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是有备而来,而且准备相当充分,整个计划也非常周密。到了这会儿,即便是最迟钝的人也反应过来了,皇上连几十年前的旧事都挖出来,显然是打算遵循士大夫的行动模式,给大伙儿致命一击,谋逆的大罪只是用来吓唬人的。可是,即便明白了他的手段,又能如何应对呢?也不知锦衣卫用了什么手段,连刘大夏那般暴烈的脾气都被修理得服服帖帖的。要知道,这老头的硬气和顽固不是吹出来的,包括刘健、汪直在内,被他顶撞过的上官权臣不知道有多少,又怎么会是个易与的?可现在被判决为传首九边,他居然就只是抬了一下头,然后就象认命了似的没动静了,连句话都没说一声。而顾佐虽然不如刘大夏强硬,判决也不过是抄家斩首,可他也不应该这么无动于衷吧?“陛下,老臣如今年事已高,时常有精力不济之感,加之教子无法,导致祸乱地方,兼之家中不宁请求皇上恩典,准许老臣告老还乡。”第一个有所动作的是张敷华,老头一个激灵就跪下了,然后就是老泪纵横的向正德祈求致仕。虽然还搞不清楚皇上为什么第一个找上自己,可张敷华却不想步了刘、顾的后尘,他也是快七十岁的人了,哪受得了那种折腾啊?好在正德收罗他的罪状不算大,至不济死个儿子就能了结,这个时候不急流勇退,更待何时?作为左都御史,其实他的口才比自家弟子强多了,之所以刚刚没有反驳就是不想跟正德闹得太僵不好下台,此时见正德已然亮剑,他哪里还敢坚持?“准奏。”正德轻飘飘的扔出两个字,张敷华欣慰之余,更是心酸。所谓:君以恩御臣臣以义事君,贪以是息,而让以是作。也就是说在正常情况下,大臣要告老,不管心里怎么想,可皇帝一般都是要挽留一番的,然后臣子坚请皇帝再留,如是几番之后这才完事儿。事情定下来之后,皇帝一般还会给告老的官员封个大红包什么的,作为养老之用。当然一般来说,这点小钱也不放在告老之人的眼里,可这个红包的大小可是关系着自己受到的圣眷如何,却也是轻忽不得的。眼见正德除了准奏俩字就没有下文了,张敷华心中了然虽然这也意味着皇上不会继续追究,让他死里逃生:可这也同样意味着,皇上跟他一刀两断,恩断义绝了,张家以后再想出仕,怕是要艰难得多了,这这能让他不心酸呢?可也没办法了这样的情形下,能保住身家性命就不错了。尽管众人都对张敷华的壮士断腕暗自敬佩,可象他这么有魄力和勇气的人并不多,穷经皓首几十年一朝化为乌有,谁能舍得啊?何况张大人那是首当其冲,压力太大,他让开之后,到底是法不责众,还是皇上另有目标还不好说,大伙儿总得观望一下吧?“既然张爱卿致仕,都察院这么重要的地方也不能没人掌管,所以,朕决定任命谢宏为左都御史,执掌都察院,为朕审视政事得失,民生利弊,以及纠弹百官奸贪污绩。”正德又是施施然的下了新的旨意。正德今天给朝臣们带来的惊奇太多,哪怕他下的旨意再怎么怪异,也不会让人觉得匪夷所思了。可听了正德这句话,百官恍然大悟之余,又尽是茫然失措。他们原本就想到了,皇上给谢宏的封赏肯定不会低了,封公侯子爵,又或升官,甚至于让他入朝做个工部尚书,这都在众人的预想之中。可大家都只猜中了开头,结尾却是出乎了他们的预料。搞了半天,皇上追着张敷华穿追猛打,是为了给他的心腹腾位置,可为什么是左都御史这个职位呢?若是在几个月前,朝臣们巴不得谢宏从南镇抚司出来,然后入朝任职呢,哪怕九卿之一也不要紧。可今时不同往日,如今京城的武装力量已经全都在正德和谢宏手里了,即使谢宏入朝之后出了什么纰漏,也没人能把他先斩后奏,他入朝反而成了一种威胁。这威胁还相当不小,今天单是皇上一个人风闻就已经很可怕了,而皇上刚刚翻阅的,显然谢宏不知从哪里收集来的黑材料,要是谢宏执掌了都察院,然后以言官攻许百官,那得是怎样的一番景象?光是想想就已经很可怕了。“各位大人,本官左都御史谢宏,以后我等同朝为官,还要各位多多照应啊。”百官正在原地倒抽冷气呢,却冷不防听到一个让他们既熟悉、又痛恨的声音,抬头一看,原来是谢宏不知道什么时候进了太和殿,正笑嘻嘻的跟人打招呼呢。