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紫禁城。在皇城里面做事的宫女太监都知道,这里是天家的地方,对礼仪上的要求严格得很,做事讲究一个不徐不疾,进退之间都要遵从法度。尤其是王岳公公提督司礼监之后,对大伙儿的要求就更高了,几乎可以跟大臣们上朝相比。因此,除了乾清宫及其周边地带,紫禁城其他地方一向都消停得很,高声喧哗或是快走慢跑这样的情况,是绝对不会发生的。不过,此时的景阳道上,却是有人不顾禁令一路疾走,脚步声还很重,有那管事的首领太监当即大怒,心说:刚刚就很吵,不过那是皇上路过,属于正常情况,咱家也管不来;可现在又是哪个没规矩的?非得被好好收拾一顿才能长记性么?管事太监怒气冲冲的一张望,却如同一盆冷水当头浇下,立刻就没了声息,等那人走出老远,这才长吁了一口气,心中却是很奇怪。“这世道真是越来越古怪了,皇上不守规矩都十几年了,本也没什么,怎么现在连谢大学士也不顾身份气度了呢?这几天都是一散朝就追着皇上,连礼仪都顾不上了,难道又要有什么大事发生么?”谢迁当然不会知道自己给宫里的几个太监造成了困扰,知道他也不会在意,现在,对他来说,最重要的就是赶在皇上出宫或者做其他事情之前,把皇上给堵在乾清宫。最近这几天,他一直都是这么做的,有的时候成功,有的时候失败,但不管怎样,这件事是要做的。何况,最近谢大学士已经摸到了规律,知道如何把握好时间,才能把正德堵个正着了。他急急忙忙的跑来堵正德,并不是朝中有什么大事,而是谢迁想出来的,针对目前局势的应对手段。尽管谢宏是他的本家,可在三大学士当中,论起对谢宏的警惕性和敌视程度,谢迁都是最高的一个。这种敌视的情绪起源于正德偷跑,在一系列谢宏引起的事件中不断增强,可最终让谢迁按捺不住的,正是谢宏前些日子的举措,那就是珍宝斋的一系列敛财行为。与出身于河南的刘健和湖广的李东阳不同,谢迁在内阁中地位最低,可在朝中的潜势力却是最大,因为他是浙江余姚人。江南,是个人杰地灵的地方,地方富庶,读书的士子也多,考取进士步入仕途的自然也更多。而这个时代的人又非常重视乡党这层关系,同气连枝之下,早在成化年间,江南人在朝中的势力就已经相当大了。当谢迁入阁之后,他就成了江南士人的领军人物,是这个眼下里潜势力最大,在后世历史上,更是垄断了明廷的庞大集团的代表。弘治年间,兵部尚书马文升曾经提出大同边警,饷费不足,要求增加南方两税折银的数字。谢迁当即便表示反对,他说:先朝以南方赋重,故折银以宽之。若复议加,恐民不堪命。且足国在节用,用度无节,虽加赋奚益。他的意思就是说:江南的税赋已经比别的地方高了,所以不能再增加了,而且钱这东西,只要皇上省着点花,其实是够用的。当时,谢迁是第一个站出来反对的,其余人等,以礼部尚书倪岳为首,也是群起附和,老实厚道的弘治皇帝最怕这个了,于是,马文升的提议没有通过。而谢大学士在江南士林中博得了为民请命的美名,赞誉颇多。也是以此为开端,江南这样的富庶之地,朝廷当然不会轻忽,时不时的就要打打主意,因此,谢迁只能频繁的为民请命,最终博得了一个‘谢公尤侃侃’的名头。当然,谢迁自己并不以这个名头为耻,反以为荣,之后更是逢事一定要发表意见,发表意见的时候也是一定要长篇大论,将尤侃侃这个名声彻底的发扬光大了。江南多豪商,谢迁出身于江南,多年来也一直站在维护江南‘民众’利益的第一线,所以,他对商业手段是不陌生的,至少比另外两位阁臣精通得多,也因此对珍宝斋的警惕心更重。南镇抚司到底是怎么操作才能达到现在这样的效率,谢迁不知道,可他知道,这样的效率一旦推广开来,那对江南的商业将会造成致命的打击。而且,谢宏正在做的,就是他最担心的结果。因为李东阳的提议,跟朝中有关系的豪商们都是慢了一步,最终通过代理制度获利最大的,都是些小门小户的商人。若是从前,各大户自然会不遗余力的进行打击,可现在,有谢宏这个威慑在,他们却是不敢轻举妄动的,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别人赚大头,自己只能喝残汤,他们心里的滋味自是可想而知。