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这八条尚算创新的法规之外,《天佑新政》还用了大量篇幅,将一些社会各界约定俗成的规矩法则,全部落在了纸面上,赋予其不容置疑的法律的地位。这些旧约新法林林总总有百条之多,既有皇权不下县、县下皆自治的政体阐述,也有尊老敬老、善待妇孺的行为规范。其中竟没有一条与民风民情相抵触,完全可以看成是大秦朝的民众生活教材。与《新政》诏书同时下发的,还有天佑陛下与武成王那次书房谈话的实录,只不过关于继承人选择的那一段,被天佑帝删节去了,没有刊行在册。秦雷问其原因,他很直接的告诉秦雷:你现在还没当上皇帝,难免不把这皇位当回事,可日后登基久了,说不定想改变主意。所以如果真想这么干,就在你坐上龙椅、把事情想明白之后,自己再去下旨吧。但仅是这些,足以震惊天下,在整个夏天里,从士绅大族到平头百姓,都在热议着这部法令……无论身在哪个阶层,从事什么行业,都能从中找到与自己息息相关的话题,令他们全神贯注,却又兴致盎然全部或者部分条款。全部研究的不外乎三种人,士族地主、庶族地主和朝廷官员。他们希望通过对这部发令的解读,为全面的解析此次变法对自身的利弊……不止是眼下的,还有将来的。只有有利可图,或者至少利大于弊,他们才会支持或不反对这次变法,要是所受到的损害超过了承受范围、且无法在变法中得到弥补,那么爷们们说不得要起来斗一斗……好吧,就算你武成王权势熏天,俺们不敢当面锣对面鼓,但下绊子、使阴招总是可以吧?所以在发令颁布之初,上流社会普遍不看好这次变法。皆以为是年青人的理想主义,必然不会持久。因为在他们的认知中,只要有一部分人得利,另一部分人必然会受损,受损群体必然会奋起反抗,即使眼前被压住了。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日后总有翻身的时候。但结果出人意料。无论是哪一方,都对变法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认为自己是收益一方,至少是没吃亏……对于世家大族来说,他们早就对南方那个复兴衙门垂涎三尺了,那强大的财力人脉汇聚在一起,足以抵御任何风险,产生难以想象的收益。造成绝对可怕地影响力,乃是保持家族长盛不衰的不二法门啊。知道复兴衙门是什么吗?是控制!是垄断!那帮南方土财主已经完全控制了江北和山南二省的财政民生,完全垄断了两省的运河交通、银铁矿藏等一系列经济命脉。天下还有比这更舒坦、更暴利的营生吗?所以在过去几年里。他们削减了脑袋,想往复兴衙门里钻,无奈国人地域意识及排外思想极为严重,根本不容许外乡人甚至是后来者加入。再加上秦雷预先设定的规则十分严谨,以至于复兴衙门成立至今,竟没有哪怕一份话事权外流,这才打消了这些外省人地觊觎之心。现在王爷大开方便之门,要让各省或者相邻两省分别组建各自的复兴衙门,对于这些大族来说。简直是干柴烈火,不激动都不行。当他们得到了这只朝思暮想地。会下金蛋地母鸡后。什么重新丈量土地。什么官绅一体缴纳丁税、什么科举选官之类。都变得不那么刺挠人了……他们可都看到了。南方士绅对待官府地态度。那叫一个牛啊。完全将其放在眼里。而官府却只能小心赔笑……这也是没办法地。比起士绅云集地复兴衙门。无论是人脉、实力、还是威信。两省官府都差得远呢。不干活能拿钱。还比官府更体面。嗓门更大。这才是我们要过地生活嘛!我们本来就是高贵无比地士族子弟。本来就厌倦官府那些管理俗务。本来就应该享受轻松自在地奢华人生……难道还有比复兴衙门更好地选择吗?当然他们也不免要担心。如果把朝堂全部让出去。