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忌站在盘门外的土山上,俯视着脚下的姑苏城。初升的朝阳铺洒在庆忌身上,一袭白袍隐镀金边,如天神般威风凛然。眼见城上旗幡闪动,一行队伍从远处行来,庆忌扭头对一旁的季札笑道:“王叔祖,应是夫差到了。”季札向前走出两步,忽地止步说道:“老夫与你的约定……”庆忌一笑:“王叔祖放心,庆忌心里装得下吴国偌大的江山,难道还不能容一席之地予夫差?只要顺利取得姑苏,我只把他软禁起来,一应待遇仍依公子之礼,决不食言。”“此言当真?”庆忌眉头一挑,说道:“今日称王的夫差尚且不放在我的眼里,难道我会担心一个软禁起来的公子夫差?若是庆忌连这么点自信都没有,何以称王于万千子民?”季札的目光转向姑苏城头。城头上,泥弹遍地,零乱不堪,城头的老弱妇孺怀抱剑戟凄凄惶惶的模样一一跃入他的眼帘,他不禁喟然叹道:“也罢,为了这万千子民不受刀兵之苦,老夫便助你一臂之力。”城头伞盖立定,有人高声喊道:“我王夫差应约前来,庆忌上前答话。”庆忌向季札拱手道:“王叔祖,请!”盾牌阵闪开,季札掸掸袍袖,把手中藤杖一点,昂然走了出去。夫差立在城头,眯起双眼盯着仅十余丈外的土山山顶,一时猜不透庆忌的心意:庆忌今日摆出这么大的阵仗,看来是要对姑苏城发动总攻了,可庆忌所谋者乃是天下,两人之间的个人恩怨莫不因江山而起。他如今真的要置江山社稷于不顾,不计一切发动猛攻?凭庆忌目前的兵力,就算他能强攻入城,那时三军也要消耗殆尽。如今天下大乱,野心家此起彼伏,近在咫尺的越人对吴国更是虎视耽耽,如果付出了那么大地代价才能得到姑苏,就算庆忌夺得了姑苏城,他又拿什么来坐稳这吴国江山?庆忌使人传话,约他于盘门相见。莫非还妄想招降了他,不费吹灰之力便掌握姑苏?想至此处,夫差自觉荒诞,不禁为之失笑。就在这时山头异动。一人独自走上山巅,夫差一见。便也独自按剑上前。这样的公然约见会唔,他倒不必担心庆忌会暗箭伤人,如此龌龊行为,哪怕是一个不入流的盗贼也是干不出来的。此时正是旭日东升,天清气朗。风行旗猎,云霞掩映。夫差站在城头。袍裾也在风中一阵阵抖动。对面那人茕茕独立于山巅之上,高冠博带,一袭麻衣,一眼望去,更有一种振衣展袖乘风而去的惊艳。此人发髻高挽,发间隐隐有银丝闪耀,颌下一部美须业已花白,虽然阳光正在其后,所以五官眉眼看得不是十分清楚,但是仍觉其相貌清瞿古朴。身形似如崖巅虬松。绝非庆忌的模样,夫差不由讶然叫道:山上何人。庆忌既约寡人来见,为何却缩头藏尾不敢露面?”“老夫延陵季札。夫差,你已不认得老夫了么?”风向城头吹去,站在山头即便不用竭力去喊,城头上的人也能听得清清楚楚。这阵风正好把季札的声音清晰地传到城头,一俟听清了这句话,城头上轰地一声炸了锅,许多人惊声叫道:“是季子,大贤季子!季子大贤到了。”这些人欢呼雀跃,好象见了救星一般,似乎季札一动,一切危难困厄都将迎刃而解似的。夫差定睛再看,山头所站老人果然便是季札模样,不由大惊失色,情不自禁地施礼道:“王叔祖?!夫差见过王叔祖……”说至此处,他心中忽地转过弯来,如今季札出现在庆忌军中,莫非……莫非他要相帮庆忌,对自己不利?