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景治四年十月二十六日,荆山、景山一带——在堪称千里冰封的雪山山道上,有一支数万人的兵马正徐徐朝着西北的方向进发。这是一支军队,但也看得出来,这是一支战意消沉的战败之师,尽管人数多达数万,但是军中士气全无,士卒们的眼眸暗淡毫无光彩。不难想象,似这种军队,哪怕是上了战场,恐怕也难以有什么作为。“情况不妙啊……”在队伍的前头,有一名身披战甲的将军眼瞅着身后的数万大军,微微叹了口气。此人叫做王梁,乃十九路藩王军之比阳王麾下的将领,在当日大营被袭、主公比阳王又为廖立所斩后,王梁便在白水军第二军团长黄守的劝说下,转而投靠了秦王李慎。并不关乎什么忠诚不忠诚的问题,要知道身为国主的主公比阳王被杀,哪怕是王梁率领残部返回其主公的封国比阳国,他也难逃一死。俗话说得好,人到死时真想活,王梁可不希望将主公比阳王被害的责任全部揽在自己身上,毕竟他也有一室家小,之所以出任卫戎军队的将领为比阳王效力,也不完全是为了为主尽忠。于是乎,为了活命,王梁顺势投靠了秦王李慎。这,恐怕是大部分藩王军将领之所以愿意转投秦王李慎的真正原因。但是王梁没想到的是,他的第二任主公、秦王李慎,竟然接二连三地被周军所杀。如果说秦王李慎第一次被杀的时候,王梁心中万念俱灰,可当他第二回再次听说类似的消息时,他麻木了,呆滞了,无所适从了。这究竟是这么一回事?难道秦王李慎有许多人么?或许这便是盘旋在诸多藩王军将领中挥之不去的疑惑。为了替自己的日后考虑,也为了解除心中的疑惑,王梁找到了白水军第一军团长陈昭,向他询问所效忠的新主公秦王李慎是否还安好的确切消息。按理来说,白水军总大将阵雷才是最合适被询问的对象,只不过对于那个堪称怪物的男人,王梁心中始终报以畏惧。那可是一位单凭一己武勇之力便能逼迫周军一度和谈罢兵的怪物!言归正传,从白水军第一军团长陈昭口中得知的消息,让王梁焦躁的心情逐渐平复下来。秦王李慎还活着……自己所选择投靠的新主公还活着……这个消息,着实让王梁暗暗松了口气。毕竟秦王李慎若当真死了,他们可再也没了靠山,一旦冀京朝廷日后追究起来,叛国谋反的罪名,那可是要株连九族的!还好还好……王梁如此安慰着自己。但是继而,他心中又冒出另外一个疑惑。既然秦王李慎安然无恙,大军为何要选择撤兵,撤出了麦城,来到了这片堪称不毛之地的深山呢?这个问题,王梁还是询问了白水军第一军团长陈昭,得到的回答是,秦王李慎准备在这片深山中全歼周军。全歼周军……王梁还记得当时他听到这句话时,惊地险些倒抽一口冷气。要知道,整个周军由一支主力军与两支偏师组成,分别由主帅谢安以及他两位副将费国、马聃所率领,总兵力多达十万以上,如今秦王李慎竟打算一战而定、全歼这十余万周军,王梁实在有些难以想象。倒不如说轻视秦王李慎,毕竟遵照目前的战况,那位新投的主公并不能做到在与周军的对峙中保持优胜,甚至连保持优势局面也办不到,前一阵的战事充分证明了这一点。不过,陈昭说那句话时那笃定、自负的从容表情,倒是让王梁稍稍信了几分,毕竟从陈昭当时的表情看来,仿佛全歼周军早已是十拿九稳。但是不知为何,王梁隐隐感觉陈昭当时看向自己等人的目光,有些诡异……“振作起来,弟兄们!”