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额不足会议不欢而散,童铁山再次发起高烧。战斗总结上报了军分区,其中的得失对错,也只能交给上级领导去评判。出人意料的是,县大队沮丧低沉的内部气氛突然间消失了,战士们似乎在一夜之间又恢复了高昂的斗志,原因就在于童铁山发聋振聩的一句话--他们死得值!这五个字消除了战士们的困惑,认清了重大伤亡背后的意义。眼下,县大队官兵唯一的愿望就是盼着童铁山尽快痊愈,好带领大家将长谷碎尸万段,为死去的战友和乡亲报仇。几天之后,崔启平再次把县大队折腾了一遍,原因很简单,李茱萸不见了。崔启平坚持认为李茱萸当了逃兵,这在革命队伍里是极为罕见的,性质非常恶劣。为此,梁文勇被崔启平叫去,接受了多次批评。梁文勇对情况并不了解,只好听从崔启平的命令,派人四处寻找李茱萸。李茱萸当然不是当了逃兵,他只是一个普通的老百姓,压根就没有同意参加县大队,即使他就此一去不回,也是作为百姓应有的自由。更何况,李茱萸仅仅消失了两天,自己又回来了。童铁山再次病倒的第二天,李茱萸就下床活动了,第三天就失踪了。其实对于童铁山和崔启平之间爆发的矛盾,李茱萸并没有放在心上,那是队伍里的事情,自己一个平头百姓没资格也不想说东道西。他心里最记挂的只是童铁山的病情,特别是当他得知童铁山会后再次卧床不起时,就再也呆不下去了。傍晚,李茱萸拖着尚不灵便的腿脚赶回县大队卫生所,兴冲冲地直奔童铁山所在的病房。临近病房门口,里面亮着灯,李茱萸看见周新衣站在病床边。人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眼下的李茱萸就有类似的感觉,他悄悄停下脚步,出神地欣赏着周新衣的一举一动。周新衣取出体温计看了看,无奈地摇了摇头。她把一块布洗干净,蘸上少许酒精,在童铁山的腋下细细擦拭了一遍,接着是手心和脚心。然后用湿汗巾替他把脸擦了,又换一块凉的折起来敷在他的额头上。忙完这些,周新衣并没有离开,而是坐在床沿上,静静地看着童铁山。油灯原本就微弱的光被周新衣的身体挡着,李茱萸虽然只能看见她的侧脸,却明显能够感觉出一丝的异样。此时,周新衣流露出来的神态是李茱萸从来没有看见过的,有担心、有心疼、有无助,还有……,总之,眼前这位胡子拉茬、神志不清的男人对她而言,似乎远远不是一个普通的病人那么简单。忽然,灯光照射下,周新衣的眼角一闪,两行泪珠拖着明亮的轨迹滴落下来,而她自己却毫无知觉。李茱萸看得分明,他被这一幕惊呆了,他明白那一颗颗晶莹的泪珠意味着什么。一瞬间,各种复杂的情绪不可抑制地涌上了心头,千滋百味痛苦地纠缠在了一起,瞬间吞噬了他原有的喜悦之情。是离开还是进去,李茱萸心乱如麻,头脑中一片空白。“谁呀?”周新衣大概是听见了门外的动静,抹了抹双眼,起身走向门口。“是我。”李茱萸有些慌乱,他不敢抬头看周新衣略微红肿的眼睛,只好顺势扶着受伤的臀部,唉声叹气地发着牢骚。“这伤果然没好利索,走起路来别扭得很。”“是你呀!”周新衣见到李茱萸,不由地埋怨起来,“你还知道伤没养好啊?这些天你跑哪儿去了?都在找你呢。”“嘿嘿,”李茱萸讪讪地笑着,表情很不自然,“我先看看山子哥,一会儿再说别的。”李茱萸侧身进入房间,走到病床前。看着童铁山深陷的眼窝和憔悴的面孔,他的心里非常难过,但此时此刻,在周新衣的面前,他却不愿意表现得过于悲伤。“一股邪火憋在心里,真是难为他了。”说完,李茱萸从怀里掏出两包东西,递给了周新衣。“治这个病呀,应该通络开窍、化瘀祛火。试试吧,也不知道能不能管用。”周新衣打开一看,眼睛顿时亮了起来。“麝香,牛黄!”李茱萸点点头。“这么贵重的东西,你从哪儿弄的?”“这些都是九爹积攒起来的,一直放在山洞里,我也是那天突然想起来了,就赶紧回去拿了一趟。”“嗯!”周新衣既高兴又觉得欣慰,“原来你是为了这个才走的呀。”话音才落,周新衣立刻把脸一板,“知道你是好意,可你是伤员,能不能出院大夫说了算,要是落下什么毛病咋办?”