夫差攸然变色道:“王叔祖久已不问世事,为何……为何如今出现在庆忌军中,莫非……莫非庆忌掳来王叔祖,胁迫王叔祖做他的说客不成?”山头季札微微摇头,伸手按住胸前随风欲扬地胡须,放声说道:“没有人胁迫老夫,老夫乃是自愿前来,为你们做一个说客。 夫差,为了一个王位,我吴国连年兵灾,无数百姓流离失所。如今,吴国江山已尽入庆忌之手,你只剩下这一座孤城,覆亡在即。老夫本已不问世事,亦不想干预你们兄弟之间这场争斗,可是……老夫实无法坐视如此多的吴人家破人亡,老夫今日来此,便是要劝说于你、劝说城中百姓,放下剑戟停止抵抗,若依老夫之言,老夫可以作保,自你夫差以下,城中人人可得平安。”城头军卒百姓闻言不禁一阵**,窃窃私语之声如蜂群拥来,听得夫差心慌意乱。“王叔祖!”夫差嗔目大喝:“国玺符印尽在我手,夫差才是名正言顺的吴王。庆忌乱臣贼子,引兵谋乱,弑杀我父,夺我江山,王叔祖不为夫差主持公道,却站在庆忌一边助纣为虐,迫我献城投降,是何道理?”“嘿!”季札苦笑一声,漫声道:“夫差,你之所言,何尝不是庆忌心中之疼?若说家仇,你们二人彼此之间皆有亏欠,这笔糊涂帐又怎么算得清?不管怎样,你二人都是我吴国王室血脉,应以我吴国社稷为重,应以我吴国黎民为重,岂可效仿草莽匹夫,置江山社稷于不顾,快意于一己恩仇。”夫差仰天打个哈哈,冷笑道:“王叔祖不要说了,夫差不是季子,做不到太上忘情,成不了高贤大圣。”他“呛啷”一声拔剑出鞘,剑指山头咬牙说道:“夫差即便战至最后一兵一卒,也不向庆忌屈膝投降。我与庆忌,决不同顶一方苍天、共踏一方土地!如违此誓,有如此袖!”说罢他伸手狠狠一扯。“刺啦”一声,一幅黑底绣金的王服袍袖被他扯了下来狠狠弃在地上。季札长叹道:“夫差,大局已定,你独力难以回天,且听老夫良言相劝……”夫差打断他地话道:“王叔祖不必多言,夫差尚有一道雄关在手,尚有三年存粮可用,庆忌要取此城,那就来吧,夫差与城中数万军中上下一心、众志成城。誓与姑苏共存亡!”季札听至此处双目一寒,嗔目喝道:“夫差,你一意孤行,定要让全城百姓。数万生灵与你同归于尽么?”夫差满不在乎地拱手道:“王叔祖,这些事不必你来操心。你年纪大了,这些事已不是你能过问得了的,请王叔祖回到延陵,贻养天年去吧。”季札心中震怒,胡须微微抖动着厉喝道:“如果老夫不肯坐视呢?”夫差把双眼一翻。冷笑道:“那么王叔祖又耐我何呢?”“大王!”赤忠听到此处对庆忌摩拳擦掌地道:“请大王下令,以赤忠为先锋。强取盘门,夺下此城。”前些日子因庆忌生死未卜,赤忠有心先攀上一棵大树,表现有所鬼祟,庆忌回来后对他并无指言片语地责斥,但赤忠心中有鬼,难免忐忑不安,此时迫不及待便想有所表现以示忠心,庆忌挥手制止,闪目看向季札。季札此时已动了真怒。他立于山巅。双目微垂,不怒自威地瞪视着城头夫差。凛然喝道:“夫差,你定要用这万千子民的性命为你殉葬吗?”夫差按剑冷笑,一言不发。季札戟指怒道:“夫差小儿,真是冥顽不灵!”他张开双臂,大袖垂拂,向城头军卒百姓高声说道:“吴国的士兵和子民们,不要随着夫差在这条不归路上继续走下去了。 