摇了摇头,将心中诸般烦恼抛之脑后,王梁大声喊道,“白水军的将军有命,要在此地大破周军,我等身为从军,可莫要拖了后腿……莫要忘了,周军的追兵距离我等仅半日工夫!”遗憾的是,他的鼓舞士气并没有起到多大的效果。王梁皱了皱,正要再次喊话,远远瞧见有两骑从前方而来,定睛观瞧,他心中吃了一惊,因为他发现,那两骑竟是白水军第一军团长陈昭与第二军团长黄守。“两位将军!”慌忙策马上前,王梁抱拳向陈昭与黄守见礼。相比于黄守仅仅点头示意,陈昭倒是显得客气许多,拨马过来,轻笑说道,“远远就听到王将军在此鼓舞将士士气,真是辛苦王将军了!”王梁听得心中欢喜,但却不好表露在外,拱拱手恭敬说道,“陈将军说得哪里话,此乃末将本份!”“呵呵!”陈昭不置褒贬地笑了笑,不过笑容颇有亲和力。“将军,”策马与陈昭并肩而行不过却自觉地落后半个身位,王梁忧心忡忡地说道,“我军的行程越来越拖沓了,今日两个时辰,竟只行了七八里路程,这样下去……”也不知是否是看穿了王梁心中所想,陈昭轻笑着宽慰道,“无妨,我白水军就在前方不远,与你等距离不过十里左右……别说我等早行几日,周军不见得能追赶上来,就算能追赶上来,我军也可为你等掩护!”听到这句话,王梁着实心安了许多,毕竟他还真怕白水军就这么将他们丢下,倘若当真如此的话,一旦周军追上,他们藩王军可绝没有一线生机。要知道,眼下的藩王军士气全无,就算是强行命令士卒与周军交战,也不过是白白送命的份。不过话是这么说,但王梁真正想说的却不是这个。“不不不,将军误会了……”连连摆手,王梁压低了几分语气,低声说道,“早前听将军向末将隐晦透露,贵军似乎打算在此全歼周军,您看这事……是否有用得着我等的地方?”“……”听闻此言,黄守微微皱了皱眉,有意无意地瞧了一眼陈昭。“确有此事……”对着黄守隐晦地摇了摇头,陈昭微笑着对王梁说道,“周军咄咄逼人,我等也不好任由其攻打不是么?——至于助我军一臂之力嘛……”听闻陈昭话中的停顿,王梁微微皱了皱眉,下意识地望了一眼麾下的士卒。其实他也清楚,凭他们藩王军眼下的境况,别说什么助白水军一臂之力,到时候别给白水军拖后腿就相当不易了。但问题是,倘若眼下不借机表表忠心,作为新投靠秦王李慎的将领,他如何能够脱颖而出,保证自己与部下日后是否能得秦王李慎重用?“这个……末将已在设法调动将士士气,末将相信,待他日交兵之时,定能为贵军增添一股助力!”王梁硬着头皮说道。“呵呵!”陈昭闻言笑了笑,点头说道,“好好,既然如此,陈某便记着王将军这番话!——王将军也莫要着急,我军与周军的交兵,王将军等诸部,定能在期间有所作为……极大的作为!”说到最后,他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怜悯与默然,一闪而逝。而王梁似乎却没有注意到陈昭眼神中那份不对劲,闻言大喜说道,“是!末将遵命!”“呵呵……好了,陈某与黄守军团长还要去其余藩军巡视一下状况,就不在此久留了……告辞!”“恭送两位将军!”“免礼免礼!”在王梁的抱拳恭送下,陈昭与黄守拨马缓缓离开了。行到不远处,黄守这才皱眉说道,“殿下尚安然无恙的消息,你告诉他了?”“唔!”陈昭点了点头,淡淡说道,“殿下那计虽说巧妙,但对我三军而言亦是凶险非常,若不隐晦地向那些将领透露一二,怕是会军心涣散,死走逃亡……不过你放心,我曾暗示他们,叫他们严守秘密,那些人如今已失归路,唯有依附我军,断然不会惹出什么事来!”