李茱萸感到一阵温暖,只是心里还有诸多滋味,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还有呢,”周新衣继续说,“你不言不语一个人跑了,知道的你是为了大队长的病去拿药,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当了逃兵呢。”“你说啥?逃兵?”李茱萸蹦起三尺高,若不是在病房里,情急之下,他能把屋顶掀掉。“嘘!”周新衣把李茱萸拉到屋外。“你急啥?你又不是真的当了逃兵,我可以给你作证。”李茱萸陷入了困惑之中,看来连周新衣都误会了,想想自己稀里糊涂来到县大队的过程,也的确有些乱,这该如何解释呢?索性不解释了。李茱萸不想当面解释的原因,一是因为真正知道整个过程的人极少,最有权威的童铁山如今却躺在病房里,另一个人就是崔启平。当时李茱萸还并不知道认定他当逃兵的人偏偏就是这个崔启平,他觉得只要那几个当官的明白就行,别人都是瞎猜,没什么大不了的。另一个原因就比较复杂了,甚至自己都开始嘀咕,这到底算不算当兵了,而他李茱萸到底又愿不愿意当这个兵呢?李茱萸知道,周新衣一家和日本人有着血海深仇。两年前,父亲被日本人无故杀害之后,周新衣毫不犹豫地把弟弟送到了县大队,自己留在家里陪着悲痛欲绝的母亲。半年前,母亲也随着父亲去了,这个女人安顿完母亲的后事之后,立刻找到了队伍。自己的情况却很不一样,李茱萸对日本人的仇恨并没有多数人那么深。说到底,那是因为他独特的身世和生活方式造成的。九爹去世之后,他无亲无故,无依无靠,常年躲在山里,对日军的种种恶行和人性的凶残缺乏了解的途径,更没有亲身经历。事实上,十几位无辜乡亲被活活烧死,诸如此类事件在抗战时期不胜枚举,更为严重的大屠杀比比皆是。对于大多数人来讲,他们除了悲痛和仇恨,不会有太多意外,他们都会把悲痛和仇恨埋在心里,有朝一日老账新账一起算。李茱萸则不同,他感到的是异常震惊,再加上新柱对他的不断灌输,才刚刚对这场战争有了一丁点的认知,也对自己以前的行为有了一些反思。但是,若要他现在就参与到这场战争中来,内心里还是犹豫的。这些话能解释给周新衣听吗?说不出口。在周新衣看来,这年头的男人,是好汉还是孬种只有战场上见,男人们最该干的事情只有一件--拿起枪打鬼子。麝香和牛黄即便在当时也是极为稀罕的药材。童铁山连服三次,病好了一半,烧也慢慢退了下来。服过第四次药,童铁山就不愿再躺着了,他执意要下地走走,周新衣不同意。“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你现在太虚弱,再受了寒可不行。”“没啥,老这么躺着,兴许要躺出别的毛病了。”童铁山说话时,眼睛并没有看周新衣,倒像是自言自语,“我也好得差不多了,这药就别再用了,省着点吧。”周新衣白了他一眼,“病还没好就心疼起东西了,这药不是队里的,是你的兄弟特意给你找来的,不能停。”“你是说茱萸?”周新衣点点头。童铁山既惊讶又欣慰,“没想到他还有这些宝贝。他的伤好了吗?他人呢?”“他呀,伤好得差不多了,姓崔的把他叫去了。”“崔书记找他干啥?”此刻,李茱萸的确在崔启平的房间里,而且正在经受着极大的煎熬。崔启平先是随便聊聊,说了很多关心的话,然后谈到了李茱萸的失踪问题。刚一听崔启平提到擅离职守四个字,李茱萸就不爱听了,他立刻打断了崔启平的谈话。“崔……哦,崔书记,啥叫擅离职守?我本来就是一个老百姓,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你凭啥说我擅离职守。”崔启平被李茱萸的问话噎住了,愣了半天。“李茱萸同志,你这么说就不对了。你参加了四秃岭的战斗,是你领着游击队在四秃岭设下埋伏,打了胜仗,你也为此负了伤,我还正要为你申请嘉奖呢。应该说,你已经在这个队伍里了,而且还立了功,怎么还这么无组织无纪律呢?”李茱萸急了,“崔书记,我看你带个眼镜挺斯文,应该是个讲道理的人。咱话可要说清楚,我啥时候答应了?