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过后是新年。谢宏在金州掀起的波澜并不大,与之关联的人很多,不过关联紧密的却只有寥寥数人罢了。当春节来临的时候,赵剩家里依然冷冷清清,他和邻里之间的关系本就一般,经过了那场风波之后,就变得更差了,除了楞子之外,连原本还有些关照他的二叔都不上门了。伤心之余,他的执拗劲儿也上来了,硬挺着没去二叔家拿米粮。他把家里的残留的粗细粮都收拾起来,每日里煮粥侍奉母亲,自己则是弄些野菜,又下海捕了些鱼,准备强撑着度过这个寒冷的冬天,迎接春天的到来。赵破虏当然是为了避嫌,指挥大人的话已经撂下了,他当然得做个样子出来。只有齐成最为坦然,从辽阳得来的那些消息让他相信,谢宏一定是有备而来。此外,有在京城中跟珍宝斋合作的那些商人的前例在,他也毫不怀疑,投靠谢宏须赶早,越早越坚定的话,那么收益也就越大。而谢宏这个始作俑者,这个年过的就远没有胖子舒坦了。他到了明朝至今,已经过了三个新年了,第一个他这身体还在病中,家中也是一贫如洗,除了可爱的晴儿带来的一抹亮色,就完全没有能令他心情愉快的事物了。这个新年则和上一个一样,都是在繁忙中渡过的,相比起来,还是上一个春节好些。当时,除了开始的传授和引导,剩下工作都是曾铮一个人做的,谢宏不过是偶尔提几个建议罢了。可这个新年,所有事情就只能靠他自己了,若不是有一个相当得力的助手,谢宏都不能确定是不是能按期完成任务。“单从程序上划分,农事并不复杂,大体就是深耕,播种,浇水,除草,收割,脱粒,入仓,不过分解开后,每一个步骤都蕴含着相当多的学问……”王守仁的精神状态也不太好,纯粹是累的。虽然有实干的精神,可他终究也不过是个读书人,农活儿这种东西还真就没沾过手,这些日子连着收集资料,再加上整理汇总,还得自己学习掌握要领,他花费的精力时间也不在谢宏之下。“用到的工具有犁、耙、锄、滚、镰刀……对开垦来说,最重要,也是最有改进价值的就是犁和耙。”“犁,主要用来翻耕农田,要深耕的话非它不可……耙主要用以碎土、整地,有竖齿耙、伐耙、浪耙、站耙、踏耙、钉耙几种……这两件工具的结构大致有这些……按照农户的需求,整理的出的条目是这些,谢大人,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吗?”不明白的多了,哥很想念拖拉机……两人已经研究好几天了,当然,主要都是王守仁在讲,谢宏在听。谢宏其实已经拟定了整体的策略了,那就是根据辽东地广人稀的特点,进行粗放式的耕种,不要求单位亩产,单靠田地的数量取胜。所以,他构想中的新农具是比较大型的那种,可王守仁总结出来的,多半都是单人,单畜力的工具,让他找不到可以借鉴的成品。看来不单是工匠们没有配合,就连传统的农业也没什么协作的概念,谢宏在心里叹了口气。不过也难怪,人力倒还罢了,牲畜这东西在中原是很宝贵的,在普通人家,有一头牛的话,一定会当成宝贝,有数头或以上的,也只能是大富之家了。所以,这些小型的工具并不符合谢宏的要求,细节和功用这些都可以借鉴,可想要单纯依靠改良,就没法达到他的目的了。“王先生,请你继续往下说。”“若是开垦完毕,接下来就是播种,主要工序为开沟、下种、复土,在金州这里,都是单纯人力的播种,不过王某却在古籍上见过,有一种叫耧车的工具,东汉崔寔的《政论》中说,其法三犁共一牛,一人将之,下种挽耧,皆取备焉。日种一顷,至今三辅犹赖其利。”播种机,谢宏又想起来一个名词,后世也有这种东西,似乎跟拖拉机也差不多。“这是王某临摹的图样,你可以参详一二。”说着,王守仁从文卷中抽出一张纸,递了过来。“原来如此。”谢宏接过来一看,觉得头脑中的一些记忆开始复苏了。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这些农用机械的大致外观他其实是见过的,只是对内里的结构和具体的功用比较模糊。如今得了王守仁总结的各种资料,那些模糊的记忆和资料逐渐契合起来,在他脑海中汇聚成了一个个影像。“王先生,水利又当如何?”后世农林水通常会被一起拿出来说,谢宏有些奇怪,王守仁居然没将水利摆在前面说,难道他不觉得水利才是最重要的吗?“若是在中原之地,若能整修水利,各地粮食产量必将大涨,灾荒也不至如此频繁,可以王某所知,辽东并不缺水,也甚少水患,水利并非当务之急。”王守仁给出了一个让谢宏有些意外的答案。“不对吧?我在宫里看……哦,是听说,各地每年都有奏报请求朝廷拨款,或者截留税赋,以兴修水利啊?