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津铁路的示范作用,多过了实际用途,因此,天津布政司衙门也没将重心放在这上面的。而且铁轨的也是新生事物,施工的速度并不快,到了正德四年的正月,也不过铺设了不到百里罢了。但是这并不影响胜仁使团的行程,京津之间的距离本来就近,驰道也很平整,半程火车,半程马车,只用了大半天时间,一行人就到了京城。远远望到了京城的城墙,倭人们连惊叹的力气都没有了。威海那种小卫城,他们都当做了很神奇的东西,京城的城墙足有五个威海城那么高,宽度、厚度更不用说,在倭国,别说做梦,连神话传说中,都没有过这么雄伟的建筑,他们又怎么能用语言形容呢?一路受到的震撼实在太多了,以至于倭人们的神智都有些模糊,稀里糊涂的进了城,在鸿胪馆安顿好,这才逐渐清醒过来。清醒的原因,也跟林瀚突然提起的话题有关。“殿下,朝会就在三天后,届时希望殿下能恪守臣属的礼仪,以免惹得天心不虞,致使贵国上下都受到牵连啊。”林瀚一脸诚恳,语重心长。“寡人……”胜仁向使团其他成员扫了一眼,没有得到回应,所有人都低头不语,唯一的例外是今井,不过这人的眼神却很有些飘忽,仔细观察的话,就能从他的眼神中读出暗示来,暗示胜仁还是干脆点,从了吧。臣属的礼仪当然就是跪拜之礼了,身为天皇,在这种天下瞩目的大典上给大明天子跪下,那两国的关系也就彻底确立了。他听林瀚说过,这次大典,接到大明通传的藩国,远不止倭国一家,邻居的朝鲜、琉球,西面的哈密、撒马儿罕、土鲁番、乌斯藏等等小国,都有人来,甚至还有个不请自来的占城国,实可称为天下瞩目。不过,他也不敢拒绝,只能盼着臣属们能够提出反对意见,但让他失望的是,他的求助没有得到回应。这个时代的倭国,天皇尽管在倭人心目中也是至高无上的,其地位并没有十九世纪那么高。使团中跟来的,有高贵的公卿,还有管领细川家为首的大名,连足利幕府也派了个官员过来,身份相对都比较高。身份高了,心里难免会权衡的比较多,再说,他们一路受了这么多震撼,临行前的那点锐气也没了。身份低的倒也有,可那个今井本就没啥节操,完全指望不上。大明这边请人的方式就很暴力,贸然提出反对意见,八成是要驳回的,驳回的方式恐怕也不会很温柔,劳而无功还要搭上小命一条,所以这样的反应并不是很奇怪。“既然如此,那寡人也只好恭敬不如从……”胜仁没辙了,他也知道反对的后果会比较严重,所以才不敢直接提出,以他的地位,要是直接提出来了,那事情就没有转圜的余地了。“陛下稍待”在座的没人开口,外面却有人断喝了一声,话音未落,这人已经大踏步的走了进来,一手按住刀柄,腰中武士刀拔出半截,冷声道:“天真正传香取神道流传人,塚原土佐守,憋人愿以手中刀,守护天皇的尊严。”“塚原,你想干什么?还不退下!”细川澄之慌了神。香取神道流是倭国最古老,也是最盛行的剑道流派,几十年前,由下总国武士饭筱长威斋家直所创,塚原土佐守则是饭筱的亲传弟子中,剑术最高的一个。从京都出发前,细川是相当不服气的,只是迫于形势才勉强跟来了,琢磨着到了明国之后,要想办法把场子找回来,所以,才特意去寻找剑道高手。正好塚原在畿内游历修行,听到有远渡重洋,到大明挑战的机会,双方也是一拍即合。可眼下,细川的心思早就变了,见过了太多匪夷所思的东西,他已经完全失去了和大明对抗的信心。无论前世今生,倭国人信奉的信条就是:遇到强者就要敬礼,被人打了就要立正,大明的强大已经和倭国不在同一层面上了,他挑衅的心思早就飞到九霄云外了。所以,见到塚原突然跳出来,他也是又惊又气,连声喝斥,但是,塚原却不为所动,一双眼死死的盯着林瀚,摆出了一副,一言不合就要拔刀相向的架势。“哼,胜仁殿下,难道你打算在大明的土地上杀害朝廷大臣么?”林瀚凛然不惧,只要背后有靠山,士大夫就是不怕死的,他现在的靠山无与伦比的巨大,他又岂会怕一个小小的倭国武士?