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秋叶要转业,在军区总院引起的震动真的是蛮大的。年富力强的骨干主治医师,经验丰富,在哪个医院都是舍不得放的,但是真的去意已绝,你又能有什么法子呢?转业报告在医院和军区总部打了个来回,最后还是批准了。惋惜也好,心痛也好,但是林秋叶是真的不想再穿这个军装了,谁还能把她捆上不成?完全是为了这个家。林秋叶这个级别的部队干部的收入从表面上说,在社会正常收入的范围内其实不能算是低的,但是在当代的社会,还有多少人是靠死工资那么捱日子的?丈夫又是野战军的干部,哪儿还能有什么“灰色”收入?承认也好不承认也好,灰色收入是现在这个社会的一个很重要的资金流动方式,怎么来的不重要,但是很多干部的家庭生活在改善是真的。丈夫在野战军,女儿在军校,好像是真的不花什么钱;但是老人呢?她的父母呢?能那么守着那么点子微薄的退休金过么?过去是日子都过的一个样子,也看不出来;现在呢?现在还是都那么过么?林秋叶作为独生女,能不内疚么?女儿呢?女儿真的能当一辈子兵么?当妈的能不为女儿的将来考虑吗?尤其在这个消费水平越来越高的大城市,真的能跟从前那样过么?作为一个医生,林秋叶问心无愧,她救活的病人不能说有一个连,也有两个排了;作为一个军人呢?她也同样问心无愧,抗洪抢险、支援震区等等,她什么时候退缩过?哪一次不是顶在最前面,哪一年不是优秀共产党员?难道那么多次三等功、两次次二等功的军功章,自己没有吃过苦么?或者说,这么多年,吃的苦少么?对不起军队,还是对不起这个社会?自己的青春,自己的花儿一样的青春留在了这个绿色的营盘,无怨无悔;自己嫁给了一个什么都不管就知道带兵打仗带兵训练的铁血军人;自己一手带大的女儿,自己的心肝宝贝也走进了那个绿色的营盘——自己难道对不起这个军队么?是的,没有任何对不起。自己作为一个军人和医生,没有任何不合格的地方。现在丈夫在带兵,女儿在军校,一切都安生下来了,短时期内不会发生什么大的变化。林秋叶这么多年也捱过来了,该换个活法儿了。一次和华明集团的军地联谊会上,林秋叶见到了当年军区后勤部的干部老刘和他的爱人,现在应该叫刘总和刘太太。还是刘晓飞的父亲和母亲,三个人见面自然都很亲切。女儿和刘晓飞之间的事情,家长没有明确的表态过,但是不是说就都不知道,老刘和他爱人自然也是知道的。不过都没有点破而已。在军区大院打的交道不多,但是都认识。一说起来就是儿子和女儿小时候,关系立即就拉近了很多。说起来以后可能还是亲家,虽然老何这个死人不关心这些,但是自己当妈的能不关心吗?女儿要是嫁过去不是也得跟公婆打交道么?当妈的,尤其是给一个聪明漂亮的女儿当妈的,操心的事情永远是最多的。然后两家的关系自然就近了。听说老何又当了特种侦察大队的大队长,还是正团,老刘笑了:“老何这个人啊……”笑容很复杂,很微妙。林秋叶的心里就真的很不是滋味——老何是自己的骄傲啊。然后就说别的。最后提到了林秋叶,原来也是正团主治医师了。想想也是奇怪,自己莫名其妙的成了正团了,然后三个人就笑了老半天,说起了军区大院的谁谁谁现在是作战部长了,刚刚来大院的时候见个奔驰就大惊小怪完全是个山里来的土豹子,还有谁谁谁调到北京是总部哪个部门的二级部长主管全军的纪律检查工作什么的。扯了一会老人老事儿,就问到林秋叶下一步是什么打算。打算?林秋叶觉得很奇怪,什么打算?在部队接着干啊,没什么打算啊?老刘和他爱人就笑笑,没说什么。后来老刘的爱人就约自己吃饭,也是从部队出去的,当年还不如自己呢,现在自己开着进口车到医院门口接走自己。在四星级酒店吃的饭,一顿多少钱记不住了。但是肯定不便宜。说了一会你女儿怎么样,你儿子怎么样,最后老刘的爱人扯到正题:“秋叶啊,这回我是来挖人的。”林秋叶听得奇怪,挖人?挖谁啊?“你啊。”老刘的爱人就说。“我?”林秋叶更奇怪了。然后老刘就直接问林秋叶有没有兴趣作中外合资的医药项目经理。林秋叶一听就惊了,自己还是个作经理的材料么?“不行不行,我干不了那个。”她就推脱。然后就没说这件事,老刘的爱人让她自己考虑一下,她是专业的医生,各个医院都熟,这些都是优势;又是军人出身,办事肯定也跑不了稳妥可靠。林秋叶就真的考虑了。考虑的过程不重要,结果很重要。就是她给老刘的爱人挂了电话。然后就是转业报告递交上去了。批下来的时候,她给老何挂了电话,这才敢说。没有想到老刘没有发火,只是久久地不说话。许久许久,只听见他的喘气声。林秋叶的心就开始一点点发紧,自己无论如何是不对的,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也要跟老何商量一下——但是自己不商量也是有考虑的,和老何商量?和他商量就没有什么可以商量的。“手续办完了?”老何最后问。“是。”林秋叶小心地说。其实没办完,但是还得这么说。“好吧,我同意。”——你同意不同意还有什么意义呢?结果已经是这样了。然后那边有人找他,电话就挂了。再打就是在开会了。林秋叶就守在电话机边上一夜,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老何真的就没有再打来,不知道是真的很忙还是不愿意再跟自己谈这个问题。天亮的时候,林秋叶穿上了自己的军装,戴上了自己的军帽。今天是去医院办最后一道手续。当林秋叶走在街上,清晨的阳光洒在她的身上,洒在她的军装上,洒在她的大檐帽的帽徽上,她的领花上,她的文职干部的肩章上——她哭了。一个40多岁的女文职干部,走在街上捂着自己的嘴压抑地哭着。她真的哭了,真的希望一辈子不要走到咫尺之遥的军区总院。因为她知道,这是她最后一次穿军装。最后一次。是的,以后再也没有机会了。而这绿色的军装,她穿了20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