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斩十余名奸商和数名朝中大员,旨意一下,朝堂大哗。这道旨意令所有官员愕然发觉,原来印象里仁厚宽宏的皇帝陛下也有痛下屠刀的时候。圣君不止诛心,圣君同样也杀人!朝中无数官员大臣忿忿不平,金殿上直言质问,有些官员不知出于什么目的,跪地嚎啕大哭,大叹皇帝日渐昏庸嗜杀,国无宁日云云,金殿之上,吵闹哭骂,喧嚣不歇,陷入一片混乱。弘治帝冷脸不语,几名宦官抬着寿宁侯供出来的大批帐簿和来往书信,以及那些奸商和犯官在诏狱里的认罪供书,朝金殿正中一摆,大臣们惊疑地翻了几页,顿时满朝不语,金殿鸦雀无声。“朕即皇帝位十七年,何曾嗜杀?何曾昏庸?殿下诸臣且看清楚,然后告诉朕,这些人,该不该杀?”弘治帝冰冷的声音在大殿内回荡。满朝沉默……弘治帝忽然爆发了,嘶声咆哮道:“食君俸禄,却做出这等不忠不义之事,难道不该杀吗?他们勾结奸商,贩卖盐引,乱我大明盐法以肥己,丝毫不顾廉耻伦常,不顾百姓死活,不顾大明江山社稷,此而不诛,朕有何面目君临天下!”久久沉默之后,满朝文武于金殿上跪拜,齐声道:“陛下英明,臣等赞同。”天子一怒,犯官和奸商们的命运便已注定,再无翻身的可能。李杰等犯官被打入诏狱的同时。揭发此案的李梦阳被弘治帝下旨放了出来。善恶擦肩而过,形容狼狈的李梦阳指着垂头丧气入狱的李杰等人哈哈大笑,笑得老泪纵横,泣不成声。出了狱的李梦阳没有直接回家,也没接受同僚们的洗尘宴请,而是独自走到皇宫承天门外,面朝紫禁宫城恭恭敬敬地三拜九叩。此刻的他。大约也明白皇帝拿他下狱的用意了。善与恶,是与非,就算亲眼所见亦不见得准确。终究等到拨云见日的那一刻,才知分晓。*************皇宫御书房。弘治帝捂着嘴低声咳嗽,面色泛起潮红。表情平静却掩不住颓败之色。一旁的小宦官急忙送上精致的痰盂,待弘治帝吐了口痰后,另一个宦官又送上水漱口,最后再躬着腰奉上一个小巧的檀木盒子,打开盒子,宦官拿出一颗金色的鸽蛋大小的丹药,弘治帝神情有些复杂地看了一眼丹药,然后将它送进嘴里嚼了几下,吞咽入肚。没过多久,弘治帝的呼吸忽然急促起来。眼中泛起了血丝,眼珠子凸了出来,脸色越来越红,枯木般的双手死死握着椅子的扶手,神情似痛苦又似解脱。书房内几名宦官急忙跪地齐声道:“陛下万福万寿。”秦堪垂首站在书案前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嘴唇张了张,欲言又止。良久,弘治帝神情渐渐恢复正常,脸色竟神奇地好了许多,而且也不咳嗽了,整个人精神奕奕。神采飞扬。看着秦堪欲言又止的神色,弘治帝笑了笑:“是不是觉得朕不该吃这丹药?”秦堪索性直言道:“臣不得不直谏,陛下,所谓道家仙丹奇术……”弘治截断了他的话,笑道:“道家仙丹奇术不过障眼欺瞒之术而已,丹药服之不仅不能长生,反而误身误己,常服折寿。”秦堪有些不解地瞧着他,既然知道服之有害,干嘛找死?弘治帝苦涩一笑,道:“朕父宪宗皇帝在位时,偏信道家丹术,时有贵妃万氏,太监汪直,梁芳弄权,宪宗被内宫蒙蔽,大召天下道家方士,在宫中炼却老方,求仙术,内宫上下一片乌烟瘴气,朝政国策一塌糊涂,朕即位后下的第一道旨意便是驱逐宫中术士,内宫严禁再有炼丹求道之事,违者究罪……”“讽刺的是,十余年后,朕不得不将那些道家方士再请入宫中,为朕炼丹求药,朕不求长生,只求缓死……”目光扫视着书案上堆积的奏本,弘治帝黯然叹道:“朕只想多治理几年大明,把上上下下的事情处置妥当,政通人和,吏制清明,国富民强之后,再把这座江山完完整整地交给太子,让他做个太平皇帝,做个不像朕这般辛苦操劳的皇帝。”看着弘治帝黯然的神情,秦堪心底涌起一阵感动,父爱如山,深沉无言,却实实在在能感受得到,触摸得到,可怜天下父母心,皇帝天家亦如是。整了整衣冠,秦堪肃然朝弘治帝长长一揖。弘治帝笑道:“何故多礼?”