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京城的餐饮一条街,进入正德四年之后,皇城西大街的人气也是一天比一天高。究其原因,主因当然是日趋正规化的联赛,不过,紫禁城固有的魅力,以及整个京城欣欣向荣的繁荣也不无影响。同时繁华之地,京城的繁荣和毗邻的天津又有所不同。后者是个大工业区,那里的人目标明确,所以整日都很忙碌,只有在太阳落山之后,各种服务设施的人气才会高涨起来,白天多半只是零星有些人在。而京城是个综合性的地方,各式各样的人充斥于此,这里的一切都让人感到新鲜以至难以抉择。如今京城内,人数最多的是各地赶来的士子,他们也是来赶考的,只不过士子们的眼睛不再盯着春闱又或国子监,而是集中在了书院之上。作为显学的儒学已然式微,若不改弦易辙,只能选择出海搏前程或者入翰林院终老。如今的翰林院已经不再是往日的清贵之地了,入院的难度固然比过去低些,可相对于前程而言,简直是个糟得不能再糟的选择了。从前的翰林,就算权职不彰,一直混不出头,至少也能执掌刀笔,修撰青史,掌控的是世人最重视的身后之名。若是顺利升迁,那就更加了不得了,翰林院可是封阁拜相的必由之路。现在么,翰林院的职责只剩下了两个,一是学术研究,也就是儒学的去芜存菁,因为没了朝堂上的支持,原先那些吓死人高言阔论自然是拿不出手了。谁要是厚着脸皮硬上,那么,翰林院的位置也就没了。侯爷说得好:做学问还是要实事求是的,没有实打实的证据,那些对儒家先贤的没边际的追捧,就只能当做别有用心来处理了。其二,则是修史,这一次修的却不是古代史,而是儒史,侯爷将其命名为《儒林外史》,主要是罗列儒家名人的生平的。外史中不许歌颂某个大儒的道德多高,只能写明此人的生平事迹,在何地为官,期间政绩几何,甚至考据一下这人为官前后的家产。儒家的有识之士不少,哪里还不知道这是谢宏打落水狗的策略?可知道归知道,他们不写的话,自有旁人来写,要是换成那些法家,甚至墨家的信徒来写,那才真正要命呢。儒家讲究的是,只有一个人有德行,有名声,那么不论他实际作了什么,这人都是个德高望重的好人,所以,翻开国史,只见开国以来,名臣良相比比皆是。现在要翻案了,法家弟子讲究考据,最是认真不过,远的可能考究不出来,或有些疏漏,可本朝人物却是没有任何难度的。而墨家这个本已湮灭,却突然因谢宏而复兴的学派,跟儒家是完全对立的。儒家讲究伦理纲常,而墨家推崇的是平等兼爱;儒家一向内王外圣,墨家则是相反;在春秋百家争鸣的时代,孔子就曾经怒斥墨翟为‘禽兽”后者对孔夫子也是不屑到了极点。墨家学说不受统治基层所喜,等儒家上台之后,更是不遗余力的予以打压,双方结下的仇恨,和理念上的冲突,用不共戴天来形容都不为过。虽然儒生们并不知道,行事与传说中的墨家子弟极为相似,手段也堪称杀伐果断的谢宏,为什么没有对儒家赶尽杀绝。但他们很清楚,对方的身份毋庸置疑,对儒家的不屑也摆明了的。要是他们拿出以前那套东西,搞些消极怠工,甚至罢工的把戏出来,那人家也不会手软,大不了就换一批人呗。法家倒还罢了,要是换成讲究兼爱的墨家来修史,那从汉代以降的名臣,恐怕没一个能留下好名声了,谁让儒家一直讲究的就是愚民以治呢?所以,人尽皆知,翰林院的儒生的日子很不好过,而且这状况还会持续很长时间。只是这么多年的书却也不能白读,士子们总是要谋个出路的,转行就成了当务之急。士子们多半都是在家乡收到消息,然后赶过来的。传言总是有些失真,在抵达京城之前,士子们心下也都是惴惴的,把形势之恶劣,想象得无以复加,可到了地头一看,完全没那么可怕。他们要面临的第一个难题是弃儒改学,这和改变宗教信仰差不多,用个时髦词,可以说是救赎,在宗教学上是很重视的行为。不过,除了少数书呆子和顽固者之外,其他人很容易就克服了放弃信仰的心理障碍。儒家盛产白痴一样的书呆子,其实那是满清鞑子入关之后,才留给人的印象,因为鞑子自己傻,也不希望别人比他们聪明,所以要尽可能的愚民,最后连读书人一起愚,这才造就了大批白痴出来。明朝的治学气氛和学术成就,比后来的沦陷期可要高得太多了。说到底,儒学是统治学和政治学,加上史学、哲学的合体,能把这种学问学得精湛的人,怎么也不可能太笨的。