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那个少年的哭泣(下)一阵狂风爆烈的箭雨过后,整个街道再也找不到立足之地,街道重新安静下来,那群骁勇无比气势如虹的老兵军团在箭雨下,没有一点空间和防御能力,入目的除了遮蔽了所有空间的重弩箭再无其他,甚至都已经看不见同伴和他的战马了,一起消失在箭雨的包围中,另外消失的便还有自己逐渐空白的意识。重新寂静下来的街道上,浮尸满地纵横,被重弩破胸的战马偶尔嘶鸣出声,随即彻底湮灭,也许是过了半柱香,也许是一炷香,二千人全军覆没的街道上爬起了一个浑身插满重弩箭的壮汉——老苍头。老苍头愣怔的扫视了一下四周,然后又傻傻看一眼远处依然立在原地没有前进一步也没有后退一步的皇帝,老苍头开始小声的念着,后来声嘶力竭的用着最后的力气大声的叫着同伴的名字,可惜没有人能回答他,老苍头今年的四十又八,但他的声音此时其实很小,但是在连呼吸声都隐约可以听见的街道上,出奇的刺耳清晰。“陛下,要不要把他结果了。”钱不丰走近李治冷冷的道,声音铁血到偏执,他找的那些百姓不过是为了给沈贤争取布置场地的时间,就为了这个死了一千多普通百姓,不过钱不丰觉得一切都值得的,要不让这三千老兵散开,伤亡更大,遗患无穷啊。暗箭难防,你让天子日后如何出门,而且那群人都是金陵大牢因为陛下仁慈恩惠释放出狱,如此知遇之恩,以命报之,可矣。此时,他不再是那个唱起“老夫今年四十五,风华正茂”,笑起来眯的眼睛一条缝和气生财的江南首富,而是一个相信自己一定会入阁,打造一个旷古伟业,成为如韩信那样国士无双的疯子,他一字一顿的回答道:“陛下,这些人的家人……要不要把他们……”李治冷冷的斜撇了钱不丰一眼,钱不丰识趣的闭上了嘴巴。一声怒吼声打断君臣两人可能继续下去的谈话。“兄弟们,你们起来,上啊!杀啊!我们不是叛乱,我们只是维护一个军人的尊严,历史会记住我们,后人会对我们有公正的评判!我们今日的所作所为,将载入史册,我们要用鲜血来诠释军人的尊严、价值,不容任何人玷污!你们起来啊。”——————说完,老苍头转身面对李治,艰难的一步步向前走,可是满地尸体上的箭矢真的是连落脚的余地都没有了,他根本走不了。老苍头只有用自己最后的吼声,向他们曾经效忠的皇帝控诉,风在吹,老苍头的怒声却显得那般的悲凉。“陛下,我的陛下,我们的好陛下,大唐皇家军校建立已有两年了,在陛下和数位国公爷无可抗拒的权威下,近乎疯狂的在短短半年时间里筛选了近百万唐军,得三万人,这三万人是唐军中真正的精华,也是最后的精华。在这不足三万的军校生中,也许他们原来是校尉是伍长是持戟长,甚至是将军,可如今,在那所日渐扬名天下的皇家军校里,无论他们是自愿抑或不自愿,都没有选择的走上一条按照陛下和您的将军大臣们心意打造的路,日以继夜的快马加鞭的改变着自己,也不去管这对不对。陛下对那些军校生真好,还没有毕业,就给了他们天大的恩惠,荣誉、权力、地位、美人、金银,无数的赏赐已经早早准备,就等着这些人毕业后去杀敌立功领取这无尽的犒赏,像个兵一样活着。世人对新军的期盼固然对他们有压力,可老夫想,大唐皇家军校出来的学生,怕是没人会嫌这种压力难受,更没有哪个傻子会拒绝毕业后成为天子门生的**。可陛下,天下人的陛下,当世人的目光全被这些天之骄子的光环吸引过去的时候,可曾注意过其他平凡的优秀的兵,他们被光环遮蔽在看不见的黑暗,那黑暗里笼罩的也曾经是一个大唐帝国的军人,一个英雄,可如今,他们却不过是一群孤独不甘的老兵。今日来攻陛下,已经全军覆没的三千人,每一个人背景皆不相同,可陛下知道吗,我们都有一个共同的耻辱——被大唐军校里除名了。今日一战,陛下看见了,我等又何曾是糟粕是废物,为甚么要把我们除名,与那些进入军校留在军校学习的昔日同袍相比,我等每个人都是一身伤疤,个个都立过功,论胆气、论经验、论武力,拎出来比比,何曾有见不了人的。在这倒地的三千人中,有的是军校里学生的上司,有的是他们的救命恩人,甚至不少人还是当初手把手教他们怎么不被别人欺负的前辈,可陛下倒让我们这些老兵退回来,在武风鼎盛的大唐,陛下可知那份羞辱和乡里乡亲们偶尔流露出的异样眼光,哪一次不是像把刀子在心头上剜上一刀,一言难尽啊。