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正德朝之后,对江南人来说,八月变得越来越不吉利了。正德元年的八月,京师发生了罕见的变乱,其后,江南便多了几十户披麻戴孝的世家:去年八月的大起大落同样让人心有余悸:而今年的八月,这处悲剧似乎到达了最**。自中秋夜开始,一股寒流再次席卷了整个江南。和去年不同的是,今年的寒流不是来自北方,而是来自东边的大海。除了方向之外,感受到寒流威力的人也增加了不少,从杭州到苏州,从宁波到余姚,江南遍地烽烟,沿海各地,避过一劫的也只有南京了。去年的跌宕起伏虽然很剧烈,可没有一定身份的话,却是无从体会的。而今年的,就算那几天夜里睡得太死,或者身处他方,可只要去那些曾经的朱门豪宅走走,再结合新皇登基以来发生的一切想上一想,自然也就明白事情的始末了。当然,若是心思实在愚钝,那也可以去打听,只是打听的对象有些讲究,千万不能奔那些大户人家,只好找些相熟的寻常人家,否则的话,说不定要惹大麻烦的。实际上,要是没有门路的话,就算想惹麻烦也惹不上,自从风声传开后,各世家都是门庭紧闭,防备森严,陌生人是绝对无法入内的。绍兴古称会稽,自古以来就是繁华之都,在东晋时期,一度成为了华夏的中心,古诗云:山阴路上桂huā初,王谢风流满晋书,说的正是绍兴的繁华景象。唐宋以下,绍兴的繁荣有增无减,这样的地方,自然也少不了名门望族。可是,正应了那句盛极必衰的俗语,以往的朱门豪宅,却都变成了残桓断壁,朱门内的风流,自然也被风吹雨打而去了,留给绍兴人的只有说不尽的恐惧。绍兴杨家出过几任京官,也薄有些家产,虽然官职都不甚高,家产也算不上多丰厚,不过也勉强可以算作世家之列。从前,老爷杨庸倒是时常慨叹,希望儿孙们争气,努力读书出个侍郎尚书什么的,也好让杨家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步入真正的江南世家行列。可是,自几天前,倭寇入侵的那晚起,杨老爷就再也不提这个话头了,而且还有传闻说,有人听见了,老爷在后委拜佛的时候,一直在庆幸。庆幸什么,大伙儿心里都清楚,无非就是庆率儿孙没能如愿当上侍郎,杨家也没能变成大世家,否则的话,那几处废墟很可能就是杨家的榜样。尽管很多细节还想不清楚,可这事儿却是明摆着的:大明去倭国的航线,如今正把握在瘟神的手中,而且,他还是两个月前从宁波出发的船队的目标,现在倭寇大举入侵江南,不袭扰百姓平民,专门挑世家动手,而且一动手就是屠戮一空,斩尽杀绝。这些倭寇到底是怎么回事,那还用说吗?无非就是瘟神来报复了,在朝中跟瘟神对着干也好,张罗集结船队进攻旅顺也好,都是那些遭袭击的世家做的,这不是报复是什么?其他地方离得远,消息还没过来,不过余姚、宁波那边却是有了消息,作为最先遭到袭击的两个地方,那里的损失也最为惨重,受到牵扯的人物也更有分量,前大学士谢迁的府邸,如今已经是一片白地了!那可是大学士啊!即便致了仕,可终究也是曾经在朝堂上呼风唤雨三十多年的人物,结果就这么被全家上下屠戮一空,这哪是瘟神啊,压根就是阎王呐!杨老爷的庆幸不是个别现象,逃过一劫的那些世家家主们也都是差不多的心思。尽管知道清算的风波应该已经过去了,可他们还是不敢放松戒备,摆出了一副严防死守的架势,倒不是他们觉得自己能扛得住瘟神的清算,一来是余橡未消,二来也怕有人试图浑水摸鱼,打着瘟神的名头来搞风搞雨。人人自危之下,相互之间的走动也少了很多,即便想打听什么事,也只是派个下人去外间探询探询,连对外的采买都少了很多。原因也很简单,他们怕被瘟神的耳目误会,以为各家又要串联,再下狠手。所以,不见客,不出门,就成了江南世家的新风尚。可事情总有例外,杨家这一天就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按照这几天的规矩,有外客来,老爷肯定是一概不见的,别说老爷,就连管家那一关,也同样不好过,攸关身家性命,谁敢轻忽?“寿叔,那位是什么人啊,居然劳您老亲自引路,老爷还给迎进书房了,莫非是哪一支的远房么?我看着倒是有些面善。”