这些人不但不笨,而且脑筋也极其灵活,否则明末也不会有那么多投降之官了。仗义死节是文人们最喜欢挂在嘴边的,而顺应时势,才是文人们最经常实际去做的。以学识来谋前程,在这一点上,现在跟从前也没什么区别,反倒是选择更多样化了,所以,不但没什么可怕的,而且还让人多了不少期待。让士子们为难的是,到底要如何选择。“翁兄,这律法学院和行政学院,日后可出仕为官,怎么看,也是这二处更有前途一些,跟我等往日所学也更相似,你又何必迟疑?”选定学科报名之前,士子们都闲着,跟从前赶考一样,众人也是呼朋唤友的聚在了一起。以前这样的聚会多半是为了扬名,现在则是将各自打探出来的消息,拿出来共同参详,以作最终选择的凭据。“是啊,在下打探来的消息也是如此,虽然去工科学院就读,日后也有机会在工部出仕,可终究不如这二处来的直接,至于其他……商学院似乎也有出仕的机会,李阁老的公子似乎就是以此出仕,不过,他们那一干人却被派去了海外,也不知是个什么原因。”几个书生聚在一处,热火朝天的讨论着,话题则是京城人早已经听腻了的那个,这几人讨论得过于专注,不然一定会有人注意到店铺中那一道道不屑的目光。“当家的,二福要去拉客,你拉他做什么?”街口的一间店铺中,围着围裙的老板娘有些纳闷的看着自家男人,后者正在跟伙计拉拉扯扯的。“咱家又不是没生意做,拉这种人做什么?也不看看是什么世道,还一门心思想当官,呸,想傻了他们的心,要是还打着原先那些主意,真进了衙门,也一样呆不久,以为还是贪官横行,互相包庇的前朝吗?老子不做这种人的生意,知道么,晦气!”店老板骂骂咧咧的把伙计扯回了店里,又撵着老板娘回厨房。早些年,他可没少受那些贪官污吏、地痞流氓的讹诈,现在想想,还真是憋屈呢。“人家后生只是还没弄明白现状,又不是……好啦,好啦,不做他们生意,我会厨房总行了吧?这大热天的,你就少说两句吧。”几个书生并没有留意到这边的小插曲,争论仍然在继续着。“几位说的都不错,可是翁某这里,却探听到了些不一样的……”翁姓书生是个身量颇长之人,年纪大概在三十岁上下,面相老成,行事也很稳重。同伴七嘴八舌发表意见的时候,他一直没出声,等到再没人说出新鲜东西了,他这才缓缓开口。“去年春闱,天下举子云集京师,一入京城,只听得人皆尽言常春藤……”他说的这段旧事,其他人都是心知肚明,不过众人素知他性情,知道定有下文,倒也没什么不耐烦,也没人加以催促。“当时,大多数人的想法和我等差不多,书院招新生的数目也以政法学院为最,并因此拆分为行政、律法二院。不过,诸位可知道,到了今年春天招生的时候,原本的那些学政法的,已经有三成以上转了院系,新入学的人也以工科为多?”“啊?此事当真?”几个书生都是吃了一惊。“可是,我等去书院报名资讯时,怎地无人知会?那些知事不是号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吗?他们不说,那……此事会不会是误传?”“此事是我从一位同窗处打听来的,就是汉中府的余兄,他也是去年来应考,然后入了政学院的,现如今已经转入了商科……”翁姓书生解释道。“汉中府的?莫非是余同文?”这几人说话时带着川音,两川之地的士子也常有往来,对翁书生说的人倒不陌生。“余同文为人方正,与翁兄同为雅量高致之士,此话既然是他说的,想来应该不会有什么谬误了,只是,这其中……”他憋着一句话没说,俗话说:无商不奸,世人对商人的印象都是圆滑狡诈,如余、翁二人这样的性子,也能学经商?“唉,这京城还真是古怪啊。”他的疑惑最终化作了一声叹息。“确实……古怪,各位请看,这里居然有这样一家店铺……古怪,实在太古怪了。”翁姓书生心有戚戚的点点头,正要解释听来的原委,却突然听得身旁传来一声惊呼,他转头一看,见一个同伴指着一件店铺的招牌,手指都有些发抖了。“龙凤店,就开在紫禁城对门……”几名书生循声一看,也都是万分错愕。这个店算是什么?向皇上挑衅?还是勾引皇上去消费的?这样乱来都没人管,这京城还有没有王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