万一哪天风向一变。会不会鸡飞蛋打。人财两空了呢?但这个担心很快消失不见。因为他们从附在《新政诏书》地奏对实录上。找到了这样一句话六部以下、省州府县。皆出于科举;然台谏则由各省复兴衙门推举。再比照实录而对于庶族地主来说,那皇权不下县,县下皆自治以及重科举两条发令,也是深得他们地欢心。大秦朝进百年来,早已经形成了大地主家族统治城市,小地主家族统治乡村的稳定格局。大地主便是士族,小地主便是庶族。在新政出现以前,士族向来是通过官府控制县城以上的大城市。而县以下也有一套乡、保、甲的机构直接行使政府的职能。但策划指挥之大权,却同样都掌握在士绅手中。这种习俗可谓历史久远,自从秦汉时期便是这些不支朝庭奉禄,不受朝庭官位,也不占阔绰公堂,而是守居乡村的士绅,对乡镇村屯进行间接的管理。这便是所谓的皇权不下县,县下皆自治。你可能要为,士绅既不在朝,也不支薪,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绅权又从何而来呢?原因很简单,有句古话说得好,叫不怕县官,就怕现管只有保持相当的影响力,甚至直接掌握一定地权力,才能更好的维护家族利益。而且儒家文化中还有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优良传统。大丈夫就应当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所以在这些读过书的庶族地主看来,要实现个人价值,势必需要通过造福一方的社会活动才能显现出来。所以他们去干也是自愿的、乐意的。但乡绅们有个最大的苦恼,那就是没有名分!以至于虽然如此做了千年。但在与官府交涉中总有些底气不足,虽然平日里知府那样地高官,对他们都能客客气气。但真要翻起脸来,一个小小地县令就能跟他们拍桌子骂娘!谁让大家一个是官,一个是民呢?现在好了,《新政》里明确规定。里设老人,选年高为众所服者,导民善,平乡里争讼。明明白白的赋予他们对乡里的管辖权。再说朝廷整顿科举之后,想当官就要靠真才实学了,对于这些家境富裕、子弟多读书的中小地主来说,真是天大的利好消息。之前不敢奢望地庙堂之上,终于变的现实起来,而且终将为他们所掌控。到那时。进可居庙堂之高、治国平天下;退则处江湖之远、保一方平安。人生如此,夫复何求?至此,庶族地主对改革。对武成王的支持毋庸复言。怀揣着对美好未来的憧憬,他们将坚定不移站在秦雷身后,誓死捍卫改革地成果。而对于人数最多地普通农民阶层来说,想要让他们高兴、死心塌地跟着走,其实是最容易的。秦雷不过是将百姓头上不合理地税负砍掉,轻徭薄赋,取消劳役,让他们有更多的时间从事生产,有更多地粮食养家糊除此之外。他什么也没有做。既没有赋予他们政治上的特权,也没有为普及教育拨款,甚至连往昔被大户巧取豪夺的田产,都没有帮着夺回来,但大秦南北地无数乡村之中,几乎家家供奉上他的生祠,把他当做救苦救难的菩萨,日夜供奉,无论是老人孩子、还是妇人汉子。都将其奉若神明,听不得人说他半个不字!老百姓就是这样容易满足,这样感恩图报,可千年以来,却没有几个帝王将相做到……所以说任何一个被推翻的朝代,都活该!至于商人阶层,也是欢欣鼓舞的拥护这次改革……这些精打细算的行家们,惊喜万分的发现,兴工商条目下的取消国内的重重税卡、实现税不重征。以及大幅降低税率两项相加。便可直接为他们节省三到七成地本钱;据说省得最多的,竟达到了九成。至于斥巨资修建水陆交通。提升国家运输能力;以及规定工商业者可以财产作抵押,由五人以上互保,向名叫大同钱庄、哦,不,现在已经改名为华夏票号的机构,申请利率仅半成的低息贷款。