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问题?”郑朗问道。“好……多、多、大,”汪县令嘴唇哆嗦话也说不周全。其他官吏眼睛同样发直。经过数次考察后,郑朗计划做了变动。第二张图纸上一共八个大圩,面积五千多顷。郑朗计划安排中,还可以开拓五到七个圩区,整个太平州就可以定型,该圈圩的地方变成圩田,该留下的湖泊以后留作蓄水,整个圩田面积也有可能达到七八千顷。不算很过份,史上宋朝芜、湖一县就开拓出来九个大圩,以及诸多的小圩,实际利用面积也超过郑朗的计划安排。那开拓得有些过度。不但是太平州,长江一带以后会陆续有无数圩田产生,江东地区官圩达到七千九百顷,是官圩,私圩面积可能是其几十倍一百倍,仅江、阴芙蓉湖一带有一万五千三百顷圩田,也超过郑朗打算开拓太平州三县总圩区面积。后来安、庆到巢、湖沿江地区,不包括宣、州、滁、州等次内陆地区,圩田面积达到七万多顷,这才造就了芜、湖成为四大米市之一。或者一旦宣、州开发出来,圩田也会超过太平州数倍。面积大,优势总有的。可是宣、州一旦全部开发,必须通过漕运将粮食调运出去,也必须从芜、湖港口经过。一个重要的商业城市随之出现。这个税收若经营好,比圩田所得更多。数量不多,但每一个圩都是巨圩,几个圈子画下来,几乎一半多湖泽圈了进去。八个大圩都是联圩并圩,将无数个已筑好的小圩圈进去。这是郑朗的想法,若再过五十年,这想法不稀奇了,可在现在,几十名官吏们全部目瞪口呆。好处还是有的,郑朗之所以看重它是不是处女地,正是因为比较容易合理的勾画,再过五十年来,圈得一塌糊涂,难道提前上演一场强拆?所选的每一圩,也是比较科学的选址。而且圩大防汛抗洪力量集中,出事率少。但这些官吏们不知道啊。郑朗问:“又有什么问题?”“不能出事……”汪县令继续哆嗦地说。这些圩区芜、湖县占据着百分之六十的面积,小圩破掉,偶尔淹死几个老百姓也就算了,若是这样的大圩破掉,后果自己怎么能负担起来?俺们只是同进士出身的,不是你,是状元公,从哪儿跌倒还能从哪儿爬起来,一旦出事,我一辈子仕途算到头哪。“若是堤高一丈二尺,宽六丈呢?或者更高更宽呢?”是史上万春圩的标准尺寸,一丈不是三米三三,而是三米一六,这个高度与宽度也不标准,高地处有这个高度足够了,低洼处纵然高一丈五,还会有被洪水淹没的危险。宽度也是如此,比如为了迁就湖泊,圩堤挪出来,产生不规则形,正好有一股河流直冲而来,对着尖角处,圩堤容易受压,必须加宽护堤以及圩堤主堤本身的厚度。因此郑朗说了一句更高更宽。汪县令不能回答,此时太平州存在着许多小圩,皆是私圩,有一个两丈宽就不错啦,好坚固的圩堤!“诸位若是害怕,这件事,只好由我与赵通判负责。但我要提前说一下,一旦这么多大圩圈起来,新拓耕地有可能达到四千多顷,五千顷。一年会产米一百多万石,二十税三,能得二十万石粮食,菰蒲桑枲之利也有税务,几百万钱总归有的。”又是仿照史上万春圩收益计算下来的。但那仅是一圩,喝血的人多,这些人不但隐地漏税,也隐产,实际万春圩十万亩地收谷远不止二十三万石,稻麦两季下来,总产会在四十石上下。那些不谈了,全进了私人的腰包。眼下也有,可在郑朗控制之下,情况会很轻,并且一旦这么多圩上去后,喝血的人分摊下来,会很薄。以后不知如何,甚至到南宋时,它能作为秦桧私有财产之一,朝阳什么收益也得不到。然而眼下一旦成功,无论收益,或者实际产量,会远远超过他刚才所说的数字。又说道:“一百多万石的粮食,往河北一放,有可能陛下不会急得昏倒过去,况且这样的大圩,实乃开天辟地以来第一次壮举,也会为以后其他州县做了样板。功绩啊……到时候只能是我与赵通判两人瓜分啦。”赵通判低下头轻笑。开始他也有犹豫不决,直到郑朗与他商议很久后,才觉得事情可行。一个产量收益,一个开天辟地与样板,再来一个功绩,使一干官吏脸上的表情精彩纷呈,担心、害怕、兴奋、贪婪、跃跃欲试、犹豫不决、深思、惊异,甚至有的人脸上好几种表情在滚动。