答应谁了?照你这么说,老百姓就不能帮着打鬼子,我帮忙还帮出罪过了?我留在队伍里是山子哥要我帮忙,事先我们说好了,帮完这个忙就算完。要不是屁股上挨了一下,我早就走了。”崔启平既吃惊又有些不悦,他没想到时间过去这么久了,这个一根筋的猎户竟然还没有被革命队伍感化,一点觉悟都没有。“李茱萸同志,你有没有想过,到处都是战火,你能走到哪里?想过太平日子,就要先把日本侵略者赶出中国去!”“崔书记,你说的全在理,但是当不当这个兵总得要个自愿吧,要不跟拉壮丁有啥分别?咱共产党也兴这一套?”“你你……”李茱萸一句一个反问,把崔启平的脸憋得煞白,他敲着桌子,又不便发作。他气急败坏地踱了几个来回,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调整了谈话方式。“小李同志啊,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我中华泱泱之古国,锦绣河山,如今却有一群法西斯强盗在恣意横行,他们疯狂掠夺我资源,杀戮我同胞,百姓们骨肉分离,流离失所。长此下去,国将不国,无论你我都逃脱不了被奴役的悲惨命运。你说,你想不想念昔日的朗朗乾坤、太平盛世?”“想!”李茱萸想都不想。“你想不想在不久的将来过上平安幸福的生活?”“想!哪能不想。”“好啊!那么你想不想加入抗击日寇的革命队伍,跟战友们一起并肩作战,亲手来实现这个美好的愿望?”“不想!”李茱萸不假思索。“什么?你说什么?”崔启平怀疑自己听错了。“报告!”崔启平正要再问一遍,门外传来清脆的报告声。“进来!”崔启平的语气很有些不耐烦。门开了,进来的是周新衣。“小周同志是你呀,快请进。”看到周新衣,崔启平的烦躁情绪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就站在这儿,说一句话就走。”周新衣的脸色很冷谈。“你说你说。”“大队长叫我来给李茱萸做个证,他不是逃兵,他还没加入县大队。”周新衣说完后便用一种很特别很陌生的眼神看着李茱萸,李茱萸知道那眼神想要表达的含义,感到自己脸上火辣辣的,抬不起头来。“就这事吗?我知道我知道,我和李茱萸同志聊得很好,情况我都清楚。”崔启平望一眼李茱萸,突然想起刚才未完的对话。“对了,小李同志,你刚才说什么?”李茱萸抬头瞄向周新衣,仅存的一丝犹豫一闪而过,随即挺胸,大声回答崔启平的提问,“想!”崔启平再次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他使劲晃晃脑袋。“你是说,你愿意加入我们的队伍?”“是,愿意!”不光是崔启平转不过弯,就连一旁的周新衣也非常意外,动人的双眼里满是疑惑和不解。“李茱萸同志,我要提醒你,战争是残酷的,是要流血牺牲的。”“我不怕!但我有一个要求。”“你说。”“我今天才当兵,昨天还是老百姓,所以我不是逃兵。”“哎呀,李茱萸同志,这是误会,没问题,哈哈哈。”崔启平有些苦笑不得,周新衣则差一点笑出了声,赶紧把脸扭向一边。离开崔启平房间之后,李茱萸和周新衣一前一后往回走。“你要是不想参加队伍,谁也不会强迫你。”周新衣说话的声音很小,却明显带有怒其不争的语气。“没人强迫,我,我是自愿的。”“你就别骗我了,大队长都说了,知道你不想当兵打仗,怕你和姓崔的吵起来,才让我过来的。”李茱萸脸一红,嘿嘿笑着。“真是奇怪了,你为啥要改主意?”“别老眼光看人,在队伍里这么多天了,还不许咱进步啊。”周新衣显然不相信李茱萸的解释,她看着李茱萸,仿佛在说,继续编,看你还能编出什么花样来。面对周新衣质疑的目光,李茱萸收敛笑容,轻叹一声。“打吧,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玉梁就能早一天清净。”李茱萸说的也是真心话,却回避了周新衣的问题。他并不是刻意隐瞒什么,只是想要说清自己不想打仗的原因,需要讲一个很长的故事,那故事憋在心里很久,从未对任何人说起过。