而且这些商人也可以把钱存进票号,在异地支取,且额度在五百两以上不收取手续费。这就大大降低了商人们款项遭劫的风险,还节省了雇佣保镖的成本。这种种利好消息之下,怎能不让商人们对新政万分期待,将秦雷奉为再生父母?可以说,大秦朝上上下下,除了世家大族尚能保持一丝矜持之外,其余的各色人等,都热烈欢迎着变法的到来!“上下一心,泰山可移!”馆陶衷心的拱手道:“王爷这个多方共赢地法子,实在是太巧妙、太高明、太强大了!”法令颁布不久,他便奉命离开京山城,直接入阁任永安殿大学士,兼总理新政事务大臣。官居从一品,负责新政的调度事宜,可谓是一步登天,春风得意。“先不要高兴太早。”秦雷摇摇头,面上并无一丝喜色道:“甭管多好的经,和尚多了就有唱歪的时候,咱们得做好最坏的打算。”“应该不至于吧,”馆陶颇为自信道:“从昭武十六年,王爷和卑职酝酿此事,到现在已经五个年头了,每个环节都推敲了不下十遍,小问题肯定会有,但大方向上应该不会犯错。”“但愿如此吧。”秦雷的表情这才缓和一些。淡淡笑道:“为了达成孤王这多方共赢的要求,你都愁出白头发了。”就像以往一样,秦雷都是给出个思路,具体细节全部交给馆陶完善,但其艰巨程度,要超过以往历次之总和。几乎要把个可怜的张谏之,彻底榨成*人干。“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馆陶苦笑一声,深有感触道:“其实华发早生不可怕,可怕的是冯唐易老、李广难封。”“你都官居一品了,也算是封了吧?”秦雷笑眯眯道。“封了、封了,彻底封了。”馆陶满面感激地向秦雷作揖道:“属下能平步青云,实现平生抱负。皆是王爷所赐……大恩不敢言谢,唯有粉身以报“该说谢谢地是孤王。”秦雷摆摆手道:“这些年来孤王横行霸道、无所畏惧,可以说是出尽了风头。受尽了崇拜。但我自己清楚,没有你馆陶在后面呕心沥血地给我当好大管家,我秦雷可能什么也干不成。”说着也向馆陶作个揖道:“还是那句话,我秦雨田能走到今天这一步,你是第一功臣。”馆陶赶紧侧身躲过,但听到王爷如此称赞自己,自然是心花怒放,笑得合不拢嘴,却还要装作谦虚道:“王爷折杀属下了。折杀属下了……”秦雷摇头笑道:“你当得起。”说完便缓缓起身,走到窗前,轻轻推开窗子,暖风便徐徐吹了进来。望着窗外地花红柳绿,他低声感叹道:“真希望一切顺利啊。”“一定会的,”馆陶轻声道:“只要这变法能坚持下去,大秦就能长治久安,王爷的万世基业也会稳如泰山。”“万世基业?”秦雷失笑道:“一万年太长,只争朝夕。”说着抬起头来。盯着蔚蓝深邃的天空,幽幽道:“你信不信,最多不过三代,我们现在立下的规矩就会面目全非,能有五分之一幸存地条款就不错了。”“不会吧?”馆陶面色一沉道:“王爷似乎很悲观啊。”想一想,安慰秦雷道:“我们如此周密的计划,要比商鞅公的变法可强多了,他虽然身遭横死,但已经深入人心的变法却继续发挥功效。为秦始皇统一六国奠定了坚实的基础。”说着呵呵一笑道:“可见只要能顺势而为。民心所向,就一定会成功的……当然谁也不敢动王爷一根汗毛。”“但愿如此吧。”秦雷淡淡一笑道:“也许我真是多虑了。”他没法告诉馆陶。中国历史上三次最著名的变法,结果是一胜一败一平。第一次就是馆陶所说的商鞅变法,就像馆陶说的,虽然人死了,但政策还是得以延续下去,应该算是成功了吧;第二次,是在另一个时空里,与现在差不多同时发生地王安石变法,结果人还没死,便被一干所谓的清流伙同两宫皇太后给废掉了,可怜的王相公还白白背负了七百多年地骂名,是以绝对不能算是成功。至于第三次,则是几百年后的张居正变法,可以说这次应该是三次变法中水平最高,效果最明显的一次,但因为自称吾非相,乃摄也!