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枪声传进城里,城里的两个小组知道情况有变,却苦于无法了解情况,更无法增援。不仅如此,此时的玉梁四门紧闭,全城戒严,鬼子兵、保安团、特务队纷纷出动,开始了大规模的排查,李茱萸他们几个人的处境也极度危险。急切之间,李茱萸看到那辆开出去的卡车,返回了保安团,突然有了主意,他决定冒次险,闯闯周大友的大队部。李茱萸惦记新柱的安危,他必须设法搞清楚外面的情况,他分析那辆满载士兵的卡车定跟城外的枪声有关。他虽然没有见过周大友,但周大友和新柱的关系他是知道的,新柱不但给他说了两人见面的经过,还说了策反周大友的想法。就凭这些,李茱萸决定赌赌。如果切顺利,既可以探听到确切的消息,还可以尽快脱身。他与同来的队员们耳语了番之后,没等他们回过神来加以阻拦,就独自大步向周大友的驻地走去。保安团二大队队部内,刚回来没多久的周大友此时的情绪异常激动,他来回踱着步,张脸被愤怒、痛苦和疑惑扭曲着,心里在不停地咒骂。勤务兵在旁小心翼翼地伺候着,句话也不敢说,他从没见过大队长摆出这样的凶相,那架势好像随时会把他生吞活剥。“报告!”听到门外的报告声,勤务兵偷偷吐了口长气,擦掉了额头上的冷汗。周大友步跨到门口,猛力拉开房门,“什么事?”门口的哨兵吓得哆嗦,“报告大、大队长,有人找。”“找谁?”“找你。”“谁找我?”“他说他是大西村的柱子哥?”“什么?”周大友心里个激灵,凶神恶煞般瞪着哨兵。哨兵脸变得煞白,战战兢兢地重复了遍。好在周大友很快冷静下来,下意识地对着哨兵点点头。“回来!”哨兵刚跑出两步,又被周大友叫了回来。周大友拍了自己脑门掌,“你叫他在对面的酒馆等我。”哨兵如获大赦,双脚碰,转身逃了开去。几分钟后,周大友匆匆走进酒馆,却见李茱萸起身迎向他。“你是……柱子?我不认识你。”周大友很警觉。“我是柱子哥,新柱他哥。”李茱萸意味深长地看着周大友,说得很慢。周大友惊退步,“开什么玩笑?”李茱萸大声吩咐换个单间,周大友犹豫了下,跟了进去。“我哪有心思跟你开玩笑。”二人刚坐定,李茱萸就开了口,“新柱只有个姐姐,没有哥哥,可他是我的好兄弟,是我们的好兄弟。”李茱萸不想小心谨慎互相试探,他故意把“我们”二字说得很重,这其中的味道,他相信周大友自己会琢磨清楚。周大友当然清楚这句话的含义,他已经知道了新柱的身份,因为他就在那辆进出保安团的卡车上。他带的人不仅参与了城外的围捕行动,还负责清理了现场,在几具尸体当中,他意外地发现了新柱,随后也知道了新柱是被长谷所杀。直到现在,新柱那副怒目圆睁的样子,还直留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你找我有什么事吗?”“我在找新柱,你应该知道点情况,我们说好了在城里见面。”“这么相信我?”“新柱说过,你点也没变,他相信你,我就相信你。”周大友心中阵感动,情绪变得难以控制,“城里戒严了,正在大搜查。”“这我知道,得不到新柱的消息,我哪也不去。”李茱萸执拗的话,让周大友鼻子发酸,也彻底放下了戒备之心,他下子悲从中来,哽咽不止。“新柱他,他没了。”玉梁城外发生过短促的战斗,县城已经戒严。负责途中护送的三名队员没有传来安全进城的消息,先行进城的两个小组也直没有音讯。几拨打探消息的队员虽然只带回来了只言片语,但种种迹象表明,最糟糕的事情发生了。童铁山等人不眠不休,在焦虑和烦躁中熬过了个漫长的夜晚,直到第二天中午,终于等来了李茱萸他们四个人。王昆变节,崔启平被俘,新柱和其他队员全部牺牲!“王昆?”童铁山失去了冷静,拳砸在桌面上,“情况属实吗?”李茱萸突然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他大声宣泄道,“这能有假吗?新柱是为了保护那个姓崔的,谁能想却被姓崔的警卫员出卖了!你们说,这他妈的到底是咋回事?新柱他死得冤啊!”梁文勇把摁住李茱萸,“先坐下,冷静点,慢慢说。”情况是周大友提供的,李茱萸只是在转述,关于王昆的身份,周大友只知道他是被新柱所杀,但这已经足以说明问题了。“好样的新柱,杀得好!”童铁山说完,不禁悲从中来,颓然坐下。李茱萸心要为新柱报仇,迫切地想要知道童铁山下步的打算,只是看到童铁山难过的样子,张张嘴没有说出来,只好强忍着泪水往外走。