在他们心中,还是有风险。可成功了,又是一个惊人的功绩。差役的官吏想不想转正?主薄想不想做知县,知县想不想做通判,通判想不想做知州?成功了,这次就是一个天大的机会。郑朗又说道:“你们忘记了一件事,一旦我们成功,其他州县皆会学习,我家小娘子又将家中的织女聘来授织艺,她们是出自内宫的织女,每一人织艺皆是翘楚。有了粮食,有鱼,有精美的丝织,诸位再看一看,从江宁到鄂州这一带,什么地方最适合做交易?”到此时,真相才真正揭开。大家恍然大悟,怪不得郑朗将物格院设在芜 湖。郑朗又说道:“一旦它成为大港,一年会带来多少税收?会不会是几个大圩的两倍三倍?”担心尽去,全部转成兴奋的神情。汪县令又问了一个问题:“人手何来?”赌了吧!钱是没有问题了,因为临江寺的案子,太平州得到一笔横财,关健是人力,这么大的两个圩,得多少人力啊?“你也不用担心,本官早想好的。新圩一起,必须交给百姓垦种,本官会以户数与劳力分田。先将圩田一分三等,圩内少数坡地为三等,以二折一,低洼地与缺水地为二等地,三折二。户以口计等,五口以下出工者可得三十亩地,十口以下得五十亩地,以此类推。出一个劳力可得十五亩地,两个劳力者三十亩地,二十岁到四十岁妇女以六分工计算,中途有事离开,缺少的天数除以整工期计工,但每户要有一个整工才能得田。老男、孤小、笃疾、废疾、寡妻妾、孝子、仁者、良悌当户者各给田二十亩。得地者严禁买卖租凭,也不准荒置,否则立即罚没。”诏书让郑朗将程序简单化,自己可以主持开发。但最大弊端成了一州的事务,不象史上那次开发,十县共同出劳力,且是两圩同圈,劳力负担很重。必须从太平州强行将劳力挤出来。于是想出这个办法。其实圩圈起来还是要交给百姓的,如何交,一个以每户人口多少计算,一个以劳力多少计算。工期会有多长时间不知,人越多,工期会越短,有可能一个半月,有可能两个月以上,但无论怎么算都是划算的。十五亩地,江南现在地很贱,可是肥沃安全的圩田,一亩地也不会低于两缗钱。这是百姓的认识,真正修建好,岂止两缗钱。累一累,带上老婆,五十多亩地就有了。同样是交,朝三暮四变成了朝四暮三,性质截然不同。农村妇女同样要做活的,包括京城附近的农村妇女,在农忙时也会下地干活。不这样挤,劳力不足。有家中弟兄多的,比如张家六虎,放下身体,六兄弟加上六婆娘,等于是十个劳力,虽会给许多田,但一户就出了十个劳力。筑圩劳力就有了。也很人性化,比如家中是一个老光蛋,再有什么老娘,半大的孩子,或者残疾人,另外授田。对道德好的人家也进行奖励,以示德化。这一招不算新鲜,唐朝之初实施均田制也有过类似的做法。于是人性化有了,彰显道德也有了。甚至连地的优劣产生的参差不齐,都想好了,变成三等区分。最后一条是防止一些人,如在当 涂县城非农户口,我也去劳动,得了地再将它卖掉,比在城里面做工收入高,不让我卖将它荒了或者租给别人种,那么圩未开始,秩序将会被他们严重扰乱。对于后者产生的劳力,郑朗宁缺勿滥。慎密如此,汪县令想了一下,道:“此法甚妙。”“以前各户都没有实报人口,择日下令各户自己到各耆户长家中,将家里实际人口禀报上来。不仅是关系到分田,还有沟渠塘泊,无法耕种的陂坡岗山,产生的菱藕蒲菰鱼苇竹木之利的分配。在开圩后,将这些沟坡分配到每一村中,所得实利按照户册人口均摊,不准任何人用任何手段侵占,本官将会勒石,将这些条令刻碑放在每一圩堤上。”这样做各县损失会表面减少。其实不然,包括以口计户分田,都将隐匿的口数公开出来。有了口数,就有了税务。也不是苛刻于民,对于圩区百姓即将到来的生活,不是沉重的负担,就算最小的户数,也有了五十多亩地,放下身体,吃一点苦,算税二十取四五,一亩地所得四石粮,除去成本,也能节约出来六七十石粮食,至少让他们得以温饱。难的不是现在,是将来,人口进一步繁衍,若再加上兼并,五十年过后,又是一种样子。