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儿,将智觉和尚带来的茶饼取出一张,煮与杨学士吃,”郑朗道。寿圣寺智觉大和尚带了三十张茶饼,让郑朗视为珍宝。不是白收的,让杏儿以到寿圣寺进香的名义,捐五十匹生绢。以免杜人口舌。小心了一些,确实有诸多好处,朝堂里有人对他的一些作为反对,但没有人对他的德操提出异议。杨安国既然前来说了寺院的事,郑朗索性将心中的一些话道出。这也是一个忠厚长者,非是韩琦与王拱辰,于是拿出其中一张茶饼,放在茶壶里煮。四儿摇头小扇子,一会儿茶香扑鼻,杨安国说道:“好茶。”“吃了更好,还说佛门的事,我对佛门不恶,一些高僧的德操让我感到很亲切,老释两家的宗旨更让我不恶,他们宗旨是扬善去恶,老释教化,儒家治国,法家惩恶,乃是国家立国治民的重要四家。为什么要反对呢?”“那么郑知府……”“你也看到了,不仅是燕尾寺,有诸多寺院的种种作为,比一些劣豪霸绅更过份。寺观一年用去多少钱,需要多少百姓供养,又为国家减少多少税务。不要求他们替国家教化百姓,连扬善去恶都做不到,这个老释要之何益?”越是对儒学经义精通的经者,郑朗这番话越容易说服。杨安国是,若没有意外,今年年底小宋为国家财政所逼,上书言三冗三费,但不是郑朗所说的三冗,有定员,无限员,一冗也,也就是冗官,厢军不任战而耗衣食,二冗也。这两冗说得很片面,冗官远不止无限员,薪酬太厚,最高年薪的官员,郑朗将杂七杂八加在一起算了一下,工资折成后世的购买力相当于近三千人民币。疯掉了,就是后世,也没有那一个国家的领导人有这么高的年薪。小宋也是这种高薪制度的既得利益,自然不会说,也不敢说。冗兵不仅是厢军,还有禁军,京城养的禁军最少去掉一半才合适。厢兵肯定要裁减的,有养几十万厢兵的巨大的冗费,什么样的工程也修起来。可厢兵还能做一些事,替地方修修补补,押运粮草等等,京城的禁兵就是养着了,几乎什么事也不做,这个冗费更大。僧道日益多而不定数,三冗也,将僧道之冗与冗兵冗吏相提并论。还有节三费,最后一节是使相、节度不隶籓要,取公用以济私家;请自今地非边要,州无师屯者,不得建节度,已带节度不得留近籓及京师,其实是节冗官的,这是赵匡胤留下的后遗症,多设使相与节度使,州无师屯者,取缔节度编制,有节度使不能逗留在京城。这一谏有积极意义的,宋朝多设节度使,而且薪酬颇厚,当时赵匡胤是为了杯酒释兵权,才厚抚各假名节度,如今不需要了,也到了取消之时。第二节是京师寺观或多设徒卒,或增置官司,衣粮所给,三倍它处,帐幄谓之供养,田产谓之常住,不徭不役,生蠹齐民;请一切罢之,则二费节矣,直指寺观。第一节还是寺观,僧道日益多而不定数,三冗也。道场斋醮,无日不有,皆以祝帝寿、祈民福为名;宜取其一二不可罢者,使略依本教以奉薰修,则一费节矣。小宋的三冗三费中,六处有三处讲的是寺观之弊。除小宋,还有许多人认识到寺观的弊端,但做得不够彻底,这是神权,颇难处理,统治者也需要他们,郑朗尝试着做一做,起一个带头作用。不但寺观,还做了一些事,私盐一直怏怏外,其他的郑朗都是有意安排的,种了许多种子,撒了一些火,能不能燎原,就看有没有人支持。不但做,还著书立说。杨安国很安静的一个人,但与小宋一样,也是一个经义大家,不是文彦博,文彦博在儒者当中,是个例,不是普遍性的存在。因此,听了后杨安国点头道:“是也,但郑知府,你对释家不感兴趣,如何辨?”岂止是富弼,杨安国同样担心,佛教那么多书籍,经律论,有些大和尚也不好惑,能说会道,还有很好的文学天赋,能写诗作赋绘画弹琴,几乎无所不能。郑朗以前没有学过,如今抱着佛脚,前去辨论,做得不理智。“喝茶,”茶已煮好,四儿刮去茶沫烫杯后,郑朗接过茶壶,倒了两杯茶水,道:“这是我从虎跑泉接来的泉水,吃吃此茶如何?”