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朝鲜使臣来的时候,周径并没有参加那场大朝会,‘不过对那场朝会的经过,他也是知之甚详,朝鲜受了重大的挫折,不但赔了贡品,而且还折了一个国王。今年春天的时候,他们又在同一人手下栽了跟头,然后再次来北京哭诉,结果又是被皇上随手给打发了。周经无从体会朝鲜人的心情,可若是易地而处,他是肯定不会再来自取其辱了的,因为无论是朝贡还是哭诉,都是绝对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所以,听到朝鲜使者再次出现,他也是惊异非常,半响没有答话。“周部堂,要不然,先安排他们去鸿胪馆?”通报的那个也是个机灵人,深知自家部堂大人最近为了什么郁闷,一个琉球的尚荡就已经很烦心了,再加上个朝鲜棒子,也难怪部堂大人犯难呢。一听这话,周经还没反应,尚荡先着急了,他在礼部已经纠缠了十多天,在京城耽搁的时日更久,也算是有了明悟,知道回赐的事儿八成是要打水漂了。不过,如果朝鲜使臣也来了,那他就有伴了,无论是一起夹攻这位周尚书,还是见那个可怕的大明皇帝,都是希望大增,这机会可不好错过。只是这里是礼部衙门,也轮不到他说话,所以见周经没有动静,尚荡急得是满脸通红。不过他转念一想,现在周经不见朝鲜人也是好事,自己也住在鸿胪馆,先对一下口供的话,效果可能更好。“不用,请朝鲜使臣进来。”看似发呆实则耍心眼,这是士大夫们最基本的技能,周经并没有在发呆,他也在心下盘算接见朝鲜使臣的利弊,连尚荡神色的变幻他都看在了眼中。所以尚荡想到的东西他也是想的明白,琢磨着与其让两个使臣私下串联,还不如就在这里说个明白呢。“是。”通报的得了吩咐,立时便应命去了。不多时,外面又是一阵脚步声轻响,显然是使臣到了。“朝鲜礼曹判书金估正,参见周部堂祝周部堂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人未到声先至,不愧是受过教化的,朝鲜使臣可比琉球那个偏僻地方来的人守礼多了。“贵使远来不必客气”尽管如此,周经还是扯了扯嘴角,他被金判书的客气话搞得有些尴尬,这话恭敬是足够恭敬了,可老夫又没做寿你扯这个干嘛啊?“周部堂,小使此次前来”金判书其实也是很着急的,见礼过后,就想开门见山的道出来意。可话说到一半,他却发现屋里不止周经一个人,另一人皮肤黝黑,穿着古怪甚至都不象中原人,于是他一下滞住了。“金判书,这位是琉球来的尚使臣……”周经为二人介绍的时候,金判书却感觉有点发毛自己没见过这午叫尚荡的家伙,朝鲜跟琉球也从来都没打过交道可为啥这个黑黯默的家伙看自己的眼神这么热切呢?难道这人在倭国呆过?所以有些奇怪的爱好?“金判书此来,未知有何要事?”为两边介绍完,周经转向金判书问道。“去年新君登基,由于事出突然,是以未及向上国通报,今日特来告知,并且恳请大明天子下旨册封,周大人,这是贡品清单…”不知琉球使者的底细,因此金判书稍一迟疑,还是决定先说表面上的幌子。又是礼单!接过礼单,周经紧紧的皱起了眉头,去年明明都来过了,知道大明外交政策的变化,怎么还记吃不记打呢?说是有毅力好呢,还是穷疯了,或者是犯贱?“这贡品”不管是啥,既然来了,自己就得接待,周经粗略的扫了一眼清单,却发现这清单上的东西意外的少。从总数上来说,倒不算少,可种类却是异常的单调。清单上的贡品只有两种,上品高丽参三百根,精选秀女五十名这又是什么情况?