八卦是人之常情,哪怕是在这种非常时刻,也一样有那有心人,其他人听到有人询问,也纷纷竖起了耳朵。“面善?面善就对了。”管家看向书房的眼神很是古怪,良久,他才转过头来,恶狠狠的说道!”不管你们的事儿,就别多嘴,’我告诉你们啊,祸从口出,把自己的嘴都给我管严了,不然到时候大祸临头,可别怪我不教而诛!”“知道了,您就放心吧。”那个发问的家丁缩了缩脖子,讪讪说道。等管家背着手离开,已经看不见影子了,他这才吐了。吐沫,忿忿道:“老东西,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个管家么”说着,他突然想起来什么,一拍大腿,恍然道:“对了,我说怎么看着这人面善呢,原来是他!”“是谁?”旁边的人又围过来了。“还不就是……”“居然是化!”众人相顾骇然,都是大吃了一惊。书房。“杨敏,怎么是你,你没死?”见到来客,杨老爷也吃了一惊,杨敏其实也是杨家的管家,不过是专门管海上那些勾当的,不怎么上得了台面,所以家中下人才会对面不识。“老爷,看您这话说的,我活的好好的,干什么要去死啊?”杨敏一摊手,很无辜的说道。“那你”杨老爷名字里带了个庸字,可他却不傻,只是稍一迟疑,这里面的门道他就想清楚了。当日没回来的那些海商,都是杨家这种不上不下的世家所属,他们没回来,自然是没船的关系,就算瘟神不杀人,可被放逐在倭国那种地方,能不能活下来也很难说。不过,既然杨敏突然出现在这里,又是赶在这个时候,而且看他说话这不卑不亢的态度杨庸思来想去,也只有一个可能了。“老爷,我现在是为朝廷效力的了,有了个千户的出身。”杨敏笑的很自豪。果然,这人已经投靠瘟神了,而且看样子,还颇得对方看委,杨庸心头一动。放在从前,他才不会把千户这样的官职看在眼里,别看是五品,可终究是武官,比起科举正途出身的文官差得远了。可是,既然是谢宏系统的千户,那就不一样了,因为那边的武人很受看重,能在一年多的时间内,就升到这样位置,眼前这人实是已经今非昔比了,再不能当做奴仆看待。“杨大人,这老爷的称呼还是算了吧,老夫可当不起,您此来…所为何事啊?”说这话时,杨庸有些别扭,形势比人强,可用敬称称呼从前的奴仆,这心里多少也会有些不是味儿的。“老爷,虽然我少年时就已经年年跟船出海了,可你我终究是主仆一场,礼节之事还是要讲的,我此番来,是有一桩大富贵要送给老爷的。”杨敏微微一笑,语气还是那么谦和。“大富贵,送给我?”杨庸有些迟疑,这是要自己投靠瘟神吗?这事儿倒也不是不可以考虑,毕竟投靠了对方,顶多有后患,跟对方翻脸的话,大祸就迫在眉睫了,他并不是迂腐的人,这点弯弯绕绕还是很容易搞清楚的。只是,世上没有白送的午餐,凭空怎么会有大富贵?杨家在绍兴算是有些声望,可也就仅仅如此罢了,在朝野上的影响力,可以说是近乎于无,只是这样,又有什么值得人家拉拢的呢?“具体的,一时也说不清楚,老爷你只要按照侯爷吩咐的去做就是了,其实很简单……”“老爷,您怎么了,是不是那个吃里爬外的杨敏”杨敏离开已经有一会儿了,可书房一直没动静,管家有些不放心,过来探问时,正见老爷木然坐在位置上,脸色很有些阴晴不定。“放肆!”杨庸厉声呵斥道:“杨大人如今乃是倭朝总督府辖下的正职千户,老夫尚得以礼柜待,你是个什么东西,敢妄言不敬?以后给老夫管住了你这张嘴,听到没有?”“1小人知道了,小人知道了……”管家被吓了一跳,不过他跟了自家老爷这么久,也听出对方的怒气不是冲自己来的,只是在发泄心中的郁闷罢了,这郁闷,自然是咸鱼翻身的那位杨掌柜带来的。“老爷,那外间的守卫是不是可以撤了?”他试探着问道。“不急”杨庸眉头紧蹙,想了想,突然吩咐道:“你去备下帖子,给各家送去,就说老夫要一一登门拜访,有要事相商。”“现在?”管家大吃一惊,可见老爷神情严肃,不像是开玩笑,他惊疑不定的问道:“你说各家,那是指……”“所有,绍兴所有跟杨家打过交道,又有点身家的,都要通知到。”做了最后的决断,杨庸觉得心中似孚放下一块大石,反正事已至此,与其忤逆瘟神,还不如去宁波看看,对方到底是个什么章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