放下武器,打开城门,只要不予抵抗,老夫可以保证任何一个人都不会受到伤害。”寿梦昔年有意传位于季札,季札的三位兄长也曾多次欲将王位让给他,因此造就了季札地特殊地位,他虽不是吴王,但是在吴人心中,他就是吴国地无冕之王,他有资格决定吴国的命运前程。季札是一位君子,一位贤人,是吴人心目中道德品格毫无暇疵地一位圣人。所以吴人本能的相信,他说的就是对的。尤其是季札的三位兄长先后称王后,只要季札说出来的话,就一定会得到吴王的许可和执行,以致于吴人已习惯了以他地命令为王命。这种观念,在吴人心中已根深蒂固。季札这番话出口,城头的**更形激烈,每一个人都在左顾右盼,就像一群羊羔在寻找着头羊,现在只要有一个人放下武器,所有的人都会起而效之。即便夫差身边地亲兵,在吴国大贤季札地威名之下,也已完全丧失了斗志,就连那些将军们都是一脸的彷徨。最有力量地武器,不是杀人的利器,不是酷刑严法下的权威,而是人们发自内心的爱戴和心悦诚服的服从,能拥有这种强大精神感召力地人,也许一千年才会出一个,而季札,毫无疑问就是那个人。“当啷!”人群中不知是谁首先壮着胆子丢下了他手中的剑和盾,然后“哗啦”之声不绝,越来越多地人放下了手中的兵器,夫差见状又惊又怒,咆哮道:“是谁弃剑?谁敢违抗寡人的命令!把他抓起来,抄家灭亡!”眼见身边亲兵惶然四顾,一时竟鼓不起勇气去捉拿身边已放下武器的国人,夫差大吼一声,挥剑杀进了人群,像疯了似的乱劈乱刺,怒吼道:“寡人要杀了你们、要杀了你们!”“不许放下武器,我才是你们的王,我才是你们的国君,统统拿起武器,抵抗到底!”眼见三军行将崩溃,夫差如颠如狂,挥舞着利剑一边大声喝令,一边挥剑猛砍,吴人虽依季子之言放下武器,等于已背叛了夫差,却仍不敢捡起武器同夫差为敌,几个人措手不及死在夫差剑下。其他的人仓惶四散,到处躲避着这个已失去理智的大王。季札一手拄仗,一手前指,高声喝道:“城中吴人听了,夫差不知休恤民众疾苦,不以吴国江山社稷为重,他已不再是你们的王!你们可以打开城门弃械投降,可以拿起武器阻止夫差滥杀无辜,老夫会保证你们每一个人地安全!”这一声喊,城头守军终于彻底瓦解。士兵、民壮、老人、妇女、孩子,哭地哭,叫的叫,四散奔逃。虽仍无人敢向夫差递剑,但是已经有胆大地民壮。和家族被抄没,自己沦为奴隶地人拾起剑戟,向夫差身边的卫队亲兵开始攻击。易风眼看情形已无法控制,他身边人马比起城头民壮乡丁的人数来远远不如,生恐混乱之中夫差为人所杀。立即命亲兵架起夫差退向城下。孰料,他这一退。吴人大受鼓舞,越来越多的人重新拾起了武器,但是这一次他们攻击的对手变成了夫差身边的士卒。易风见势不妙,架起怒不可遏的夫差向内城逃去,许多老弱妇孺高喊着大贤季札呼吁全城军民弃械投降的消息涌向四城,还有一些人则冲向城下去打开城门。眼见如此情形,庆忌看着立于山头,麻衣长袍须发飘飘,一手持杖,一手前指的季札。就像看到了正在布道的耶稣。他地头顶还有一个明晃晃的光环:“太邪乎了,拿破仑孤身一人从海岛上逃走。一路上把追捕他的士兵招纳为他的拥戴者时,大概就是这般威风吧?