离开时,李茱萸心里有火,赌气似地重重关上房门,却眼看到了周新衣。她像是在门外站了很久,眼含泪水,目光叫人心碎。这个时候,李茱萸最怕见到的人就是周新衣,更不敢看她那透着幽怨的目光,他在心痛难过之余感到深深地愧疚。他明明知道新柱的牺牲是个意外,但就是忍不住觉得愧疚。李茱萸言不发,低着头想绕过去,他希望周新衣是来找童铁山的。“你站住。”李茱萸很听话,机械地停下脚步,没有回头。“是真的吗?”“啥……啥事?”“我都听见了。”“是……是真的。”周新衣目视前方,面无表情,听到李茱萸的回答,泪水无声地滑落下来。“新柱是为了掩护姓崔的……”“我知道,那是他分内的事。”“我先送你回去吧,你好好休息下。”李茱萸心如刀绞,实在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周新衣。正在此时,童铁山的通讯员匆匆跑了过来,说大队长让李茱萸立即返回大队部。“啥事?”李茱萸非常恼火。“你快去吧,他肯定有大事跟你商量。”周新衣似乎很冷静,她催促李茱萸赶紧跟通讯员回去。只是,那种冷静在李茱萸看来令人不安,他不情愿地跟在通讯员身后返回大队部,不时地回头看着渐渐走远的周新衣。考虑到营救崔启平的急迫性,策反周大友的计划不但不能停,而且还要加快进行。童铁山从悲愤中慢慢冷静下来之后,粗略分析了李茱萸的汇报内容,明显感觉到争取周大友的工作有了更大的把握。他和梁文勇叫李茱萸回去的目的,就是为了详细了解他和周大友会面的前后细节,从而印证他们的判断。李茱萸讲述完之后,抓起童铁山的搪瓷缸子灌了几大口白水。梁文勇忍不住摇头,“李茱萸,你怎么会想起来去找周大友呢,你就不怕他把你绑起来送给日本人?”“后来想也怕,可当时顾不上那么多,就想着豁出命也要把情况弄清楚。”听了李茱萸的回答,童梁二人相视点点头。李茱萸心里突然闪出个念头,忍不住开口问道,“难道说你们还想进城去找周大友?”“不是我们,而是你,你见过周大友,这次大队长跟你起去找周大友。”梁文勇说道,“这是我们紧急研究后决定的,我们要尽快打下玉梁城,营救崔书记,为新柱报仇。”李茱萸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童铁山很奇怪李茱萸的反应,不禁问道,“你啥意思?”“我不去,你们谁也别去!”“什么?”童铁山被呛得有些恼火。“有什么困难,你大胆说。”梁文勇打圆场。“能有啥困难,我就是担心出问题。”“你说说看嘛。”童铁山有些着急。李茱萸撇撇嘴,说出了自己的担心,“万走漏了风声,就坏了大事了。”“咋会呢?”童铁山说。“我的意思是说……”李茱萸犹犹豫豫的,“你们想想啊,姓崔的已经被抓了,万他不经打,把他准备找周大友这件事说出去,咱还能指望周大友吗?找他就是往火坑里跳。”在县大队,没几个人叫崔启平姓崔的,也就是李茱萸和周新衣姐弟。童铁山和梁文勇同时吃了惊!他们当然明白李茱萸的意思,他不信任崔启平。对于崔启平,童铁山和梁文勇显然要比李茱萸了解得更多。在他们看来,崔启平这个人是有些奇怪之处的,他上过学堂,有学问、有口才。他讲起话来时刻把党性挂在嘴边,喜欢在大群听众面前口若悬河,却并不愿意和战士群众近距离相处,给人种高高在上的感觉。工作上原则坚持得过多,方法上缺乏些灵活性,少了些温情。那么,崔启平到底是不是个坚定的布尔什维克呢?也就是说,像他这样个没有经历过恶劣环境考验的人,能不能坚守住自己的信仰,还真是件值得思考的问题,而且是个大问题,它关系到童铁山交给李茱萸的特殊任务能否顺利完成,更关系到攻占玉梁县城的大计。事实上,不但童铁山等人有些吃不准,就连崔启平本人也同样有些吃不准。被铺之前,崔启平想到过自杀,免得受尽侮辱。当时新柱倒在身边,自己的手枪就在不远处,崔启平脑海里直有个声音在提醒他,要像个有气节的男人那样有尊严的死去,然而他的双腿点力气都没有,短暂的犹豫和挣扎之后,机会消失了,以至于被铺的那刻,他后悔不迭,恨不得抽自己个耳光。押解进城的路上,崔启平极力不去想传说中日本人的各种酷刑,然而恐惧感还是波波向他袭来,叫他胆战心惊。童铁山会想办法营救我吗?崔启平想,虽然和童铁山有很多工作上的争议,但他了解童铁山,他是个光明磊落的人,定不会弃之不顾的。但是,如何施救呢?由于身份特殊,自己被关押在宪兵队,那里没有个中国人,童铁山要想把他从这里救出去简直难于登天。看来,只能寄希望于尽早攻下县城了,动作定要快,旦拖延下去,自己都不知道能不能扛得住。