难不成……”话说到一半,谢宏也是有所领悟,后面的问题再问不下去了。“正如谢大人所想,各地奏报虽是不断,可大多只是虚应故事,甚至有些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否则,纵然天灾频繁,若是有完善的水利工程,也不至如此啊。”王守仁面色有些黯然,语气也是沉痛,长叹一声,又道:“历朝历代,在开国的时候,往往民间都颇为富庶,虽有由乱及治,人口锐减的原因,也未尝不是政治清明之故。以水利为例,本朝开国之时,各地的水利多有修缮,各地灾荒也少,越是到了后面,灾荒也就越多,小旱变大旱,小涝变大涝,这等事比比皆是,实是让人不得不扼腕叹息。”谢宏默然,水利之事归属工部管辖,而工部在六部中又以油水多著称,这里面的门道不用说他也能明白,从工程款里面谋利,古今如一,后世好歹还有点监管机制,可在明朝,又有谁会干涉呢?最后受苦的都是百姓。“谢大人,莫非你已经有了想法?”因为谢宏的问题切中了要害,王守仁这才被引偏了话题,略一慨叹之后,他马上有所感应,对方一直都是静听,这时却突然发问……那很可能意味着,对方已经有了构思。“确实是有了些想法。”谢宏点点头。这时的农具远比不上后世的农用器械效率高,不过其中的道理却是相通的,比方说播种,无论人力还是机械,开沟、下种、复土这三个步骤是不会变的,机械可以同时播几行种,而人力只能一个一个来。耙子、犁头这些东西,在后世也有,谢宏也见过,可他并不知道这些东西是做什么用的,现在听过了王守仁的详细解释,又有各种图样,谢宏的思路一下就拓展开了。比如电视上常见的那种景象,拖拉机后面拖着一堆并列的钢圈,上面有钉齿的,其实就是比较高效的耙子,在前面大概还有犁刀,划过土地之后,立刻松土平整,一条龙的解决所有开垦方面的工序。没有发动机,拖拉机谢宏是做不出来的,不过拖拉机提供的就是动力,这个可以找别的东西代替,一头牛不够就两头,不然三头四头,再加上些省力的装置,总是会有办法的。后面那些东西,对谢宏的冶炼作坊来说,并不存在难度,只要设计出来了,很快就能进入测试和实用阶段,困难即便有,也是集中在大规模生产上面,那涉及到工匠的人手,作坊的规模以及原材料的应用。那些都属于人为的因素,腹稿和计划谢宏都已经做好了,都不存在障碍,现在要做的就是将他脑子里的东西,变成设计图纸了。谢宏回答的时候还在思考中,所以有些心不在焉,语气也是淡淡的。不过王守仁完全没有被怠慢的感觉,他实实在在的被谢宏吓了一跳。他们两个的研究已经进行了几天了,之前谢宏暗地里进行的那些布置,王守仁也都看在了眼里,知道对方这段时间既在布局定策,又在规划港口和各种作坊,还关注着造船事宜,最后还要关心新式农具的设计。这些工作任何一项单独拿出来,恐怕都会让人忙得不可开交,但是谢宏却一个人全都包揽了。单是包揽了也没什么,最神奇的是他才经过这么几天的研究,居然连新式农具的设计也有了思路!要知道,尽管历朝历代到了后期都会变得腐朽,可开国的时候,对农桑都是非常关注的。华夏数千年的历史,多少才智高绝之士都对农具非常关注,新农具也研究出了不少,可想要达到谢宏说的那种目的,也就是说要在一两年内,大范围的将辽东开发起来,就完全没有符合要求的了。结果,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又同时分心旁顾这么事,谢宏居然就有了思路,不,很可能已经开始具体的构思了,这怎能不让人惊异呢?王守仁很确定,就在几天之前,在农业领域,谢宏还是个完完全全的外行呢,所以不可能是他提前作弊之类的情况。真相只有一个,那就是谢宏通过自己的描述,对各种农具和农活儿有了概念之后,触类旁通之下,这才有了构思。可这个真相也足够吓人了,王守仁自忖才智并不输于人,可眼见到这样的事实,他也有些茫然。他年轻的时候曾经有过一个理想,那就是追寻大道,那种天地之间独一无二的大道,只要追寻到这种大道,就可以一道通万法,世间事都能迎刃而解。现如今,他已经明白这个理想有点虚无缥缈了,因此开始务实,隐隐约约有了个信念,不过,那个信念也是被谢宏一语道破的,那就是知行合一,他为此还有过些愤懑。所以,看到谢宏的表现,王守仁心里实是无比惊讶,甚至回想起了年轻时的那个梦想,莫非眼前的这个谢宏,就是掌握了那种大道的人吗?他略略迟疑了一会儿,这才开口问道:“谢贤弟,敢问,你所学的那格物之道,究竟为何物?愿求其详。”R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