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阚万万没有想到,此次咸阳使者的来头,大的让他有些吃受不起。蒙毅!始皇帝派出的使者,竟然是他最宠信的心腹大臣,老秦朝堂之上,大名鼎鼎的上卿蒙毅。不止一次的听说过蒙毅的名字,在刘阚的想象当中,蒙毅应该是和蒙恬一样,虎背熊腰,有大将之风。然而,当蒙毅通报了姓名之后,刘阚再偷眼打量,却发现这个蒙毅,和他的兄长蒙恬,截然是两种气质。蒙恬刚毅果敢,举手投足间有杀戈之气,尽显出一种军人特有的气质。而蒙毅,比之蒙恬略显文弱,体态瘦削而单薄,文质彬彬的,脸上总是带着若有若无的笑容。站在那里,蒙毅更像是一个儒生。不过眼神很锐利,好像两把刀子一样,能洞彻肺腑。刘阚肃手站立在庭上,不由得小心翼翼。蒙毅则端坐中央的主位,王恪坐在他的左手位置,面无表情,双手拢在袖中,一言不发。“刘都尉,咱们这是第一次见面!”蒙毅的声音,略显阴柔之气。他给自己倒上了一觞酒,品了一口之后,展颜笑道:“不过我可是久闻你的大名,如雷贯耳……呵呵,今日一见,果然是少年英雄,了不得,了不得啊!”刘阚小心翼翼的说:“上卿过誉,刘阚愧不敢当!”“愧不敢当?”蒙毅的笑容,更加灿烂,不过声音,也更加的阴柔,“刘都尉还有甚不敢当的事情?敢在陛下面前,称满朝文武,非愚则谀……好大的口气!莫非这全天下人,就只有你刘都尉忠心陛下?你可知道。你这非愚则谀四个字。在咸阳惹出了多大的麻烦吗?”难道是来找我麻烦?刘阚不由得心里一咯噔,低着头。偷眼打量了一下。他看不见蒙毅的表情,但是却发现,王恪那张僵硬的面容,在不经意中似乎是微微抽搐了一下。好像在笑!刘阚心里,多多少少的安定了一些。轻声道:“刘阚不知!”“大将军说你狂妄!”蒙毅冷哼一声,“朝中御史大夫,对你更是非常不满。在朝堂之上,弹劾你地奏章多不胜数。刘都尉,你用四个字,让老秦大半地官员对你恨之入骨。嘿嘿,从现在开始,你的一举一动。都会被很多人看在眼中。以后该何去何从,自己考虑吧。”蒙毅这番话说地很严厉,但在刘阚听来。却好像是在提醒他。你这些年来一帆风顺,升迁的太快,让很多人眼红。不过由于你并没有和他们产生交集,所以也不想为难你。但你这一次,却是实实在在的得罪了他们,肯定会被他们惦记,多加小心……“本官此次来平阳,是奉命来解决三郡的乱局。”不等刘阚开口,蒙毅突然话锋一转,对王恪温言道:“王郡守。济北临淄两郡的郡守。如今正在赶来平阳地路上。我估计,也就是在这几日抵达……你是本地郡守。当全权负责此事。”“下官明白!”王恪连忙起身,恭敬的领命。蒙毅接着说:“田福逃匿无踪,目前尚无消息。不过,他根基已失,想必也折腾不起太大风浪。本官已下令,命泗水、琅琊、东海三郡的兵马,退回本郡。从即日起,薛郡地方,由你接管起来。陛下的意思,事情还要追究,但是无需大动干戈……王郡守,你可明白陛下的意思?”王恪插手道:“下官自然清楚。”蒙毅这才转头,看了一下刘阚,“刘都尉,你这次做的不错!”“多谢上卿夸奖。”“如今,三郡之乱已经平息,朝廷当撤销你廷尉正的职务……三日之内,回转楼仓。三郡之事,无需你再插手过问。好好的做你地泗水都尉,那是你的本份。莫要再节外生枝了!”就这么把我赶回去了?怎么有点卸磨杀驴的感觉……可仔细一想,刘阚这个泗水都尉自任职以来,在楼仓只呆了几个月地时间。到时候一大半的时间,奔波于外。如果朝廷真要计较起来的话,刘阚这种行为,足以算得上是渎职行为。按照大秦律,这至少也是个流涉的罪名。刘阚对薛郡倒也不是非常留恋,只是这心里面,却还有一件事情挂念。犹豫了一下,刘阚轻声道:“那敢问上卿,三郡百姓……”蒙毅脸色一沉,“本官已经说了,三郡之事,无需你再插手,难道你还不明白吗?也罢,陛下这里有一封诏书,原本是要本官私下里给你。