季札,简直就是吴国地王上王啊……”其实庆忌还是夸大了季札的感召力和他对吴人地影响。 耶稣拥有无数的信徒,最终还是被钉在了十字架上;拿破仑虽然逃出幽禁他的海岛后凭着强大的个人感召力迅速聚集起了一支军队,但他最终还是再次失败,重新被幽禁至死。即便是圣人、伟人,光凭精神感召力也是靠不住的,能团结到他身边地力量必然有限,而且松散。如果不是庆忌已经拥有了今时今日的局面,靠着他自己地努力,实际上已经掌握了除姑苏城外的整个吴国疆域,季札就不会出山相助;如果不是庆忌兵临城下,已经打得城中军民心生绝望,那么即便季札出面,吴人也决不会在大王夫差面前有勇气公然违抗命令、放弃抵抗。实际上,是庆忌为季札扭转乾坤的表现创造了先决条件。但是不管怎样,最终是季札催化了这种可能,并且凭着他的强大感召力,使得吴人鼓起勇气,背弃了夫差。盘门城楼下,那两扇已近半年不曾开启的厚重大门,在数十名哗变的士兵、民壮共同努力下,轰隆隆地打开来,向城外严阵以待的庆忌军方阵,敞开了它的门户……“大王,为什么不准我的人马进城?”一员小将匆匆奔至庆忌车前,打开盆领,露出一张俏俊的脸蛋,白净娇嫩地脸颊微微泛着红晕,有些汗渍,沾住了几绺青丝。这是任冰月,盘门哗变,迅速影响了姑苏城各道城门地守军,早已不堪夫差暴刑压迫的国人开始造反,庆忌地人马还没有进城,他们已掉转刀枪,杀向夫差的人马,夫差的亲军被迫护拥着他逃向宫城。孙武、英淘、梁虎子等人陆续率军进城,任冰月的人马却被留在了城外候命,此时她终于不耐,气冲冲地跑到庆忌车驾前质问起来。“谁说不准你的人马进城?”庆忌笑笑,说道:“你随寡人一起进城!”任冰月气虎虎地道:“你就是想看着我,不想我杀掉夫差,是不是?”“任将军,我答应过季子……”“那我任家的血海深仇怎么办?”任冰月眼圈一红,两颗晶莹的泪珠开始在眼眶里打转:“我任家抛家舍业投靠你,盼着你能为我们报仇雪恨,可你……可你……”任冰月攥紧粉拳,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庆忌叹了口气,举步下了车,走到她的身边,任冰月的身高只到他的胸前,但她倔强地仰着头。不屈地看向庆忌。庆忌摇摇头,耐心地说道:“在夫差手上毁家灭族的,不只是你一个任家。你的父亲宁可自尽,让你姐姐离开姑苏带领任家子弟投靠于我,目的也不是让你为他报仇,而是不想让任家为夫差殉葬,是为了任家的存续和任家子弟地生存。冰月,你以为我不想杀掉夫差?抛开个人恩怨不谈,一个死夫差,绝对比一个活夫差更让我安心。更让我睡的安稳。可是,有时候,你想获得更大的利益,就必须要向人妥协。或者交付一定的条件。完整的接收姑苏城,对你、对我、对任家、对吴国。都是一件好事,所以,我不能不这么做。”“你这是推诿,你现在是吴王,是名正言顺的吴国大王。再也没有人能跟你争,就连季子也不行。你想做什么,谁谁敢说你的不是,你怕什么?”庆忌笑了,对她柔声道:“傻丫头,没有人可以为所欲为,哪怕他是一国之君!”他伸手为任冰月拭去颊上的泪珠,那温柔的动作和语气,让凶巴巴的任冰月一时无法适应,竟尔呆在那里。庆忌轻轻一拍她削瘦地肩膀,说道:“现在。