黄守闻言沉默了片刻,半响后低声问道,“有必要么?——据斥候传来的消息,费国那支周军先锋部队,距离这些人仅仅十余里路程,不出差错的话,待今日傍晚,费国军乃至周军大部队便会追上……依着殿下的妙计,到时候玉石俱焚,除我白水军外,这里再无几人能看得到明日日出……”“因为只用这些人一回,因为这些人所起到的作用就只是诱饵,是故,说与不说都一样,是么?”陈昭瞥了一眼黄守,继而轻声叹道,“你知道阵雷老大为何不喜你么?你功利心太重了……只计较利益得失,却疏忽了立身之根本!——武德、操守!”黄守闻言皱了皱眉,半响后沉声说道,“我不觉得这些乌合之众会有什么大作为,徒耗军粮罢了!——你看看这些人,只不过是败了一两回,便士气全无……蝼蚁,虽聚之千万,也不过是蝼蚁,难逞猛兽之威!”“怪不得你会那般推崇殿下的计策……”陈昭闻言笑叹摇头。“怎么?难不成你也跟总大将一样,希望与周军真刀真枪地比拼,来一场声嘶力竭的搏杀?”“这个嘛……”陈昭抬头望了一眼晴空,继而嘴角扬起几分莫名的笑意,轻笑说道,“我可没有阵雷老大那般的兴致,既然能轻巧地全歼周军,何乐而不为?只是……”说着,他转头望了一眼身后远处仍在大声嘶喊振奋藩军将士士气的王梁,喃喃说道,“可惜了……”“可惜?”黄守愣了愣,嗤笑说道,“那个王梁?似那等将领,在我白水军也不过千人将本事,纵然失之,何惜之有?”“所以说,阵雷老大不喜你……”丢下一句话,陈昭抖了抖马缰,朝着前方而去,只留下面带疑惑之色的黄守。一路无话,陈昭与黄守径直来到了前方秦王李慎与其麾下白水军总大将阵雷的所在地点。见麾下两位爱将归来,假扮成阵雷侍卫的秦王李慎微笑着问道,“如何?”陈昭还来不及说话,黄守抱拳说道,“正如殿下所言,藩王军士气全无,如非有外力刺激,难复一战……”“外力刺激嘛……”秦王李慎轻笑一声,点头说道,“待周军追赶上来,这外力不就有了么?——为了保命,哪怕是那些藩王军,也会使出浑身解数……”“殿下英明!”黄守由衷地感到钦佩,对于秦王李慎的智计与权谋。也难怪,正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们二人同样是计较于利害得失的一类人。反观陈昭,却是来到了阵雷身旁,与他一同目视着远处正缓缓行军赶路的五万藩王军。“如何?”瞥了一眼身旁的来人,阵雷问起了与秦王李慎相同的问题。明明是相同的问话,但是陈昭的回答却与黄守决然不同。“也不能说是彻底丧失了战意,”摇了摇头,陈昭低声说道,“至少,依然还是有一些个像王梁那样的将领正在鼓舞全军士气,不过效果甚微,士气很难达到能再度与周军鏖战的程度……”“那就是还未彻底丧失战意咯?”阵雷淡淡问道。回头瞥了一眼正对黄守吩咐着什么的秦王李慎,陈昭微微点了点头。“是嘛……”负背着双手,阵雷微微叹了口气,喃喃说道,“兵尚有可用余地,将弃之如旧履,虽施妙计得以击败劲敌,亦非是上乘……”说着,他双眉一皱,咂了咂嘴嘴淡淡说道,“后续的事已用不着吾辈了,就交给你了,陈昭!”“是,阵雷老大!”正如陈昭与黄守等人所估算的那样,待日落西山,天色渐渐暗淡下来之时,周军的先锋部队、由费国所率的左路偏师,终究还是追赶上了那正在赶路的五万藩王军。