但在这几十年内,百姓会过上幸福的生活。诸人再次想了一下,终于想到妙处,又连声称赞道:“妙。”“本官会出资购买数百头牛,放于五等户无牛客,每牛加五百钱,分五年偿还,灾年除外。若有小牛者,一年后官府同样会奖励一缗钱,还是不得买卖。但愿不愿从官府贷,任其自便。”本来以郑朗的想法,直接将牛送给无牛贫户,可让几个学生,特别是司马光与王安石否决。太平州能这样做,是手中得了一笔意外之财,其他各州府没有,不能模仿。虽是好心,起不到推广作用。与几个学生商议,又与赵通判商议,最后改成这道法令。官府不需要倒贴,一头好牛市价四千多文钱,劣一点的三千多文钱,五年五百文,利息不是算低了,但对于宋朝百分之六十以上甚至百分之两百的高利贷,不算什么。若推广下去,一年朝廷若贷出十万头牛,可得利五千万文钱,能养活两到三个宰相。不算小数字。农民负担也不重,一年仅需八九百文钱,五年后这头牛就是自己的。象广德军官牛一年租税就有可能接近这个数字,还有可能是交一辈子,连牛死了也要交上几年。一户的,若是两户共有,每年仅付四五百文钱,负担更轻。民负担不重,对国家也稍稍有利。大肆耕种,国家又得了税务,增加了隐形收入。担心有人将牛转卖出去,转手用这钱放高利贷,刻意增加一条,仅第五等户才有这权利。能放高利贷的人怎么会是五等户,五等户又有何本事去放高利贷?甚至存在官府剥削的可能,又加了一条任其自便。官府卖得贵,老百姓可以不贷。短短的一句话,包含了这么多东西在里面。还会有漏洞,主要漏洞堵了上去。好一会儿,朱县令、汪县令、董县令又轰然全部称妙。“不是我的主意,是我家中那几个小郎君共同想出的办法。”只一句话,立即将大家冷场,无语的。“小圩必须连圩,否则以后陆续有圩破情况,非我所愿。为灌溉之便,所有小圩圩堤必须毁去,与大圩连在一起,对圩主补偿,还是按照刚才的三等田例,作等数补偿。圩堤面积每顷田另补偿十亩。已垦发的湖泽,一顷以下者二十补一,一顷以上者三十补一。”毁去小圩圩堤不仅是灌溉需要,有了它圩主在抗洪防汛时必然抱有一种想法,大圩破掉,俺家小圩依然能保住,一人带着头,剩下的人会产生怨恨情绪,攀比之下,怠工现象出现。补偿也很公平,如今小圩十年最少有一年会破圩一次,放在大圩里五十年也未必会破一次圩。虽筑了堤的,但圩堤面积也包纳进去进行了补偿。湖泽更是公平,那是水上的浮利,所得利很少,三十比一也算高的。然而郑朗话刚一说出来,几名小吏伏了下来,道:“知州,我们错了。”是很公正,但有一条,郑朗追了几次,也没有将真实面积追出来,实报田产的百不足一,多是报了田产的六成七成,有仅报了五成,甚至有黑心又死不改悔的,报上一两成。在座的几乎所有小吏都中了刀,但跪下的几名小吏挨刀最深,他们家隐瞒的实田数量很大,所以跪了下来央请。还有少数小吏心中不知如何作想,不可能每一个小圩都圈了进去,在地图上标注出来的八个大圩只占湖泽一半面积,还有呢。自家没有圈进去,是好事还是坏事?“你们让我怎么办?此时事已泄,我若再让你们重新汇报,事情马上有可能演变成这样,本来只有一顷小圩,报上来会成十顷小圩,难道让整个太平州成了你们几百家的家产不成?或者对你们几家网开一面,那样传出去,本官如何取信于民?”几个小吏皆不能回答。不可有可能,而是必然,以一变十不大可能,但以一变二变三变五,会多不胜数。有一个小吏道:“假如有人多冒口数怎么办?”郑朗摇摇头,道:“不会了,纵冒也不会多,以五口冒六口之数,多领二十亩而己,若再冒,人少,本官又不让转卖租凭,只能广种薄收的粗犷式耕作,还要交纳相应多冒领的田赋、承担丁役,得不偿失。要么主户人家有许多佃户,你们本来的田地本官不大好过问,新垦圩田若多冒不耕作,到时候本官也要收回去,同样是得不偿失。”道理与他曾假想的寺观占田一样,不让老百姓租种他们耕地,而让大和尚自己去劳动。随你占,只要是你自己亲自在耕种,占一百顷都没有关系,可大和尚能不能将一百顷地耕下来。