随我入城吧。 约束你的人马,不许胡乱杀人。不然……就算是你,我也会……咳!寡人也会军法从事的。”他转身走去,再仇靠在车辕旁,屈膝站定,伸出铁铸一般的右臂,庆忌扶着他地右臂,在他膝上一踩,顺势登上王车,进入车厢坐定。他扭头一看,见任冰月仍呆站在路旁,不禁向她启齿一笑,狡黠地道:“夫差么,寡人是答应放过他了,但是如果他自己不肯放过自己,那么就是神仙也没了办法。以夫差的性子,恐怕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十有八九要枉费了王叔祖一番心思。你还愣着做什么,去晚了,你可就什么都看不到了。”他抬腿一踢车板,喝道:“起驾!”御者抖动马缰,车轮辘辘缓缓启动,大王仪仗亲兵护拥着王车向已清除了路障地盘门大道行去。任冰月愣在那儿,把庆忌的话反复想了想,一双泪眸突地亮起来,连忙牵过自己的战马,翻身上马,拔剑向城门内一指,喝道:“随我进城!”城门内的道路崎岖不平,地上有石弹砸出的一个个深坑,道路两旁是散落堆积地石块和破碎的泥丸,空地上,各种武器堆积如山,那是哗变地国人弃放在这儿的武器。再往城里走,已是抛石机无法攻击到的地方,大道平坦,房舍齐全,看起来完全没有受到破坏。但是这几个月在夫差的高压统治下,每天都有被用来杀一儆百的人家破门灭族,城外的攻击和围城使得城中居民日常的劳作完全停止,匠人、商人,全部困守家中日夜恐惧着死亡的来临,使得每一个衣衫完整,看起来毫发无伤的居民眼神呆滞,面色苍白,他们胆怯地站在路边、门口,怯怯地看着庆忌的车驾缓缓驰过长街,虽然在庆忌严令之下,没有哪个士兵胆敢趁乱行些为非作歹之事,整个接收城池地工作井井有条,大有秋毫无犯地样子,这些百姓仍是一副惊弓之鸟的模样。“收复姑苏之后,第一要务,便是安抚人心;其次,便得犒赏有功之臣,重设朝廷官吏;恢复吴国自上而下地有效统治、重建秩序;重整各城各邑、关隘要道,安排驻军;抚恤因战乱而死的人家,救济因兵荒而耽搁的农垦的百姓;派遣使节同楚、鲁等国交好关系;与东夷做进一步接触;还有越国,明知它是条毒蛇,现在却不宜再动刀兵,从长远计,吴国须得先恢复元气,否则明年春上,全国的粮食便接济不上了,如何同越国打交道,也得早作思量……”每个昂首挺进的士兵,都斗志昂扬精神亢奋,可坐在王车中的庆忌,心神早已越过了战场,想到了战后一系列棘手的问题。前方已是宽阔平坦的青石官道,再前行一段时间,前方出现两座巨大的阙楼,阙楼中间便是王宫大门。大门开着,一位将军跌坐在血泊里。圆睁二目看着前方,他的眼睛空洞洞的,已经看不到生者的气息。他部下们地尸体遍布四周,同许多庆忌军士卒的尸体纠缠在一起,而这位将军,一条手臂被砍断,只余几条血红的筋脉缀连着,颊上一道伤痕深深的,露出森森白骨,在他肋下。插着几杆长矛,就是这几枝长矛,支撑着他的身子没有倒下。大开的宫门望进去,是一条笔直的御道。那条宽而直的大道直到一座拱桥遮断了视线,路面上铺满了尸体。可见这里的厮杀是何等激烈。庆忌掀开轿帘,举步下车,抬头看看高大的王宫门楣,又看看宫门旁向他正施以军礼地几名士卒,问道:“宫中情形如何?”