陆羽茶经将山水列为上,水谷中水列为次,瀑布之水不可用,又将泉水列为上,江水与井水列为不理想的水源,不知道有没有科学的道理,但某些地方的泉水与山水甘甜可口,远非普通水源可以相比。杭州城内水质很差,非是人力所能改变,但杭州城外有诸多名泉存在,例如虎跑泉、玉泉与龙井,此时没有遭受污染,乃是天下闻名的水质之一。近水楼台先得月,郑朗时常引一些泉水回来,用作煮茶吃。呷了一口茶水,杨安国道:“好茶,好水。”“来杭州之前,我心中亦喜亦忧,喜的是杭州大,人口众多,地方富裕,忧的是大州府问题也多,例如盐茶矾香酒监,还有寺观。盐我担心的是小亭户生活贫困,我又不喜用苛法治民,于心不安,倒没有想到后来发生的事。既然揭开,索性将它做一次性的清理。张大亮无意中牵连进去,已经无法善了,这才是案件越裹越大的由来。但不在我安排当中,倒是寺观在我的计划当中。真相也揭开,所谓的杭州会有五六倍收益,也就是平安监的收入,这是外部的收益。可不能全部用武力征服,海外有大海之隔,我朝本身就不以武力著称,武力征服是辅助之道,还要用物资进行拉拢,后者才是主要的。只是比所得,所出很少,但就是这个很少的所出,从杭州港出发,会给杭州带来大量税务,增加了出口也增加许多作坊与产业,百姓收入也会增加。这是内治的其一。以及其他的一些想法,扬我所长,避我所短,我那本中庸里也写了,杭州所短就是山多,耕地少,不象太平州,一旦圈圩,立即会成为粮食大州。但它的长处更多,有浙江之便,上达数州县,有大运河之便,通达的范围更广,还有吴越运河之便,联系越明二州,是我朝最重要的水路交通枢纽之一。因此商业很繁荣。扬的长正是这个商业。山也有山的好处,竹子多,我想出制造竹纸,果树多,提倡种植果树,桑麻业发达,提高纺织工艺,我带了织女过来,又逐步改进纺织机械,提高效率。但无论是桑麻、果林、竹纸与海上贸易,受益的皆是三等以上的人家,贫困百姓很难受益。于是我用契股的方式,得田退还于贫困百姓于河湖,使贫困百姓受益,水利受益,不受秋潦之害。大户好办,寺院我用什么拉拢?对于眼前所发生的事,早在我预料当中,故我编排了白蛇,提一个醒,让他们不要做破坏人家家庭的法海。可有几个真和尚呢?”一股脑将他的想法全部道出来。韩琦与王拱辰在此,郑朗不会说的,这两人心思很重,有可能做一些杜撰,即便带到京城,自己说的话也让他们二人改得面目皆非。但能对杨安国说一说,回到京城,赵祯肯定问,你们在杭州看到什么,听到什么?不但赵祯问,其他的一些大臣也会询问,杨安国将自己这一番传出去,原来如此,是这个安排,就不会发生误会。不发生误会,再加上带给国家的收益,获得的支持就会更多。“五月时,贾昌朝说,今西夏僭狂,出师命将,以遗朝廷之忧,臣窃谓此固不足虑,而国家用度素广,储蓄不厚,民力颇困,是则可忧,自天圣以来,屡诏有司节省用度,以至于今,未闻有所施行。我与几个学生言此谏,范二郎君言,陛下节省乃自古未有也。非也,陛下节省乃陛下与皇宫用度,本来我朝皇宫用度很少,纵然让陛下不吃不喝,也节省不了多少用度。故有贾昌朝之言。贾昌朝又言,天下诸道,若京之东西,财可自足,陕右河朔,岁须供余,所仰者淮南江东数十郡耳,还是江南啊,杭州是重中之重,虽然很麻烦,但我怎能松懈?”“好言,我仿佛听到了出师表言。”“非敢,看看我如今,穿的是锦绣长衫,喝的好茶,用的好水,住着好宅,太后与陛下对臣一直宠爱有加,怎么不为陛下做一点实事?”杨安国无言。喝了茶,很感触的返回去,好推辞,我们虽是钦差,前来两浙主审盐案,其他案与我们无关,若不服,按照制度,请到京城上诉。与我们无关。杨安国用言语推辞了,郑朗已经开始布置重阳之会。将施从光喊来,问道:“明天搭西山的竹舍吧。”“明天就搭?”“再不搭,就误了**花期。”“喏。”施从光退了下去。