“臣敬陛下这番舐犊之情,臣民万幸,有此明君英主,太子万幸,有此严亲慈父。”弘治帝摇头叹道:“太子若如你这般懂朕的心思,朕死亦含笑九泉了。”秦堪沉默,子欲养而亲不待,朱厚照如今玩玩闹闹,他可知他的父皇只剩不到半年的寿命?很多东西失去以后便一生不可复得,朱厚照懂这个道理吗?……………………弘治帝宣秦堪入宫当然不是闲聊,沉默许久后,弘治帝缓缓道:“盐引一案,你做得很好,寿宁侯与那些人沆瀣一气,朕早就知道,可朕却无法逼寿宁侯将那些人交代出来,朕做不到的事情,你却做到了,很好。”秦堪有些震惊地瞧着弘治帝:“陛下早知道那些人?”弘治帝冷笑:“保国公朱晖,右副都佥事付纪,礼部左侍郎李杰……这些人私下里做什么勾当,朕早已知晓,本以为他们贪了点银子会收手,朕也不想弄得朝堂大乱,可惜他们太贪心,太不知足了,为了那点银子竟敢哄抬盐价,民间百姓连盐都吃不起,朕这个大明皇帝的位子还坐得稳吗?他们逼朕不得不动手除之。”秦堪心潮起伏不平,原来弘治帝什么都知道,他只是缺少一个契机,一个有能力而且敢出头查办他们的人罢了,这个庞大的帝国终究是掌握在皇帝手里,只要触犯了皇帝的底线,就算秦堪不出头查办,皇帝也会找到李堪,张堪来办,煌煌大明数千万人,皇帝最不缺的是忠臣,也不缺棋子。“陛下既已知晓,为何不直接下旨除之,反而要臣把这案子挖出来呢?”“不教而诛谓之虐,若无真凭实据,朕怎能轻易下旨?旨意岂能服朝堂百官之众?”弘治帝说着,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朕却很想知道,寿宁侯,哦,不对,现在应是寿宁伯了,寿宁伯那种人软硬不吃,油盐不进,你是怎生让他进宫主动在朕面前供出朱晖那伙人的?而且交代得声泪俱下,悔恨万分,对同伙咬牙切齿,欲除之而后快,说实话,朕认识他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见到寿宁伯竟有比朝堂御史更正义的一面……”秦堪冷汗潸潸,心虚地抬头瞧了弘治帝一眼,很快低下头,道:“寿宁伯被吾皇浩然正气所感染,于是洗心革面,脱胎换骨……”弘治帝显然不相信他这番鬼话,似笑非笑地接口道:“并且自断一腿以表决心?朕的浩然正气有这么厉害么?”秦堪正色道:“陛下切不可妄自菲薄,帝王正气可镇宇内宵小,亦可杀人于无影无形,断人一腿委实乃牛刀杀鸡,大材小用……”弘治帝笑着打断了他这番义正严辞的鬼话:“行了行了,莫用这种鬼话诳朕,当心朕治你欺君。好吧,盐引一案就此落定,秦堪,你是个有才干的人,今后用心办差,勤于王事,有才干又忠心的臣子,朕从不吝送他一份锦绣前程。”“臣叩谢天恩。”弘治帝笑了笑,有意无意地喃喃自语:“前些日说打断寿宁伯的狗腿,朕还当是玩笑,没想到果真打断了,而且还让朕和皇后无话可说,嗯,下手挺狠的……”秦堪眼皮直跳,浑身冷汗潸潸,伏地颤声道:“臣,告退。”看着秦堪慌慌张张如同逃命似的背影,弘治帝脸上露出几许微笑。为人不迂腐,且够聪明,与太子交情甚厚,已是东宫近臣,朕百年之后,太子登基,朝堂或许会多出一股不可轻视的势力了。*************盐引一案尘埃落定,该杀的杀,该贬的贬,而有功的人……弘治帝不知是否忘了此案的有功之士,当初在殿内答应过秦堪的所谓升官,赏金以及晋爵等等承诺,一样都没兑现,秦堪生怕宫里宣旨的宦官发现他没在家便不给他升官了,于是坐在家里苦等了好几天,结果连宦官的影子都没见着。好吧,封爵的事秦堪可以揭过不提,毕竟弘治帝赐爵极吝,治下能臣不知凡几,升官的不少,封爵的真没几个,当初封皇后的父亲,也就是皇帝老丈人张峦寿宁侯时,还被满朝文武异口同声的反对,导致当时皇帝跟大臣们闹了一场很大的不愉快。秦堪这点微末功劳若被封爵,满朝文武非把金銮殿生生砸了不可。爵位可以没有,但升官呢?赏金呢?这个,真的可以有啊!——家里,好像很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