切断这个根源,什么兼并都不会发生,顶多占几十亩地,种一种粮食,或者种一些小园子蔬菜瓜果,危害也大不起来。几个小吏眼中茫然若失。郑朗语气软了下来,安慰道:“好好去表现吧,还有一个机会能弥补的。”眼睛盯着地图上芜湖 县城方向看,一干小吏恍然大悟。赵通判再次低笑。这与用户口劳力分田性质一样,反正圩田终要交给百姓耕耘的,换一种方式,老百姓会主要积极参与。重新上报田产是不可能了,补偿也不大可能,但有新的办法弥补。郑朗已经说过利害关系,更大的利益是在芜、湖县城,以后这里必然成为巨埠,现在除物格院以外,多数地方,除了鸡毛山下一些人家外,从鸡毛山往东南斋山,或者往北方向,皆是真空地带。眼下地又贱,只要花少许钱,盖一些房屋,未来就会成为好的店铺,或者昂贵的民居。又何必在意那些耕地的损失?这么多人知道,事情还能保密吗?有损失的主户也会勇跃参跃,将“损失”从县城弥补回来,不满的愤怨之情也会消失。但换一个角度来考虑,这个城早迟要建的,不可能穷得连饭吃不上的农民跑过来买地盖房屋、修店铺、做生意,还会落在这些主户手中。何必不提前做一个人情将它送出去?依然有一些人不满,他们隐瞒的田地太狠,可能上报一成到两成,圩堤一拆,上哪儿打官司去。可这样的人占了少数,不多,不多就闹不起来,凭少数人若要闹事,工程是没开的,一旦开了举国上下皆会侧目而视,判他们死刑过了的,但判他们一个黠面流放一点也不过。揪住其中一两个处理一下,其余的敢不敢?怕的所有主户闹事,法不责众,麻烦才会大。还有一个方法,象传说中的包青天那样做,铁面无私辨忠奸,我定下的法令,必须执行,触犯了不问王公贵卿一律处理,道义也有了,说过一次罢,说了几回,上报五次报表,为什么还要隐瞒,有一闹事判一闹事者,有十判十者,纵然心中不平,也只能乖乖的听话。那样郑朗不想,强行执法,不满压在心中,这些人在地方上又很有势力,终是一个隐患。自己几乎在重造整个太平州,有了这个巨大的隐患,天知道会不会最后集中爆发?第二幅地图收了起来,一干官吏心中还在打着小算盘,政绩想要,家中的“红利”也想要,郑朗不得不咳嗽一声,将他们思绪拉回来,又说道:“我们先商议这两圩。”就是一些细节性的问题,以及最后一次勘探,派出大量人手,查看地形,最终确定圩堤的堤址。忽然有一个小吏问道:“明年怎么办?”两个陡然出现的大圩,将吸纳几千户几万名无地、少地与城中无业游民,通过以户口与劳力计算分田,刺激百姓的积极性。明年这样的百姓不会太多了,甚至一些主户人家的佃农因为百姓大量流失,无人租其田地种植。到明年数个大圩的劳动力会很成问题。郑朗道:“只成两圩成功,我可以向朝廷讨要劳力,全国无地百姓与流民会有多少?今年因为北方灾害,州库里粮食所剩无几,全部调往北方。可到明年多出了一千多顷良田,会多出几十万石粮食,足以养活十几万百姓。州里或税或买,重新贷放给迁移过来的百姓,问题会不会解决?”不但贷粮,有可能还要贷一些钱,房屋可以就地将就一下,盖一个泥巴草棚子,多数贫困百姓人家都是这样的房屋,可一些生活用品,以及盖房屋所需要简单木柱、椽子、大梁,是要必备的。流民哪来的钱帛?但可以贷,也只能贷,千万不能给,否则当地百姓心中会感到不平,产生不公的心态,即使做了好事,最终老百姓也不会领情,甚至会与外来户产生冲突。想得这么细致了,让这些官吏还能说什么?能不想得细致吗,不动工便罢,一动工,会有多少双眼睛盯向太平州!商议了一会儿,各自怀着五味杂陈的心理走了出去,赵通判与郑朗对视一眼,说道:“郑知州,扬帆啦。”还没有启航,可帆正式用绳索缓缓拉了起来!郑朗望着外面瓦蓝瓦蓝的天空,也轻轻的吐了一口气。从京城就在谋划,再到太平州考察,再次谋划,半年来绞尽脑汁,终于一场华丽的大戏即将拉开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