“回大王。相国大人和英淘将军已率军杀进宫内,夫差只率少数兵丁退往后宫去了。”庆忌点点头。吩咐道:“阿仇,速率军控制左翼宫群,那里储放着财帛、粮米,珠宝玉器,切勿有失!”“诺!”阿仇抱拳应诺,率领一队人马迅速闯进宫门,向左侧建筑群落冲去。“再仇。”“末将在!”“速控制右侧宫群,那里存放着户籍、帐册、地图等物,此乃国器,万勿有失!”“末将遵命!”再仇更不迟疑。立即率人扑向右翼宫群。“任冰月!”“末将在。末将随侍大王入宫!”庆忌瞟了她一眼,任冰月毫不示弱地还瞪着他。庆忌哼了一声。把手向前一挥,任冰月立即率领千余兵丁呼啸而入,冲到了庆忌前面。王宫中,宫娥寺人惊叫着四处乱窜,一见庆忌大军经过,立即伏地以手触额,恭顺的无以附加,庆忌这一路人马也无人去理会他们,就自他们身边急急掠过,沿着王宫中轴线上的建筑群,趟着一地死尸向后追去。宫中夫差的人马并不多,他地亲军不过数千人,分布到姑苏城大小数十座城门处做后预备队,再加上守城民壮中每千人安插二十名心腹督战,所以随他登上盘门去见庆忌的人数并不多。当时哗变一起,夫差地亲信将领立即护着他退往宫城,盘门随即被哗变士兵打开,迎庆忌人马入城。孙武亲率精锐,直取夫差,追击迅速,竟致夫差来不及封锁宫门,他分布在各处城门备战的精锐之师此时大多还不知盘门生变。等到孙武尾随夫差闯进宫门,梁虎子、荆林、赤忠、掩余和烛庸等人已分率人马扑向各主要城门,切断了它们与王宫之间的联系。也亏得孙武英淘反应迅速,夫差带着少数人马仓促退回王宫,根本来不及实施他的焚城计划。当庆忌赶到最后一片宫群院落,只见孙武英淘指挥大军正团团围困着一座巍峨壮观的大殿,这座宫殿十分宏伟,高有四层,大殿长廊下死尸遍地,殿堂正门上写着“摘星楼”三个大字,殿中空空荡荡,殿外数千人马将这座大殿围得水泄不通,却不曾发出半点声息,气氛静谧地有些诡异。“微臣见过大王!”一见庆忌赶来,孙武、英淘立即趋前拜见。“夫差呢?”庆忌剑眉一舒,向他们问道。“回禀大王,夫差已逃入这座大殿,身边只余十余亲兵。大王有言,勿伤夫差性命,是以我们只困住此殿,并未强攻,如今如何行止,听候大王吩咐。”庆忌眉头一皱,不觉有些紧张。后世小说电影看多了,皇宫里面都是机关暗道重重,他还真怕这宫殿里弄出什么机关暗道,夫差会从暗道中逃走,那样一来难免又要横生枝节,忙道:“派人进去,逐层搜索,但有反抗者,格杀勿论!不过,须留夫差性命。”任冰月急忙抢前请命道:“末将愿为先驱!”庆忌定定地看她一眼,颔首道:“准,自己……小心一些。”任冰月雀跃道:“谢大王!”她把手一挥,任家子弟兵排成八列纵队,冲进了宽敞的大殿。一排排长矛平平端起,锋利地尖刃犹如一柄明晃晃的钢刀。大殿中左右各有一道楼梯通向楼上,八列纵队一分为二,犹如两道洪流。向两侧席卷过去。整齐的脚步发出“嗵嗵”的响声,在大殿里回荡着,敲击着人的心神。庆忌慢慢踱进大殿,慢慢仰首看向殿顶承尘,犹如一具雕塑,不言不动……夫差独立于空荡荡的大殿第四层之上,听着楼下传出地整齐的脚步声,脸上露出一抹难以言喻的惨淡笑容。空空荡荡的大殿上,从梁上垂下许多素缟,直垂至地。随风曼卷。