周经眼睛有点发直,一定是穷疯了,高丽参倒也罢了,多少还沾点边,可这秀女算是哪门子土特产啊?这朝贡制度越来越悲催了,现在都成了贩卖人口的快速通道吗?还他娘的精…“这都是敝国国王的一番心意,周大人您也知道,朝鲜地少民寡,这个您懂的。”金判书脸红红的,赧然说道。“嗯。”周经不置可否的从鼻子里喷了一口气,懂?老夫能不懂吗?你就是打算贩卖人口来的,要是以前,老夫捏着鼻子也就认了,可现在,你以为皇上那么容易说话么?“只是,贵使贡品有些这回赐可就麻烦了。”周经也是被尚荡搞得实在烦了,不想再多一个朝鲜棒子,因此把丑话说在了前面。金判书连忙摆手道:“不妨事,小使代表朝鲜诚心入贡而来,只是些土特产罢了,不敢劳动大人费心,回赐有没有都行,只要贵国皇帝陛下和大人不嫌贡品简陋就行。”“既然咦?”周经本来还要说些套话,可越听越不对劲,回赐有没有都行?这是藩国使臣说出来的话吗?客气也不用客气到这种程度吧?还是说对方打算以退为进?判…使说的句句都是真心话,绝无反复。”金判书知道周经在惊讶什么,他发誓诅咒的保证道。“这位金大人,你没事吧?”尚荡实在忍不住了,原以为来了个同盟,结果现在一看,这人更像是个搅局的。自己要回赐的事情本来就不大顺利,这厢再被搅和一遭,那位周大人就更有的说了。“尚大人,我等属国都是真心仰慕天朝风范而来,又岂是冲着回赐什么的来的?若是口口声声只说回赐,又如何体现诚意呢?”同为使者,自己却能以高风亮节教谕对方金判书心下大爽,一番话说的义正言辞,两个听众都听得目瞪口呆。难怪听人管朝鲜人叫棒子,这货果然就是一棒槌啊,尚荡知道自己的回赐彻底没戏了。该死的棒子把话说得这么满自己如果再开口提回赐,肯定是要被顶回来的,说不定还会扣个帽子什么的。“好,朝鲜果然不愧是礼仪之邦,这才有金判书这等通晓古今礼仪,懂得进退之道的大臣,好很好,本部堂会尽快奏精天子。贵国国王予以册封。…周经满面红光,哈哈大笑。口中更是赞不绝口。“1小使就此告退叨扰多日,还望周大人多多见谅。”尚荡哭着离开了,连朝鲜棒子都来搅局,自己是彻底上当了,还留着现哪门子眼啊?回去告诉国王大明没好人,咱们琉球以后再也不来进贡了。“尚使臣慢走。”解决了一个大麻烦,周经心头也是一块大石头落地,笑容满面的送走了尚荡。转过身来,看到金判书虽然坐的稳稳的,神色间却有一丝焦虑之色,周经心中也是冷笑漂亮话说的很动听,可实际上还是有所为而来,只是不知道是打算求赈济,还是说朝鲜又被瘟神欺负了?只可惜无论哪一个,老夫也是管不了的看在你好歹帮了老夫一个忙的份上,听听倒也无妨。“金判书,可是还有其他事要对本部堂说?”周经悠然问道。判…使有些话,相和周大人单独谈……”“你们先下去吧。”周经有些意外,不过还是遣散了从人,他也有些好奇,这些属国使臣很少会顾及脸面什么的,突然来了这么一出,好像真是有什么大事一般。“敢问大人,您在朝中,政见上与辽东巡抚是否一致?”踌躇了好一会儿,金判书才一咬牙开了。,而且语出惊人,好悬没把周经吓得从椅子上栽下去。“金判书,你说什么?”周经颤巍巍的抬起了手,指着金判书问道,尽管他极力压抑着,可金判书还是能从他的声音中听到一丝颤音。“周大人,那谢宏假大明天子之名,以武力凌迫属国,先强夺济州岛,日前又占了江华岛,以威逼敝国借道与他……种种倒行逆施之举,不胜枚举。周大人,您素有清正之名,1小使即便身在朝鲜,也有所耳闻,是以……”周经的反应有点大,金判书见到后,反而更从容了。他说这话并不是因为莽撞,而是从周经和琉球使臣的反应中,判断出了对方的身份。