而后谢宏的手段更是层出不穷,就在昨天,经过他指点布置,一间青楼竟然也在一日内起死回生,在业内风头一时无两。如今,对谢宏的手艺存有疑虑的人,至少在京畿周边是没有了。珍宝斋‘包罗万象,有求必应,应必精品’已经是所有人的共识,原本还有些犹豫或者心存观望的,如今都已经蜂拥而止,象朝圣一样把珍宝斋围了个水泄不通。尤以商家们为甚。昨天春丽和陈妈妈的对答很多人都听见了,只要有点商业头脑的人,对于先到先得、行业买断这规矩意味着什么,都有着相当明确的判断。台球社,丽春院,两个鲜明的例子摆在那里,还判断不出来的人,不是傻子么?在这样的风潮下,江南豪商们原本引以为傲的优势,论工作效率那是天差地别;说到技艺精湛只能瞠乎其后;构思也是超出想象;最后连商业运作也是远远不及了,一个个原本有的优势全都不复存在了。想起随之消失的海量财富,直令众人忧心加心痛,每夜里都是辗转反复,几乎不能入睡。原本最好的办法就是共同抵制,可江南豪商太多,是优势也是劣势,人多力量自然大,可达成共识的效率也低。虽然没抢到头筹,终究还是有汤喝的,而抵制珍宝斋,却是未伤敌人,先伤自己的手段,想达成共识,也就加倍艰难了,至少在目前,是无法实现的。不过,保持无动于衷也不是谢大学士的风格,面对谢宏的多番举措,他也无法淡定。除了商业上的动作之外,谢宏成立维权司进而推行的宝牌,又是一招不依常规,但却影响深远的手段,非常符合谢宏的风格。宝牌就是给每个购买,或者被购买台球设备的顾客的凭证和优惠。最初的时候,谁也没留意这东西,可是当有心人注意到相关的说明之后,事情很快就发生了变化。因为有个皇家的名头,所以,持宝牌者若有冤屈或建言,可以此为凭证,通过南镇抚司直达天听!而锦衣卫本就有刑讯缉捕的权力,结果就是,宝牌的效力不断的被放大,从一个凭证变成了护身符,甚至还有进一步发展的可能。旁人还没感觉到,可顺天府和五城兵马司却都已经开始叫苦了。京城有背景的商人虽多,可终归还是有些没依靠的,两个衙门多少能在这些人身上捞点外快。可宝牌的好处一经显现之后,原本的不情不愿商家们都变得坦然,甚至兴高采烈了,更有很多本来没买台球桌,也没这个打算的人,都特意去珍宝斋买了一张,为的就是这个宝牌。一张桌子五万两当然很贵,不过那五万两又不是一次性付出去的,分一百年还的话,一年才五百两;若是仍然拿不出,可以分二百年么,一年拿出二百五十两,换取的可是瘟神的笼罩啊!大家都知道,瘟神向来只瘟他的对头,对自己人来说他可是财神!现在宝牌的影响还不大,充其量只是动摇了顺天府的权威,可谢迁仔细推演之下,却是冷汗直流。若是这东西将来在全天下推广开,那还要刑部干嘛?南镇抚司不是直接就取代了刑部吗?珍宝斋更是直接垄断了商业,到时候,还有其他商家存活的余地吗?最重要的是,这样一来,皇权的威势不就直接覆盖全天下了吗?此外,谢迁心里隐隐的,还有一个重大的担忧,那就是谢宏的爵位。那个镇海伯,包括谢宏自己在内,基本没人在意,谢宏觉得无所谓是因为他已经是皇帝大哥了,天下哪里还会有比这个更大的官职?其他人则是因为伯爵这个爵位无关轻重,尤其是放在谢宏这个大明第一弄臣身上,更是顺理成章。谢迁也不在意伯爵不伯爵的,只是那‘镇海’二字让他很是疑虑。明廷不重视海权,可谢迁出自江南,哪里会不知道其中的玄虚?朝廷上最大的要求禁海的声音,就发自于他和他的同乡们。对他们来说,如果说珍宝斋目前的动作,是一个重重的耳光;那么明廷开海禁,就是要剜他们的肉了!别人没想到,关乎切身利益,作为江南集团的代言人,谢迁是不会想不到的。因此,他无法继续坐视事态的发展了,决定采取行动遏制谢宏和珍宝斋的发展壮大。谢宏一切的权势都来自于皇权,谢迁的行动也很有针对性,他就是打算以柔克刚,天天缠住正德,不让他出宫。对他的这个策略,李东阳和刘健也表示了赞成,而且也有参与进来的打算。毕竟大学士们的职责就是辅佐皇帝,而劝谏就是辅佐的重要组成部分了,在目前外朝无法齐心合力的情况下,这确实是最佳的举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