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之后,巫山雨朦朦。秦曼在经过月余的急行之后,终于抵达巫县。却得知祖母已至巫山别院中静修,于是匆匆赶来。“奶奶,何为贵人相?”秦曼见到祖母的第一句,并没有问安,而是开门见山的说话。秦清,已年过六旬。虽然华发早生,但在眉宇之间,依然能看得出早年之绝代风华。她正在馆中烹茶,对于秦曼的到来,似乎毫无觉察,甚至好像没有听见秦曼的问话,只是全神贯注的看着那沸腾的泉水,片刻后将一撮香茶投入,刹那间,这馆中被一股馥郁茶香笼罩。取两个茶盏,斟满茶汤。秦清这才抬起头来,示意秦曼坐下。“曼,你以为,什么才是贵人?”秦曼想了想,却突然发现,这贵人二字的定义,似乎真的很难确定。“夫家资千万,良田十万顷,奴仆万众,可以为贵人否?”秦清摇摇头,“那只是富人,而非贵人……即便是有家资千万,良田十万,奴仆万人,然则一身铜臭气,如我等这般。或可享受安乐,衣食无忧,但若说这贵字,却真真当不得。”“那数代公侯,权倾朝廷,手握天下兵马者,可为贵人?”秦清再次摇头,“那只是权人。或能一朝把握权柄,肆意妄为,然则和这贵字,未有关联。”秦曼犹豫了半天,轻声道:“如咸阳陛下,可担得一个贵字?”这句话。秦曼并不想问出口。可是到了这种地步,她也知道,必须要弄清楚祖母真实意图。秦清,这一次却没有回答。品了一口茶水,她温言问道:“曼,你可读过《易》?”“啊,读过,却不甚明了。”秦清笑道:“莫说你不甚明了。我自二十学《易》。至今四十余载,仍担不得明白二字。只敢说是略有心得而已。你今方十九,若何敢说这不甚明了?如今根本就没有看到门径。”说完,她放下白玉茶盏。从旁边取出一卷《易》。“易首卦为乾。乾者,天也。你看这同卦相叠。喻龙。乃刚阳。故而那《象》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又有《辞》曰:元亨利贞。元,乃根本,亨为变通;利为手段,贞为坚持。君子唯具有这四种品行,方能扶摇而上,鹏程万里。所以,《彖(音tun四声)》曰: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云行雨施。品物流行,大明终始,六位时成。时成以六龙以御天。乾道变化,各正性命,保合太和,乃利贞。首出庶物,万国咸宁。唯有此,方为贵。”秦清滔滔不绝的一番话,却把秦曼给说的糊涂起来。“奶奶,我不懂!”“你且牢记,他日自然明白。”秦清说:“万物皆有兴衰,人世亦如此。二十年前,我初遇陛下时,正逢之变,陛下内外交困,心绪难安。我因此而得陛下厚爱,才容我我秦家雄霸西南。然则,万事终归是有变化。陛下当年雄主,可如今却刚愎自用,而且性情多疑。此次我之所以在咸阳讨要军粮制造之权,实际上也是为了消除陛下的怀疑。”秦曼不由得一惊,“奶奶,陛下怀疑您?”“今日不怀疑,难保他日不怀疑。”秦清微微一笑,“昔年王翦手握倾国之兵,不也要求田问舍嘛?陛下初一统时,大有天下为公之心。然则那卢子高自称神仙门徒,表面上看去,是一心为陛下效命,实则暗藏祸心。我曾暗中提醒陛下,可是陛下却……曼,你且告诉我,这天下间,陛下最相信的人,是什么人呢?”秦曼蹙着蛾眉,“扶苏哥哥,为人淳厚,陛下当信他吧。”“不对!”“那蒙家两位叔叔?”“也不对!”“是奶奶!”秦清呵呵的笑了起来,“若陛下信我,我何苦揽那军粮之事?给自己再凭添一分铜臭气呢?”“那陛下信谁?”秦清没有回答,站起来,拉着秦曼地手,从别馆中走出,沿着曲折山路而行,在片刻后,行至山边。站在此处,可听江水拍击山崖的轰鸣巨响。“你且行至那试胆石上。”试胆石,是巫山一处山梁。从山崖上突出,只容一人站立。这处山梁,犹如断桥悬在大江之上。站在试胆石上的时候,耳听江水咆哮,感受脚下岩石颤抖,似乎随时都会掉入江中。秦曼的脸,刷的一下子苍白。她缓缓退下来,“奶奶,我明白了!”“陛下就如你站在试胆石上一样,孤独无所依靠,唯有寄托神仙。他谁都不信,只信他自己。故而才有求仙之心。此心一生,却再难改变……徐市之所以倒行逆施,也缘由此心啊。若陛下在统一六国之后,能慢一些,再慢一些前进,虽耗费的时日会长久,然则二十年,三十年之后,大秦基业稳固,六国宵小也只能偃旗息鼓。可是陛下的心,已膨胀起来,一系列的手段,目地虽然是好地。你看,我们慢慢走,虽走的慢,却走的很稳,不会摔倒在地。但你若跑起来,速度虽然会很快,可一不留神,就会摔倒……甚至掉入江水之中。大秦,就如在这山道上行路一般,更需小心再小心。可是陛下去等不及了,他想要跑起来。”言下之意,若跑起来,就会摔倒。秦曼轻轻点头,似乎明白了秦清的心情。秦清接着说:“此次高渐离刺秦,其实已经无关六国之事。那是个执拗地人,他所为的,不是什么兴复六国事业,求地只是心安,求地只是全当年的那份情义。事实上,杀了也就罢了。可是陛下却因此而祭起屠刀,大肆杀戮。并有谣言传出,从此不在信任六国之民。所谓天下之大,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是大秦的天下,而陛下此举,却等同于将老秦和六国分割开来。你想想看,当六国之民无法感受到平等的时候,他们就一定会针对大秦展开行动。对于老秦而言,这才是灾难啊。”秦曼,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片刻之后,她轻声道:“奶奶,您让我转告仓令的那句话,仓令已有回答。奶奶您问他:大厦将倾,你当如何?他的回答时:若大厦将倾,不如推倒重建。只是,我还是看不明白,他那贵字,又在何处?只不过在他身边,孙儿能感受到,他内心的不安。”“因何而不安?”秦曼摇头道:“这个……孙儿不知道。”“这位仓令,年纪虽然不大,但却也是有见识的人。想必他也感受到了这平静之中地暗流。曼,我倒是真想见见他。徐市说他有贵人相,我相信。只是徐市地观气之法,只重亨、利二字,却忽视了元、贞之说。品性乃根本,只懂变通,只知用手腕的人,虽可成一时之雄,却难保万世基业。你立刻派秦周再往楼仓,持我符信,告诉那刘阚……就说,我这老婆子希望在年内见他。”“是!”秦曼轻应了一声,搀扶着秦清,顺着山路缓缓而行。此时,金乌将落西山。但见巫山云雾,翻滚不停。江水咆哮,击打山岩……轰隆,轰隆……震耳欲聋。秦曼地心思,依旧是非常复杂。难道这兴平盛世还未开始,就要再有灾乱升起嘛?如此一来,巴中秦氏,又会做出什么样的抉择?昔年凭奶奶助始皇之情,从而换来了今日的成就。可乱世来临的时候,又会是怎样的局面?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此时,秦曼的心,已经完全乱了。和***这一番长谈之后,也让秦曼的思绪,变得更加飘忽。无言独上西楼!她轻轻的叹了一口气:但不知,我与仓令,又当是怎生的结局呢?只愿巴蜀,莫起纷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