仇人相见,自然是分外眼红,何况谢宏这等生死大敌?百官人人怒目喷火,似乎想用眼神将谢宏凌迟了。就算是垂垂待毙的刘大夏都再次抬起了头,狠狠的瞪了谢宏一眼,当日他听得分明,教给钱宁那些恶毒法子的,就是这个奸佞。张敷华倒是没瞪眼,他看向谢宏的眼神颇有些复杂。就在几分钟之前,自己还是九卿之人呢,却不想这么快就易了主,自己变成白身了,而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自称左都御史走了进来,映衬之下,他更是心酸难耐,恨不得捂着脸从太和殿跑出去大哭一场。“陛下,此事大为不妥,万万不可啊!”刘健终于是按捺不住了,要是给这对搭档把持了都察院,那朝中还不永无宁日啊?一个上表弹劾,一个立时准奏,再加上锦衣卫的所谓文明执法那时候谁还敢跟他们作对?朝中君子又将立于何地?“有何不妥,为何不可?”正德反问。“左都御史乃是九卿之一,都察院更是身负保持天下言路通畅之责,谢宏既无功名,又无威望,怎么可以担得起这等重任?何况”刘健平时话不多,可这等关键时刻,也是滔滔不绝,完全不在谢迁之下。“既然是保持天下言路通畅,可在谢爱卿呈报给朕之前,为什么朕从来都没听言官们说过这些?倒是朕偶尔吃点东西又或少上两堂课,他们反而鼓噪不休,这不是失职是什么?又或者刘大学士你觉得朕手里这这些罪状不属实?那不妨让锦衣卫审讯一番,看看到底如何?”正德面露不耐,抖抖手里的卷宗,对刘健反唇相稽。正德抖动卷宗的时候,百官的心也都跟着颤抖不休。虽然不知道那卷宗到底涉及了多少人,可看皇上的架势,八成是将所有人的囊括进去了,要是刘大学士坚持,皇上会不会真的让锦衣卫抓人呢?刘健先是一滞,然后将心一横,高声道:“老臣身负先皇厚恩,时刻不敢或忘,朝廷法度也不能不尊,皇上您若是一意孤行,那老臣也只好封还旨意了。”认识到了后果的严重性,刘健心知这一步无论如何是不能退的,与其被人把脖子上的套索慢慢收紧面死,还不如拼个痛快呢。“臣等附议。”李东阳、谢迁知道事关重大,也是毫不迟疑出班附和。“请皇上收回成命……”没人敢挑头,并不代表没人敢起哄,既然刘大学士显示出了魄力,那么众臣也不吝于推波助澜,反正皇上的板子就算打下来,也得先打挑头的吧?“钱宁!先将朕刚刚念过名字的人拿下。”面对许久未见的劝谏大潮,正德的应对很是奇怪,他也不理会刘健等带头的,反而招呼钱宁算了旧账。“陛下,臣等”以*圭为首的一众人脸都绿了,皇上您也太不讲规矩了,明明就是大学士们挑的头,怎么您却跑来抓咱们?“微臣遵旨。”钱宁这个指挥使才是比较正常的锦衣提督,只要皇帝有了命令,无论能不能理解,都会把执行放在第一位。“陛下”刘健也懵了。他都已经做好被抓,甚至挨廷杖什么的准备了,可正德不依常规的举措让他完全摸不到头脑,不抓首恶,先收拾附从的,这是个什么套路?“嗯?刚才咱们说什么来着,现在继续说好了。”正德笑嘻嘻的摆摆手,象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老臣敢请陛下收回成命!“你敢问,老夫就敢说!刘健乃是老而弥坚的人物,杀鸡儆猴和装糊涂这种小伎俩哪能放在他的眼里?正德话音一落,他紧接着就是一躬身。“臣等”谢迁是立马就跟上了的,可李东阳却是迟疑了。他倒不是为了自己如何,而是他回头环顾的时候,发现百官面上皆有惧色,刘健不怕杀鸡儆猴,可他们却怕了。正德的招数太毒辣,他们不怕不行啊,何况既然正德已经开了这么一个风闻断案的前例,谢宏当不当左都御史也没啥不一样了,差的就是个名分和官职,为了这么点事儿被皇上找茬,落得刘、顾二人的下场,似乎不大划…算呐。没了众臣的附和,刘健和谢迁的力谏也没了气势,更加构不成什么威胁了,可两人却也不退缩,执拗的站着不动,似乎这样做就能让正德改变主意一般,局面一时间却是僵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