第二天郑朗于西湖上雇了一个花舫,邀请三位钦差前来赴宴,朝廷下了圣旨与敕书,但牵连诸多,一边要问案,一边要断案,这段时间三位钦差十分忙碌。然而郑朗也不是一个喜欢巴结客套的人,他喊三人过来赴宴,还有其他的用意。饮了一些酒后,郑朗看到一个捕渔的小舴艋船,手招了招,将渔民招了过来,道:“借你的船用一用。”渔民胆战心惊地说:“不可啊,知府,会翻船的。”“让我试一试。”郑朗强行登了上去,小船晃了晃,郑朗居然站稳,船没有翻,郑朗兴趣来了,用脚颠了颠,这才重新登上画舫。渔民百思不得其解道:“知府,你太神奇了,这种船也能操控得好。”富弼只是笑,不是郑朗太神,为了准备重阳之会,郑朗首先学的便是操纵此舟,为此不知喝了多少口西湖水,富弼也没有反对,站在边上看,一边看一边幸灾乐祸。然后郑朗上来,与他打闹。也不能说富弼是多好,不能将史书记载的完全当真,但他是一个比较温和的君子,与郑朗脾气有些那么相近,不但富弼,还有蔡襄这些温和君子,都是郑朗不怎么排斥的。因为郑州诗社,郑朗也在富弼心中留下一个好映像,加上这段时间的合作,两人关系走得很近。这将是一个奇迹,富弼也期待着见证。但为了不让百姓知道,都选择在夜晚人迹稀少处学习的。上了画舫,郑朗道:“带你们去看一个地方。”将船航摇到西湖西侧的西山边上,施从光正在搭一个竹舍,东边是湖畔,湖畔处有大片莲藕,荷叶茂盛滴翠,西侧是西山,山上的树木蓊葱茂密,竹舍还没有搭好,才开始搭,但门口处挂着一个匾额,上面是郑朗亲自书写的两个大字,问禅。在竹舍的边上,又有许多人在移载大片的**。王拱辰不解,问:“这个何故?”“我要辨佛,可佛经诸多,我学习的时间不长,怕说不好,因此打算在八月弄潮结束后,在此花上十几天静心学习佛经,故取了一个名字,叫问禅。你们看,此处环境是否幽静?”王拱辰捏了捏鼻子,不能作声,还真辨佛啊。郑朗又摘下一片大荷叶,道:“当年达摩以一片苇叶渡过长江,西湖边芦苇不多,可是长着许多荷花。荷花出污泥而不染,所以最净,佛家也用莲花当佛座。我重阳之举,是矫正佛家一些误入岐途的不好子弟,不知佛祖能不能保佑我,以一片荷叶渡过西湖,以举我行。”“什么,以荷叶渡西湖?”韩琦与王拱辰齐声惊道。“我很想试一试,若成,我就来此静心学习一段时间佛经,重阳辨佛,若不成,此竹舍就不来了。”“这个荷叶……”三个钦差瞠目结舌,一个个傻了眼。“怎么办,一苇渡湖,我怕没有达摩师祖的本领,也只好退而求其次,用荷叶代之。”但三个钦差一言不发,用荷叶与用一苇有什么区别?郑朗心中也在哀叹,没有办法,为了求先声夺人,自己还要得喝上几百口西湖的冷水。重新上了画舫,几个美妓好奇地看着郑朗,其中最漂亮的妓子苏玉儿问道:“郑知府,会是格物学?”这也是杭州名妓之一,看过许多诗书,当然,没有几个名妓不看诗书的,否则仅是相貌,也成不了名妓。但她的问题,也是三位钦差心中的想法,一问完,三个钦差一起看着郑朗。“是不是格物学,你们自己用一片荷叶试一试看,不就知道了?”郑朗不答,反问了一句。等于没说。这事儿传得快,竟然奇迹般地的不用半个月时间,不知从那个渠道传到京城。京城正在发生一件事。国家需用武将之即,孔道辅恶整王德用,说王德用类似赵匡胤,文人什么本事没有的,笔杆子本领天下无双,后来整狄青时也是如此。罢了王德用东府官职,但嫌不够,河东都转运使王沿又告发王德用命令府州折继宣市马,王德用市于商人。这件事也无可是非,朝廷豢养了大量战马,是准备一支骑兵的,但中原不适合养马,整个宋朝也难得有什么强大的骑兵,直到后来占领了河湟地区,才渐渐在西军中出现少量骑兵。那么卖给商人是做什么呢,耕地用的。目标是好的,但违反了制度,与郑朗夏天杀人一样,可王德用是武将,有理也说不清,也不能当真,若当真的,宋朝十有九成官员都要受处罚,不过王沿附孔道辅,言语说得恶毒,京城传言会再罢王德用。