虽说压抑得太久,他也想一吐为快,但那应该面对合适的人物,在合适的时间和环境。其实,合适的人物如今就站在他的眼前,他信任她,他第一眼就喜欢上了她,甚至仅仅是为了怕她失望、为了和她在一起就轻易改变了自己远离战争的初衷。然而他还是不能说,因为那个故事只要想起来就会撕心裂肺般地疼痛。李茱萸分到了新柱所在的小队,正式成为一名普通的战士。由于前任小队长在太石峪一战中牺牲,新柱在将要年满二十周岁之际当上了小队长。虽说当了领导,性格做派却和从前没什么两样,依旧是成天跟在李茱萸这个大头兵的屁股后头,几乎形影不离。战场上结下的生死情,加上周新衣的缘故,李茱萸把新柱当成亲兄弟一样看待。不管怎么说,太石峪一战除了使县大队遭受重大人员伤亡之外,战士们的精神上也受到了不小的打击。按照军分区原来的计划,县大队马上就要编入军分区建制。也就是说,在正式加入八路军战斗序列,成为响当当的正规军之前,这场战斗让县大队所有官兵提不起精神,感觉到面上无光。更倒霉的事情接踵而至。童铁山彻底康复没几天,军分区的命令到了,内容如下:八路军玉梁县民兵大队于四秃岭、太石峪战斗中英勇顽强,重创敌军,特予全体指战员以表彰。鉴于恶战之后出现较严重之伤亡,望认真总结、补充整饬,从速恢复战力及面貌,以迎接更为光荣艰巨之战斗任务。“这就完啦?整编的事不提啦?”面对童铁山的质问,手捧命令的梁文勇只能无可奈何地苦笑。童铁山头上的青筋突突跳着,若不是身体已经复原,多半又要背过气去。简直是丢人啊!县大队三百人的队伍,绝大多数战士都曾经是面朝黄土、终日挥汗的泥腿子,自从扛起枪的第一天起,穿上八路军正规军的军服就是所有人的梦想,那不光是地方武装和正规部队的区别,更意味着这一群没离开过大山的农民将成为职业军人,从此纵横四海、南征北战,拥有难以想象的广阔天地和足以自豪的人生阅历。这样的机会一旦错过,就不知道还有没有下一次了。童铁山心里恨啊,他恨自己不争气,竟然在要命的节骨眼上马失前蹄。当然,童铁山也明白,此时最需要的是冷静下来面对现实,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县大队的士气必须得到提升,齐心协力重新打出玉梁县大队的军威。几小时后,童铁山和梁文勇出现在了全体队员面前,梁文勇更是出人意料地宣读了军分区的命令。听完后,队伍里果然炸开了锅,队员们有的情绪激动,有的痛哭流涕,有的甚至张嘴骂娘。童铁山没有立即阻止,他需要的就是这种效果,等到每个人都宣泄的差不多了,才开始训话。“我知道大伙儿的心情,刚看到命令的时候,我也骂娘,心里别扭!谁不想穿上八路军的军服,谁不想当上正规军,跟着大部队驰骋沙场?想一想咱县大队怎么打出的威名,那是一刀一枪在战场里杀出来的,打仗咱服过软吗?没有!可是这一次咱就得服这个软。为啥,这不是打仗,这是摆事实讲道理,不管啥理由,仗打得不好还说不得啦?是男人就得认,就得担责任!你看看,一个个耷拉着脑袋干啥?现在听我的命令,抬头!打输了咱不怕,也不丢人,怕就怕没了魂儿,没了气性,那才叫人看不起。接下来咋办?军分区首长说得好,叫做认真总结。错过一次整编还有下一次,打回来就是,是骡子是马,咱战场上见!只要咱县大队刻苦训练,重振军威,多打胜仗,照样挺胸做人,照样加入正规部队。你们说,是不是这个道理?”“是!”战士们齐声呐喊。童铁山不满意,“给我大声点点,有没有信心?”“有!”山呼海啸般的吼叫。“好!这才是顶天立地的男人!”童铁山大喝一声。李茱萸扭头向卫生队方向看去,他发现周新衣表面上和大家一样情绪激昂,眼睛里闪着夺目的光芒,但如果再仔细观察,却可以看出一种忧虑,隐隐的叫人心疼。李茱萸快三十的人了,尽管他知道自己留在这个队伍里的原因,但还是有些迷茫,不仅为自己,更多的是为别人。八年了,这场战争难道还是绵绵不休吗?快结束吧,好让他内心希望的一切,都能尽早地实现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