如今,你既然想要知道结果,索性直接给你吧。”说着话,蒙毅摆手示意,有亲随手捧一个黑木匣子走进来,轻轻的放在了刘阚面前。“自己打开吧!”刘阚不免有些紧张,打开了木匣子,只见里面有一卷黑帛。展开来,黑帛上裱着程公纸,上面只有一行文字:竖子焉敢妄言朝政。刘阚的脸色一变,恭敬的把黑帛卷起,然后放进黑木匣子,双手托起,大声道:“臣刘阚,领旨!”“好了,下去吧!”蒙毅沉声道:“三日之内,必须启程回转楼仓,不得耽误。”“刘阚明白!”虽然始皇帝给他的诏书上,什么都没有说明。可刘阚多多少少,还是明白了始皇帝的意思。看起来,始皇帝已经接受了刘阚的建议。这份诏书,只是警告刘阚别再生事。泗水都尉这个官职,是武官,而且属于那种不在朝廷序列之内地官职。始皇帝通过这份诏书,告诉刘阚:好好做你本职地事情,莫要再节外生枝。朝廷内部的事情。还容不得你来插嘴。也好。反正事情已经结束了,刘阚如今。也想早点回楼仓,不想继续留在平阳。蒙毅没有再和刘阚进行任何交流。刘阚在平阳停留了一日,第二天一早,就率领本部人马,启程动身。吴辰并没有和刘阚前往楼仓。因为咸阳有诏令,命吴辰为厌次县丞,即日起出发,前往就职。在出发之前,吴辰告诉刘阚,朝廷之所以派他往厌次(今山东陵县),别有用意。厌次,有九达天衢之称。地理位置非常重要。据悉,田福及棘蒲军余孽,甚有可能逃亡此处。吴辰地任务。就是要清除厌次之地的反秦势力,确保齐鲁之地地混乱,不会蔓延燕赵之地。刘阚和吴辰分别,心里隐隐感觉到,始皇帝恐怕要有所行动了!不过,这已经和他没有关系。他现在要做地,是尽快回转楼仓。一别年余,刘阚不免生出归心似箭之情。随同刘阚前往楼仓的,有贾绍和薛鸥等人。这个薛鸥,是薛郡本地人。若论起来。还是春秋时期,薛国地后裔。不过。薛国早已灭亡,薛鸥现如今身无牵挂,也想追随刘阚,建立功业。要知道,他曾经投靠过田都,若非刘阚掩饰,只怕早已丢了性命。而且,除了刘阚,薛鸥也想不起,还有谁能收留他。离开平阳时,已过了八月仲秋。按照秦历,再过一个月,就是新的一年。因为秦历是从十月一日开始,就算进入了新的一年。而根据人们的习惯,还是愿意把正月,作为新年的开始。反正这种历法地计算,对于刘阚而言,意义并不算太大。他如今只需要按照普通人的习惯过就是。若是有大的事件,比如祭祀祭奠,自然会有手下幕僚提醒。天有些凉了!刘阚率领人马,一路马不停蹄的前进,在数日之后,抵达昭阳大泽。过昭阳大泽,就是泗水郡治下。刘阚命人在胡陵休整一日,自己则带着蒯彻,在十几名楼烦骑军的护卫下,来到了昭阳大泽边缘。这里,曾是他来到这个时代以后,第一次战斗的地方。也就是在这里,他开始融入了这个时代……一晃多年过去,当刘阚再次来到昭阳大泽,不管身份还是心境,和当初都有所不同。如果说那时候,他对于这个时代还怀有一丝畏惧的话,那么现在,他已经不再畏惧。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迷茫,一种对未来,无法把握地迷茫。不知不觉,他经历了很多事情。从酿酒发家,到北疆大战;从一介刑徒,到今日的一方官员。个中滋味,难以用一两句话形容。只是随着他的官位越高,对于前途,却越发地迷茫了……明知道老秦的结局,可是他却不得不追随着老秦的脚步而行。他甚至说不清楚,他所做的一切,对于原有的历史,是否已经有了改变?由困惑,而变得迷茫;由迷茫,又生出了一丝忧虑。自己的路,究竟在何处?我所做的一切,是否能改变老秦的命运?不知道,所有的一切,都还是一个谜……“都尉!”蒯彻见刘阚站在沼泽边缘,不言不语,不免有些担忧,轻轻叫了一声,而后道:“起风了,看这天气,今晚会有大雨。咱们还是回胡陵去吧,这些日子赶路,都尉您也很辛苦,早点休息吧。”起风了吗?