似乎墙倒众人再推,王家皆惶恐不安,唯王德用举止言色如平时,只是不接客而已。王德用资历深,一时半会掰不倒,于是开始掰折继宣。正在搜集折继宣的罪状。这是可悲的一段历史,虽影响不大,但反映了一些文人的心态,大敌当前,需要王德用这样有经验的武将坐镇,就是不上前线,在朝堂中也能提出一些适当的建议,更需要西北折家配合。然而孔道辅之流呢?喝了几口西湖水,郑朗从荷叶上湿漉漉的走下来,对富弼说道:“富兄,这就是你们所谓的君子党。武则天杀程务挺,突厥人贺之。她杀程务挺还有杀的理由,为什么马上开战,先折自己一臂,再抹黑折家?”最可悲的马上文人写史书,还会再次抹黑这件事。如果不是王德用在孔道辅死后说了一句话,孔中丞不是害我,他忠心侍奉国君就该这样,可惜了,他一死朝堂没有一个忠臣。让文臣弄得灰心丧气如此,君子都能在史书中将王德用生平抹黑。富弼不想回答。郑朗道:“杭州事了,我很想回郑州。”“回郑州?”“养老,不想与这些君子们共事。”王安石站在边上窃笑,这是老师在发挠骚,到了老师这地步,他想“养老”,皇帝也不会让他养老。说完后,看到仝明说道:“你也要去郑州了。”状告燕尾寺也是仝明出的主意,但这些主意郑朗颇不喜,怕与他处长了,自己会更加腹黑。不是自己让仝明朱,而是仝明会在自己面对许多事束手无策时,能让自己墨。不但要送走仝明,还要送走范纯佑,年已长,跟自己无非学习一些与他父亲不同的处人做事风格,学问也长,若不错的话,范仲淹在江东也呆不了多长时间,今年秋后让范纯佑到范仲淹身边,给范仲淹一些小小的帮助。秋虫声更密集,八月来临。宋朝大战在即,灾害偏偏又起,西川自夏至秋不雨,民大饥,朝廷命韩琦为益利路体量安抚使,西染院副使王从益副之;蒋堂为梓夔路体量安抚使,左藏库副使夏元正副之,处理西川灾害。说明韩琦在赵祯心中地位益重。但韩琦三人没有离开杭州,本来案子也基本断完,不过他们同样好奇,于是留了一些尾巴拖着,一直拖到八月弄潮期到来。今年观潮的人更多,不但观潮,还有郑朗主持的数场大戏,其实数本大戏唱过后,佛家在杭州地位隐隐下降了不少。另外,各州府的老百姓还想看一看郑朗如何用荷叶渡西湖的。没让他们等多久,八月十九月圆之夜,天气好,平风静气,西湖就象一盘银轮一样,风平浪静。郑朗决定用荷叶渡西湖,突然命令的,但这件事很让人瞩目,闻听后诸多百姓蜂拥而来,却让士兵把守了各个道口,连湖上都进行了宵禁,没有达摩的本领,长江上船只行驶,达摩照样渡江。郑朗只能封锁西湖,不让船只与百姓打扰他。三个钦差,两个转运使也来了,杭州各个官吏也来了,来到西湖边,郑朗在此渡湖,四周封锁起来,老百姓离得远,但不禁止这些人过来。站在湖边,郑朗对杨安国等人说道:“三位,我就要过去,你们马上离开杭州,恕我不送。”杨安国道:“没关系,你渡湖吧。”送不送是一个礼仪,这不要紧,最要紧让我们在临离开时看一眼。郑朗上了一艘小船,荡了荡,在荷叶丛中摘了一株最大的荷叶,但韩琦三人依然摇头,大荷叶还是荷叶,有什么区别。继续看下去,郑朗将荷叶放在湖中,拿起一个小桨,缓缓地站了上去。虽封锁了道路,月色正明,老百姓离得不是很远,看到这个场景,惊呼声此起彼伏。郑朗身体摇晃了几下,终于站直,看了看天际,回头对岸上富弼说道:“富兄,杭州的事务暂时交给你了。”说着,荡起小桨,居然驾着这片荷叶,缓缓向湖中间划去。人不但没有沉到湖下,连荷叶也似没有承受任何重量,在水面如同才摘下来一样,四角扬起。明月东升,光线更加明亮,惊叫声全部停息下来,所有人神迹一般看着这怪异的场景,月光昏黄,隐隐的让湖中一人一叶笼上了一种神秘的晕黄的光晕。韩琦百思不得其解,急得抓耳挠腮,但郑朗驾着荷叶,已经离岸越来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