这三千老兵,握了一辈子钢刀,从开国打到如今,很多人习惯了高声骂娘,习惯了动不动就把刚进来的新兵打个半死的军营规矩,同样,也习惯了箩筐大的字不识一个,陛下让他们坐下来端正笔直坐上大半天,听一些奶还没断的小娃娃说甚么狗屁的游击战,分析啥子地毯式覆盖攻击,既要注意这个又要注意那个,这个要点那个关键点的,乱七八糟的,不仅如此,每周还要写一篇劳什子的论文感想,进行模拟交战……一大堆闻所未闻的东西,惹怒也惹恼了他们,兵,跟着将军杀人不就够了,管他娘的其他干嘛,以前我们不都是那么做的,不一样横扫天下?这三千老兵,他们和末将一样,做了一辈子纯粹的武夫,还想继续做下去,我们不想造反,我们只想继续做一个兵,就这么简单。可陛下又一次让我们失望了。陛下让我们回家,带着不菲的钱财。那钱财,对于我们这些一辈子拼杀在沙场,也准备死在沙场的老兵来说,真的不足一提。离开军队的日子,尤其是以这种我们完全不能理解的方式,那种莫名其妙遭遇到的耻辱和挫败感,陛下一定没有预料甚至想到吧,你一定还沉醉在自家妃子的温柔乡中不可自拔吧,真是可笑啊。我等一辈子马上马下为你李家杀来杀去,风里来雨里去,几回生几回死,到头来却被当成一个不合格的废物踢了出去,退了回来,你皇帝就是这样对待我们这些为国流血的老兵吗,一点钱,算个屁,算个鸟。陛下也是当过兵的,难道陛下还不理解我们这些老兵吗?除了当兵,我们这些杀人杀惯了的,自问,能做得了甚么。不瞒陛下,末将在回家数月后,整日里饱食终日,无所事事,心里空落落的,从村头走到村尾,走走停停来来回回,一直很迷茫,在想,自己是不是该干些甚么,想了很久很久,哦,我得去种地,父母们以前都是做这个的。少小离家老大回,当末将下了填,才突然惊醒,末将竟连怎么种地都忘了,偶尔邻居嬉笑的声音传来,听在末将耳里,那滋味就像锅里烈油煎炸的饼,每一声都刺到心里最深处,放到以前末将一点都不在乎,因为我那时是一个兵。末将和这倒地的三千人一样,想当年的同袍,想午夜梦回惊醒,却发现难再回的军营,我们想回去,哪怕爬着也要回去,死也要死在冲锋的箭矢中,就是能做个以前看都不看一眼的伙夫孬种也是愿意的。可一次次,我们这些人被退回来了,理由又多了一句——年龄太大。哈哈哈,那回原来的部队也不行吗,结果被告诉我们已经’复员‘了。我尊敬的陛下,能告诉我,复员是甚么,你们谁他娘能告诉我的甚么是复员?没人,一直都没人。不过,有一点,末将这些人心里透亮——我们被抛弃了。而在这个恰当好处的时候,哈哈哈,陛下您的三哥吴王出现了。吴王给不了我们这些箩筐大的字也不识,只想当兵的老兵们天大的荣誉,也给不了足以让我们感恩戴德抛家弃子跟他造反的钱财,不过唯一吴王可以给的,也正是我们需要的——做一个战死的兵。让我们这些以一种‘近乎屈辱’方式被赶出军校的复员老兵们,重新抬起让乡邻们看低下去的头,重新拾起那让我们恋恋不忘犹带血腥味的森冷横刀,去砍去杀,为了这个,我们才不会管眼前的人是皇帝还是乞丐,我们都是烈汉子,怒火烧起来历来都是连自己也止不住,我们是每一个皇帝都喜欢真正的刀,一出鞘,不到血尽就不会收回。末将说了这么多,只是想问陛下一个问题,让这今日血洒金陵的三千老兵瞑目,问问陛下您为甚么要制定那么多稀奇古怪的胡闹决定,为甚么要赶走我们,我们不怕死,我们不老,能打能杀的,这一切到底是为甚么?陛下,你摸着自己的良心,你对得起我们这些为你们李家南征北战一生的老兵吗?你对得起这三千卖了一生命的老兵吗?,陛下,你可以回答我吗?”老苍头是一边嘶吼着一边痛哭着,几度哽咽,看似在质问李治,更多的怕还是在发泄。沉默,良久的沉默充盈在整条大街,不少人都被说的扭过头去暗自流泪,也有不少人小心的注视着场中闭上眼睛,譬如从头至尾心肠冷的像块铁一样的钱不丰,突然,钱不丰猛地倒吸了口气,不敢置信。那个少年哭了!无声的哭泣着,抿紧嘴,也咬破了嘴唇,滴滴朱红染上双唇,他委屈极了!R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