大殿正前方,贴墙放着一张书案,书案上有一口漆黑发亮地匣子。夫差脱去王冠,解去王袍。将它们弃于地上,又拔去束发地玉簪。披头散发,只穿一袭雪白的葛布内袍,慢慢走到那张书案旁,将颤抖地手指抚上了那口漆黑的匣子。那口匣子是密封的,匣口有封蜡。夫差摸挲片刻,忽然举掌在匣上一拍。“啪”地一声拍裂了匣口地封蜡,然后慢慢打开了那口匣子。黄色的丝绸,中间横亘一柄无鞘的锋利短匕。质朴而未做修饰的木柄,中间隐现一道血槽地锋利刃身,柄身和刃身几乎等长,全加起来长度也不过一尺。这柄短剑本是刺客杀人的一件利器,但它原本并无名字,直到有一位君王在它刃下饮血。专诸,就是以这柄短剑藏于鱼腹,穿过两柄训练有素地铜戈。刺穿衣下三层狻猊铠甲。刺杀了吴王僚;夫差的父亲公子光,就是靠着这柄短剑。弑君自立,登上王位。于是,这柄藉藉无名的短剑也就从那一天起名闻天下,被称为鱼肠剑。公子光摇身一变成为阖闾的那一天,这柄先染了王僚心头鲜血,又沾了专诸血肉的短剑也被擦拭得纤毫毕现,永久封藏于这口木匣中。而今,它重见天日之际,见证地又将是一次王位的更迭,又将是一番腥风血雨。夫差握剑,指肚从剑身上缓缓拭过。上一次,它吞噬了一位吴王地性命,迎来了一次改朝换代。而今,这柄凶器再现人间,它又将承担什么使命?夫差握紧鱼肠剑,放声大笑起来……大殿最高一层只有一个入口,分别自左右两侧楼梯上来的任家兵将在此汇合,重又变成作列纵队。任若惜居中站立,仰首向斜斜延伸上去的楼梯看去,十余名披甲武士横剑于胸,站在楼梯上正紧张地看着他们。这十余名亲兵身材都很魁梧,年纪却有大有小,其中一个唇上还有细细的茸毛,也许还未过弱冠之年。楼梯下密密匝匝的矛刃,使他紧张的额头冒出了汗珠。他咽了口唾沫,慌张地看了眼左右的袍泽,忙又站稳了脚跟。每个士兵都在恐惧,或许他们不是那么畏惧死亡,但是面对一场注定要失败的战斗,却无法不沮丧。除了风箱般的呼吸一片静谧的楼道上,任冰月突然低斥一声:“降者不杀!”声音回荡,楼梯上没有人回答,那十几名吴军士兵沉默着,紧紧握着手中地兵刃。任冰月目中隐隐露出杀气,又喝道:“让开!”十余名吴军士兵地身子微微瑟缩了一下,但他们回头望了一眼,脸色重新坚定起来。任冰月长长吸了口气,冷冷地道:“举矛!”“霍”地一声,士兵们将战矛高高举过了头顶,在他们头上立即出现了一片锋刃斜指向上的矛刺森林。任冰月冷冷地凝视着楼梯上地那些士兵,右手并掌如刀,慢慢举起。阶梯上的吴军士兵徒劳地举起了手中的剑,与气壮如山的他们对峙着,却不知该把手中的剑劈向何方.“掷矛!”任冰月的耐心终于耗尽,她把右手向下狠狠一劈,所有站在阶梯上的士卒都奋力将矛掷出,“呜”地一片嗡鸣,楼梯上、扶手上、门楣上、画柱上,密密麻麻钉满了长矛,那十余名士兵已经不见了,他们被埋没在由长矛组成的荆棘丛中。一道道鲜血,如蜿蜒爬出的蛇,从那“荆棘丛”中钻出来,沿着楼梯缓缓向下流淌。“冲上去!”任冰月一声低喝,立即自队伍后面冲出几名手中仍执着长矛的士兵,拨打着钉在楼梯上的长矛,踢开被鲜血浸透的尸体,清理出一条通道。任冰月在士兵们地护拥下,沿着这条通道一步步向上走去,在他们脚下。