拉。”奴尔哈赤目中精光闪烁。冷笑道:“凭他几路来,我只一路去。”皇太极道:“要多派侦骑哨探。掌握明军进攻路线和日期,先集中兵力击溃其主力一路,其余几路必溃逃。”奴尔哈赤道:“听闻明朝起用李如柏为辽东总兵,看来明朝真是无可用之将了,那李如柏比我还大了六岁,而且闲居多年,哪里还能打仗。”皇太极道:“杜松也被起用,此人勇猛敢战,要严加提防,儿臣建议派人到萨尔浒以西的界藩山筑城以防备明军从西路直逼赫图阿拉。”奴尔哈赤准了,同时也命八旗大臣做好撤离赫图阿拉的准备,奴尔哈赤对明军的这次进攻是极为忌惮的,“凭他几路来我只一路去”的作战方针其实也是为了留后路,一旦交战不利,奴尔哈赤就打算放弃赫阿拉,领着八旗军退往虎尔哈,只要主力骑兵还在,那就有东山再起之时。……所谓竹竿打蛇两头怕,杨镐这边在仔细察看询问张承胤兵败和清河堡陷落的实情后,对后金八旗军的战力深为忌惮,必胜的信心有些动摇了——辽东副总兵贺世贤这次还带回几副建奴长甲军的盔甲,尝试以火枪和弓箭射击都难以有效洞穿予敌以杀伤,当然,这种重达百斤的盔甲也不是一般军士能披挂的,要强悍有力者才能披此重甲进行战斗,女真人中强悍有力者多。二月二十二日,兵部回复,同意以韩原善为南路军主将,同时催促杨镐尽快进兵。二十九日,内阁首辅方从哲写信催促杨镐发兵进攻,兵部尚书黄嘉善、兵科给事中赵兴邦每隔两日就发红旗催战,说师久饷匮,利在速战。杨镐被催逼不过,决定三月初五大军起行,三月十一日四路军同时出边,十二日于二道关前合营前进。……此时的奴尔哈赤也已侦知明军共有四路军,召集诸贝勒大臣商议对策时,大贝勒代善认为清河这一路的主将是李如柏,李如柏年老胆怯,必不敢率先出边,所以这一路先可不必守,可集中兵力对付沈阳、抚顺这一路,这一路主将是杜松,杜松有勇无谋,又喜争功,必会孤军冒进,可与萨尔浒一带伏击歼灭之——奴尔哈赤诸人并不知道清河这一路的主将已经不是李如柏,而是临阵换成了韩原善。(未完待续)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