尽管很不耐烦,可周经还是好言好语的跟琉球人说话,要是换了谢宏的人,哪里会这么好说话?从他对朝鲜的态度就能看出来了,不服就打到服,这就是谢宏一派的作风。“使臣且住。”周经哪敢再听下去,为朝鲜出头去惹瘟神?自己又没疯,才不会做那种傻事呢,他连连摆手道:“本官是礼部尚书,使臣说的这些事不是本官该管,金判书若是一定要说,还是等面圣的时候,自行向皇上禀报,听候圣裁吧。”果然是来告状的,不过,这是浑得不能再浑的水,周经不傻,本不会傻乎乎的趟进去呢。现在的朝堂上完全为皇党所垄断,正面抗衡的八成会被罢官,私底下搞小动作的,会人间蒸发,谁还敢出头?这话就算听听都很危险,谁知道皇上手下那些可怕的探子在自己身边有没有眼线,有的话,又接近自己到了什么程度?所以,一边说着,周经一边起了身,大有送不了客,就自己离开的架势。“大人留步,1小使有没有机会面见大明天子,还在两可之间,纵是见了,恐怕也扳不倒那谢宏,而若是小使与大人商谈之后,即刻将此事启奏天子,难道旁人就不会起疑吗?”他反应越大,金判书就越笃定他的士党身份,言辞也是愈发放得开了。“金判书,你是在威胁本部堂吗?”周经身形一滞,语气更加冰冷了。判…使不敢。”不威胁你,你不就走了?金判书心底冷笑,面上却更加恭敬了“大人容禀,1小使是很有诚意的,谢宏在朝鲜的诸多恶行绝无夸大之言……”“那又如何?莫非你还想让本部堂替你讨个公道不成?哼!”周经愈发不耐烦了,谢宏的恶行多了去了,朝鲜那点算什么,就算在京城随便找个士子出来,都能说个八九不离十,要罪证也有的是,可关键不就是没人奈何得了他吗?“朝鲜使臣要是只想说这个,那本部堂就失陪了。”仔细想想,对方说的那威胁也不怎么靠谱,皇上一般不会计较这种小事的,就算计较了,按照定律,顶多也就是个罢官,哼,这个礼部尚书老夫正不想干了呢!计较已定,周经就待拂袖而去。“大人容禀,1小使实有机密要事禀告!”金判书急了,抢前两步,竟是扯住了周经的袖子,然后也顾不得对责怒目相视,凑到周经耳边急速说了一番话。“你,大胆什么?”金判书的声音非常低,可意思却传达的很清楚,周经本来正要发飙,可听到一半,便脸色剧变,等金判书说完,他更是反手扯住了对方,急切的问道:“这是真的?”小使怎敢有所欺瞒?实是朝鲜久受谢宏**,荼毒匪浅,因此才来京城寻求正义之士的帮助。朝鲜别无所求,只求大明肃清奸党,恢复朗朗乾坤,也还朝鲜一个公道。”想到家乡如今可能会出现的景象,金判书也是眼圈通红,很有几分真情流露。“这事”周经沉吟不语,身为士党一员,他当然也是想在对抗皇权的大业中有所建树的,可前面的覆辙实在太多了。那些先烈倒霉的理由各种各样,可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参与行动之前都是自信满满,出了结果之后,就是各种悲催。所以,虽然金判书所言很有几分道理,可他还是迟迟下不了决断,此事攸关他的身家性命,实在是不得不慎重啊。“大人”等了半天不见周经回应,金判书有些着急。周经猛一抬头,断然道:“金大人,这话你不要再与旁人提前,且先回鸿胪馆安歇,这几日,本官就会给你一个答复。”“那,小使就静候大人佳音了。”周经的话似乎是在推脱,不过金判书在他眼神中却看到了坚毅之色,因此他也不再纠缠,当即告辞而去。老夫是不敢惹那瘟神,不过有人应该是敢的,老夫只管把人介绍过去便是,看着金判书的背影,周经只是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