刘阚抬起头,看着密布于苍穹的乌云,长出了一口气之后,仿佛是将心中地燥郁之情驱散。风雨将临,那雨后地彩虹,想必也不会太远了吧!倾盆的大雨,在子夜之后来临。伴随着电闪雷鸣声,似乎是在向世人宣告,秋日即将离去,寒冬马上要到来。雨幕连天。在寅时更达到了极致。如同是天河倒泻一样。把丰邑小城完全湮没在了一片汪洋之中。冰冷地水,已过膝盖。许多并不坚固的茅房。也在这瓢泼的大雨之中,变成了废墟,好不凄然。大雨直到黎明时分方才减弱。冰冷的雨水,如丝如雾,笼罩在丰邑地上空。许多失去住所地人们。在冰凉的雨水中哭泣着,吕雉站在大门口,看着眼前地景象,摇头轻声叹息。寒冬将至,可这一场大雨,恐怕很多人要挨不过这个冬天吧。好在自家的房屋坚固,并没有太大的损失。只是储藏的粮食被雨水浸泡,怕是要损失惨重。“刘季在家吗?刘季在家吗?”院门突然被人敲响。紧跟着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吕雉一蹙眉,提布裙迈步上前,把院门打开。只见门外。萧何手持一把竹簦,面带笑容。“萧先生,您怎么来了?”吕雉不由得奇怪地问道:“看这样子,您应该是连夜从沛县赶来的吧,这么大的雨,莫非出了什么事情?”萧何微微一笑,“阿雉,莫非要让我站在门外说话?刘季在家吗?”吕雉歉然让开一条路,轻声道:“在的!不过他昨夜和周勃几人喝酒,到现在还没有起身。”一系青麻布长裙。让吕雉透着几分文雅之气。只是隆起的腹部。多多少少让她的体型受到影响,看上去略显臃肿。在屋中坐下。萧何问道:“阿雉,几个月了?”吕雉脸色有点苍白,听萧何这么一问,顿时浮起了一抹红晕,轻声道:“差不多快四个月了。”就在这时,从偏房走出一个小女孩儿,揉着眼睛道:“娘,我肚子饿,可有吃的?”这小女孩儿大约在七八岁的模样,身材比之同龄地女孩子,看上去要高很多。瓜子脸,白皙的面颊,生的非常秀气。萧何不禁一笑,“元已经这么高了!”“食量还很大呢。”吕雉看见小女孩儿,脸上露出一抹笑容,“这不,一大早就叫嚷着要吃东西。元,去灶上生火,娘这就给你做饭。萧先生,请在这里稍等,我这就去叫刘季起来。”说完,吕雉往内室走去。刘元则揉了揉眼睛,一蹦一跳地往厨房走。看着刘元的背影,萧何眉头一蹙,轻轻摇了摇头。不一会儿的功夫,刘季睡眼朦胧的走了出来。“萧先生,这么一大早来,莫非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吗?”刘季已过了四旬,虽然还是和从前一样,不拘小节,但却稳重了许多。这些年,他担任泗水亭长,倒也算是尽心尽力。只见他坐下来,两腿摊开,朝着正准备去做饭的吕雉喊道:“阿雉,烫两壶酒来。”“一大早的就要喝酒,唉……”吕雉叹了口气,倒也没有说什么。萧何则挠了挠头,轻声道:“刘季,我从沛县连夜赶来,是有事情要和你说。前日从东海郡送来了一批刑徒,马上要押送往骊山。可是县里如今是真的抽不出人手,所以县令让我来通知你一下,由你押送这批刑徒前往骊山。明日一早就要动身,你准备一下,随我一同回去。”刘季闻听,不由得一怔。旋即勃然大怒,“萧先生,我这刚从北疆回来没有两天,连屁股都没坐稳,怎地又要出公差?”萧何苦笑道:“这不是没办法的事情嘛……原本今年你的徭役已经做完,可没想到东海郡突然送来了这么一批刑徒。你也知道,前些日子薛郡生乱,东海郡出兵镇压。东海郡地人手本来就少,薛郡这一乱,就更加不足了。所以,司马郡守就和壮郡守商议,由我们负责押送。屠子和阿婴奉郡守之命,出兵薛郡,至今还没有回来。县衙里现在根本抽调不出人来……这不。就连我。今天回去之后,也要马上前往相县听差呢。”刘季浓眉一蹙。低头不语。萧何拍了拍他地肩膀,“刘季,这不是正好赶上了吗?也是没办法的事情!等过了薛郡地事情平定了,来年想必也不会太过繁忙。