虽然他也不清楚,在场的倭人明明都被吓住了,反倒是一个身份低贱的人跳了出来,不过想来也就是应了大明的俗语:仗义每多屠狗辈吧,要不怎么说华夏文化博大精深,放之四海而皆准呢?“塚原,上国特使面前,你怎敢随意拔刀?还不退下?”胜仁开口了。尽管生活窘迫,可在京都御所的时候,他还是保持着威严的,即便对着公卿大臣,也很少直接说话,而是通过内侍转达。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他一说话就起到了作用,塚原收回了刀子,趴下认罪道:“请陛下恕罪,只是明国提出的要求实在过分,我等武士无法坐视啊!”“下面的人鲁莽,让林大人受惊了……”胜仁自觉找回了点天皇的尊严,而且也看到了某种转机,一边微微向塚原摆手,一边皮笑肉不笑的向林瀚说道。“无妨,本官之前也收到贵方的要求了,说是这位塚原先生想和大明的勇士切磋印证,加深两国友好,正好借着这个机会,将事情定下来……”林瀚不哼不哈的打了两句官腔,表示自己不在意,然后话锋一转,直接将礼仪之事和比试联系在了一起:“一场定胜负,若是贵方胜了,就会得到大明的敬重,否则,就得按大明的规矩来,殿下意下如何?”“这……”胜仁心中暗喜,香取神道流的名头他在深宫中都听说过,饭筱死后,塚原就是香取流的第一高手,从关东转战畿内,连败数十位剑道名家,未尝一败,实力是毋庸置疑的。大明强,是强在知识和人力上了,比起个人的武力,应该就差得多了,否则当年怎么会被一群浪人打得灰头土脸的?看一眼塚原,见对方的眼神坚定,满怀信心,胜仁也觉成竹在胸,他缓缓开口,看起来有些迟疑的样子“比试切磋当然是好的,可〖日〗本的剑道有些凶险,万一要是伤了贵国的勇士,那……”“无妨,殿下无须担心。武艺本就是用于战阵厮杀的,生死乃是寻常之事,有些差池也是无妨,于贵我双方都是一样的。既然殿下没有意见,那此事就这么定了吧,请塚原壮士好好休息,明天老夫先来向殿下传授礼仪,等两天后再行比试不迟。”说这话时,林瀚笑眯眯的,看起来像是个慈和长者,不过语气却是吃定了倭人的样子。事件的主角塚原固然是满面怒容,连细川等人都暗自腹诽了,〖日〗本的剑道可是经过千锤百炼的绝技,就算大明人多,有人能战而胜之,也不会很轻松的,林老头实在太狂妄了。“那就如此安排了,旅途劳顿,今天请各位好好休息吧。”林瀚何等老辣,目光微微一扫,便将众人的心思尽收眼底。他面上不以为意,心中却是暗赞:谢大人对倭人心思的把握果然精准,对这些桀骜之辈,不全面打压是不行的。以为个人武力就能占优势了?哼,别傻了,以为京城里也只有卫所兵么?就算不考虑那些如狼似虎的边军,京城的勇士也多得是呢。出了鸿胪馆,林瀚直奔军器司而去。江南事变之时,他只派了庶子林响去见谢宏,因为那时大势未定,他的目标也有点大,总觉得应该再观望一下。如今尘埃落定,他要考虑的,就是还有没有机会凑上去了,现在的谢宏可不是想见就见的。还好王守仁把出使倭国的差事交给他了,正好借机述职,而且倭人不自量力的想要挑事,他也刚好可以去请示一番。官场上的关系就在于多走动,多见几面,就算留不下交情,也能混个脸熟,顺便熟悉一下对方的性情。在倭人君臣面前,林瀚的架子摆的很大,可到了军器司,他的姿态却放得相当之低。离得老远,他就已经下了车,直如入宫上朝一般。走到门前,他也没摆架子,而是恭恭敬敬的和门口的两个小兵说话,那情景,就仿佛来京城的远亲家里打秋风的穷亲戚一样。林瀚等人一入城,谢宏就已经得了消息,想来也是有了吩咐下来,林瀚没受什么阻碍就入了门,跟着引路的亲兵一路到了天工楼。“侯爷正在会见朝鲜使臣,林大人且先等等吧。”“好说,好说,有劳小哥了。”林瀚满面带笑,没有一丝不耐烦。要不是他已经打听过了谢宏的作风,说不得还要塞个红包过去呢,识时务的人心中所想可能不尽相同,可外在表现出来的却都一样,一如林瀚,一如谢宏正在会见的使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