出现一个个鲜血浸润的脚印。“哈哈哈哈……”大殿上突如其来传出一阵疯狂的大笑,然后又迅速寂然无声,任冰月立即加快了脚步,率领士卒们冲上大殿。四面通透的大殿上。一匹匹布缦从大殿的横梁上垂下,在风中轻轻律动。就像招魂的幡。一根根巨大的立柱掩映其间。任冰月黛眉一蹙,一声“搜”字还未出口,忽地嗅到一股特别的味道。她双臂一展,止住自己的兵士,狐疑的眼神四下一扫。慢慢垂头看向脚下。一道道水痕蛇一般蜿蜒游来,任冰月吸了吸鼻子。诧然道:“是酒?”“轰”地一声,一团火苗腾起,沿着那遍地流淌地酒液向他们猛扑过来。“不好!快走!”任冰月见势不妙,立即率人逃回楼梯口,到了楼梯口任冰月扭头一看,这片刻功夫大火已熊熊而起,一条条燃烧的布缦将火蛇引向了楼顶的承尘雕梁。喷吐的火焰中,她看到夫差手握一柄短剑倒刺入腹中,熊熊大火已将他包围,瞬间吞没了他魁梧地身影……围在大殿旁的士兵们不得不一退再退。因为整座大殿都变成了一座熊熊燃烧地火把。哪怕隔着十多丈远,顺风处热浪仍炙得人皮肉发烫。不时有燃烧的巨木轰然落下。砸起一片飞飞扬扬的火花木屑,迫使众人继续向后退开。任冰月看着那座即将完全倒塌的大殿,因为不能手刃仇人而心有不甘。英淘抱臂站在一旁,看着遥遥欲坠的摘星楼,喃喃自语道:“夫差临死,总算做了件让人看着顺眼地事。相国大人还命我挑两座楼来烧一烧呢,这把火一起,全城都看得见,倒是省得我动手了……”“相国大人……,对了,相国大人呢?嗯?大王也不见了……”庆忌和孙武并肩走着,沿着笔直的王宫御道,前方已经能看见宫门外那两座巍峨高耸地阙楼。偶尔回头,还能看见后宫深处那座熊熊燃烧的摘星楼。风向开始转变,随风吹来些木料燃烧的灰烬。日已西斜,无数道霞光穿透天边的云彩,把一道道光影投射到王城中来,那灰烬便像蝶儿般在那光影中飞舞远远的,传来沉闷的“轰”的一声,随即便是千百人一齐发出的欢呼声,庆忌站住脚步,若有所思地望向那片原本矗立过一座巍峨高楼的天空。现在,那里只有一道冲宵的烟柱伴着火光,无数地飞灰使那烟柱看起来雾蒙蒙地。摘星楼倒下了,夫差的吴国灭亡了,他将成为这里地新主人。从逃奔卫国,到姑苏称王,几起几落中,无数的人为了他或因为他而战斗,受伤、流血,乃至灰飞烟灭……,终于为他打下了这片江山。熟悉的、不熟悉的许多面孔,从记忆深处重新泛入他的脑海,那都是曾经追随于他左右的兄弟,如今他们都已长眠于地下。曾经巍峨的摘星楼倒下了,也许明年的一场春雨后,那片废墟上就会长满野草,两年之后,就不会有人再记得那里曾有一座巍峨的宫殿。那些曾追随着他,披肝沥胆、洒尽热血的大好男儿呢?孙武站在他身旁,也眺望着化为飞烟的摘星楼,轻轻地说道:“摘星楼,倒了。”庆忌点点头:“在那片废墟上,很快会重新建起一座高楼。伍员为阖闾建起了这姑苏大城,孙相国,便请为寡人建一座姑苏第一高楼吧。”孙武颔首道:“臣领旨,这座楼……还叫摘星楼?”“不!”庆忌摊开手掌,让一片黑色的灰烬蝴蝶般地飞旋着,落到他的掌心,轻轻地说:“这座楼,就叫……凌烟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