到时候,我会设法为你调动一下。让你少出一次徭役,你看怎么样?这一次,你就委屈一下吧。反正也只是押解刑徒,到了骊山之后,你就可以马上返回。如果一切顺利,说不定开春就能回来……”刘季也知道,摊上这样的事情,只能怪自己倒霉。也怪不得萧何。谁让薛郡闹出了那么大的乱子?不过听人说,那刘家子又升官了,好像这次平定薛郡之乱。还是由那家伙出面主持。人和人就是不一样。那家伙出一趟公差,不晓得又捞到什么样的好处。可是自己呢?也许天生就是这劳累的命吧!还龙之子呢……又有谁见过,好像自己这般倒霉劳累地龙之子呢?刘季想到这里,不禁自哀自怨地叹了一口气。“萧先生,那你稍等一下,我让阿雉给我做些干粮。”这时候,吕雉烫好了两壶酒,用托盘端了进来。刘季把事情和吕雉说一下,吕雉听罢之后,只是点了点头。二话不说就回了厨房。为刘季准备干粮去了。待吕雉走后,刘季给萧何倒了一杯酒。刚准备喝,却被萧何一把抓住了胳膊。“刘季,问你一件事。”“萧先生请讲。”“你家刘肥,如今在何处?”刘季闻听这句话,脸色骤然一变,强笑一声道:“萧先生,你也知道,这两年我一直忙于公务,很少回家照应。阿肥现在也大了,我呢,也没时间管他。不怕你笑话,我还真不知道他在何处。”萧何不说话,看着刘季,片刻后压低声音道:“刘季,好歹咱们也是乡亲,有些话我不得不提醒你。阿肥的年纪也不小了,整日游手好闲,终究不是个事儿。我听说,他经常和一些不三不四地人交往,在沛县还欠下了一屁股的债。如今,天下看似平静,可是却并不安生。欠债是小事儿,可不要因为些许小事儿,走错了路,可就危险了。”刘季一怔,连忙问道:“萧先生,可是听到了什么风声?”萧何说:“我只听说,他今年经常去戚县……你也知道,戚县在薛郡,而薛郡目前……万一被牵连进去,到时候想要脱身,可就没那么简单了。刘季,你最好让人去戚县,把阿肥找回来。现如今,是多事之秋,一切小心为妙,切莫在闹出什么事端。”刘季点点头,酒也不喝了,呼的站起身来,“我这就去找王吸,让他去一趟戚县,把那家伙抓回来。”他之所以这么紧张,自然不是没有原因。刘季虽然只是一个亭长,可是交友很广,多多少少也知道一些关于刘肥现如今的状况。这两年来,刘肥结识了一些不法之徒,成色十分复杂。薛郡出了那么大的事情,少不得会有一番清洗。万一沾染了腥气,到时候想洗掉都很困难。弄个不好,连自己都要被那小子牵连。今年,还真是一个多事之秋啊…刘季前脚刚走,吕雉就走进了房间。“萧先生,刘季这次去骊山,不会有什么麻烦吧。”萧何诧异地问道:“阿雉,刘季这又不是第一次出公差,能出什么事情呢?你可别胡思乱想。”吕雉摇摇头,“您刚才不也说了嘛,如今这世道,并非如看上去的那样太平。我也知道他不是第一次出公差。可不知为什么,我这心里面啊……乱的很。总觉得好像要出什么事似地。”萧何笑道:“阿雉,你想的太多了。这世道虽说不太平,可是也不算太坏。薛郡之乱,已经被刘……都尉平息了,应该不会再有什么麻烦。”自从刘阚去了楼仓之后,不论是萧何还是吕雉,都刻意避免提起刘阚的名字。吕雉摇了摇头,“也许是我胡思乱想吧……但是刚才听说刘季要出去之后,我就有点心绪不宁。萧先生,万一我出了什么事情的话,有件事想要求你帮忙。把阿元送去楼仓,我父母和阿都在那里,也能给她一个照应……你知道,刘季家里的情况。”萧何当然知道,刘季的父亲,刘湍刘老太公对刘季并不喜欢。连带着刘季地兄长嫂子,对刘季这一家子,也非常的苛刻。不过,他觉得吕雉有些疑神疑鬼了。不过是押送刑徒而已,又能生出什么乱子?这吕雉啊,聪明是聪明,也很能干,是一个有主见的女人。只是在有地时候,未免考虑的太多了一些。想到这里,萧何抿了一口酒,微笑着答应了吕雉的请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