那个景象,简直是令人难以猜想,藩王军明明有着五万之众,但是面对着费国军不过区区两三万兵马,却竟是连拒敌的勇气都没有,纷纷败退,死走逃亡。什么叫做摧枯拉朽、什么叫做势如破竹,冀州兵用自己的勇武向世间证明,他们不愧是大周京畿之师,不愧是举国出征率最高的一支劲旅,同样是每日冒着严寒赶路,但是却依然具有着强大的军势与实力;反观藩王军,明明每日行军路程远不及冀州兵,明明还有着不少力气,却在一个照面的工夫被冀州兵击溃。“嘁!这种乌合之众也叫军队?”冀州兵主帅费国的副将,欧鹏手持一柄长枪跃马厮杀于阵前,指挥着先锋营追杀四处逃窜的藩王军。说实话,并非只有文武相轻,哪怕同样是军队,依然会带有偏见,比如说,大周的正规军就看不起封国藩王的卫戎军,因为有很多支封国藩王的卫戎军在装备武器上都要强于大周地方军队,甚至比中央军冀州兵还要高上一线,但是论实力,后者却万万不是前二者的对手。也难怪,毕竟冀州兵是大周出征率最高的军队,身经百战自是不必多说,而似大梁军这等地方军队,平日亦肩负着扫剿驻军州郡范围内强盗、山贼等贼寇的职责,甚至于,像马聃最初出身的雁门军,长年要与外戎交兵,士卒的素质可见一斑;可是各藩王的卫戎军队则不同,这些军队更多的只是拱卫其所效忠的藩王的仪仗队罢了,哪怕封国内出现什么流寇也不会由他们出面,而是会由大梁军这等大周的地方劲旅代为剿灭。因此,藩王的卫戎军队时常被取笑为给各藩王看国门的忠犬,在军方的地位比各地方的城卫军还要低下,不过他们拿的军饷却是举国最高的。而这,恰恰也正是欧鹏等地方军队出身的武将心中所大为不爽的真正原因。“左翼、右翼!——分割敌军!”欧鹏举枪振臂大呼。话音刚落,欧鹏所在的本部两侧窜出两支骑兵,正是苏信、李景二将,一人攻左、一人攻右,虽然因为积雪的关系,他二人所率的骑兵冲刺速度大为减缓,但是面对着毫无战意的藩王军,这已是绰绰有余。“呼——!呼——!呼——!”伴随着阵阵士气如虹的呐喊声,苏信、李景二将率领骑兵从侧面像两柄尖刀般扎入藩王军的腹地,致使整个藩王军被拦腰截成两半。“轻松地有些不可思议了……莫非有诈?”担任后军本队总指挥的周将张栋眼瞅着己方如此轻易便击溃了敌军,谨慎、守成的老毛病又犯了,一个人坐在马背上嘀嘀咕咕。在张栋身旁,左路偏师主帅费国虎目微眯,轻笑说道,“轻松嘛……不见得呢!”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不难发现,藩王军也不全然是兵败如山倒,至少还有那么几支仍然在与周军奋力厮杀。“王将军,在我军左右的友军皆被周军击溃了……我军已成孤军!”“王将军,速速退兵吧!”在左右麾下部将的呼声中,前比阳王麾下卫戎军队将领王梁一刀砍死一名扑向自己的周兵,左手一抹溅得满脸的鲜血,咬牙喊道,“死守!死守住!——倘若我军不战而溃,前方白水军恐怕也要被周军偷袭得手,死守住!”“可……可是……”“没有可是!——叫众将士死守住!待白水军得悉这边的战事,定会回来援救我等,叫诸君死战,以待援军!”望着王梁奋力厮杀的威武身姿,附近的藩王军将士士气为之一振。“末将明白!”不得不说,陈昭并没有看走眼,就算是在藩王军中,也会有似王梁这等骁勇之将。只是,白水军真的会来援救么?未见得!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