的太岳先生,与万历皇帝的个人恩怨,没有逃脱人亡政息的可悲局面。但其变法至少为神经错乱的明朝续命一个甲子,这是公认的。且在他家人遭受虐待的时候,就连昔日地政敌也站出来为他说话。而且仅过了四十年,到天启时便恢复名誉。崇祯皇帝还曾感叹道:抚髀思江陵,而后知得庸相百,不若得救时相一也,最终为张居正彻底平反。识者感慨其功在社稷,过在身家。在江陵,张居正故宅有题诗云:恩怨尽时方论定,封疆危日见才难。所以他没有败,当然也没有胜……三次最有名的变法,连带那些诸如范仲淹变法、戊戌变法等影响稍差的变革,这一系列的变法都有个共同特点,那就是变法失败居多,变法之人全部倒霉。这片神奇的土地上,仿佛有种强大的魔力,在诅咒着那些忧国忧民的大智慧者,让他们的结局无比凄惨。在决意变法之前,秦雷便已经考虑过这个问题。但他还是在反复权衡之后,义无反顾的打开了这个神秘地盒子,不管从中飞出来地是仙女还是魔鬼,他都认了!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这不是一句空话,而是我们民族的美德之一。如果他秦雨田是个平头百姓。三餐还难以为继呢,就想着治国平天下,那纯属脑子被驴踢了。可他现在身为一国执政,威望冠绝全国,呼风唤雨、无所不能!如果还想着独善其身,把自己的小日子过好就成,虚食重禄,素餐尸位的话,那可真成了大秦的罪人,历史的罪人了!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是对地,在其位,谋其政更没有一点错。当然秦雷也不是仅凭着满腔的热血。准备当一个夸父一样地神经错乱者。他也有自己地法宝----那就一位位先驱者的经验和教训……他知道商鞅地变法虽然方向正确,虽然得到了广大平民的用户,却严重侵犯了贵族的利益,这才导致了惨遭横死。他知道王安石过于急功近利,过于避重就轻了。明明财政危机是由官府冗员过多引起,他却不敢动这个毒瘤,只是一味的想通过开源来解决。根本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能成功才叫有鬼。而且他地政策本身就有很大问题。许多法子看似合理,但实际执行时却千差万别,乱象丛生,很大程度上是由于没有经过足够的实际调查,仅凭着想象拍脑门决定的。他还知道张居正对百官过于苛责,后期又刚愎自用,连皇帝也不放在眼里;而且他为人孤直,这才树敌太多;却又不群不党,这才招致了身后横祸。连带着好好地变法也跟着完蛋了。他接受了这些前人的教训,将其反复刻在心间,时刻提醒自己不要重蹈覆辙。当然也虚心的学习几位的成功之处,踏着巨人的肩膀,总能看得更远,这是真理!虽然满怀着诚惶诚恐,但秦雷和他的新法始终是上路了,这一去千山万水、这一去荆棘密布,这一去。再也没有回头的路……出发啦!不想问那路在哪。不怕运命。给什么关卡;当马车隆隆,梦开始阵痛。它卷起了风。重新雕塑每个面孔!夜雾那么浓,开阔也汹涌,有一种预感,路的终点是晴空!我一定会成功!天佑二年六月,全国范围内的清查土地开始了。秦雷共出动十九万人次,在全国九省中同时进行,用时八个月,将全国土地地重新丈量,清查漏税的田产,到次年二月,统计全国查实征粮土地达二百七十万万三千九百三十三顷。再比照一下清查前的数字,整整增加了一百三十三万顷,多了足足一倍有余!当年的赋税便大大增加,扣除所收的四百万两丁税,又按照新标准大幅减税,但数额仍然达到了两千九百万两白银,若是加上丁税,便足足是前一年的一倍。可见历年来,有多少国帑被损公肥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