崔启平突然之间相信命运了,这原本是共产党人视如粪土的玩意儿,但他就是不可抑制地相信了。否则,向在大风大浪中泰然无恙、仕途顺利的他如何会在抗战即将胜利的前夜阴沟翻船呢?作为玉梁地区党的最高领导人,他本该享有胜利者的荣光和百姓的敬仰,转瞬之间却要接受作为阶下囚的屈辱。看来命运真是无常啊,人随时都有可能被它戏弄甚至是抛弃。出乎崔启平意料的是,预想中的审讯并没有发生,而且他的住处也不是肮脏不堪的牢房。这里是个干净整洁的套间,有客厅和卧室,吃的、穿的、用的应俱全。更不可思议的是,房间里还有个日本女人专门负责照顾他的起居,门外的卫兵对他也是毕恭毕敬的。崔启平想起刚走进这间屋子时长谷对他说过的句话--把崔先生请到这里实在有些无礼,请先生不要怪罪,先好好休息几天,改日再登门拜访。长谷说话的语气,就好像这栋房子本来就是他崔启平的,听到这样的话,崔启平表面上是矜持而镇定的,内心却极为惶恐,他搞不清楚长谷要怎么摆弄他。可是,两天过去了,长谷像是把崔启平遗忘了,从未露过面。院子里静悄悄的,房间里更是安逸得很。早在学生时代崔启平就希望有这样处所在,好让他能够安静地读书,深入地思考,而现在,他曾经向往的生活竟活生生突然出现在自己的眼前。崔启平度出现了幻觉,俨然成了这里唯的主人,只不过,每次听到卫兵换岗时发出的动静,崔启平的头就会被重重地敲打下,把他从幻觉中重新拉回现实。他绝望地提醒自己,不,这些不是真的,统统都是假象,是长谷为了消磨我的意志而特意安排的。从幻觉到现实,次次的反复,崔启平觉得自己快要疯了,他不知道这样发展下去,会是个什么样的结局。崔启平曾经亲手处决过叛徒,他清楚地知道作为叛徒的下场,而如今这个字眼竟然距离他如此之近,要么壮烈牺牲,要么成为可耻的叛徒,二者选其!可是,他哪个都不敢选,那滋味,疼得受不了。声长叹之后,崔启平强行收回了杂乱而苦涩的心绪。每当这个时候,他都会不由自主地看眼礼子--那个照顾他的日本女人,而礼子每每都会报以纯真无邪的笑,然后他会点点头表示回应。就是这种看似客套的简单的交流,却能够使崔启平得到极大的宽慰,不安的心可以渐渐平复下来。这绝对是童铁山平生遇到的最艰难的次谈话,其难度超过了任何场战斗。因为谈话对象是周新衣,因为这是周新衣第三次失去亲人,因为周新衣和他之间微妙的关系,还因为童铁山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身份去谈。“来了。”只脚刚踏进门槛,周新衣就知道是童铁山进来了。“嗯,来了。”童铁山答应着坐下。周新衣坐在床沿,面朝里,童铁山看不到她的脸,虽然她的说话声音听起来还算平静,但童铁山知道,周新衣是不想在他面前表现的过于悲伤。果然,周新衣反过来安慰他,“我没啥,你有事去忙吧。”“我想陪你坐坐。”周新衣的泪水涌入眼眶,她忍了忍,依然背对着童铁山。屋子里寂静凝重的气氛压得童铁山喘不过气,他张口结舌地说了话。“新柱他……我,这都怪我……”“不怪你,我知道你心里也不好受,可打仗总要死人的。”“那个……你要注意自己的身体,其它的事你放心,茱萸说周大友已经把新柱安顿好了,等打完这仗,咱就给新柱他们迁新坟。”听到童铁山的话,周新衣再也忍不住了,泪水夺眶而出。看着周新衣耸动的双肩,童铁山难过极了。是啊,她说的没错,打仗总要死人的,可是对个二十出头的姑娘来说,亲人在系列的变故之下接二连三离她而去,仅仅不到三年的时间,和和美美的家四口,就只剩下了她孤苦伶仃的个人,这种苦又哪里是般人所能承受的。童铁山突然做了个决定,这事不能再拖了,他要陪伴她起熬过这个难关,帮助她重新恢复对生活的信心,“我……还有件事,想和你商量下。”周新衣擦去眼泪,“我听着呢。”“新柱刚走,提这事可能不合适,可是……”童铁山吸口气,加快了语速,“如果你没意见,打下玉梁城之后,我想给组织上打报告,娶你。”周新衣身体震,泪水再次落下。过了片刻,周新衣终于转过身,“陪我到外面走走吧。”迎着夜风,两个人并肩走上山顶,周新衣静静地靠了过来,把头枕在童铁山的肩上,风不时地吹起她的黑发,轻轻打在童铁山的脸上。谁也没有开口,周新衣还在回味着童铁山刚说的话,醉心于享受此刻的亲近,而童铁山则安静地等待她的答复。许久之后,周新衣转过头来,羞涩中带着满足,“我知道,你是担心我,是为了我好。”这不是童铁山想要的答案,他继续听。“别为难自己,安心打仗吧,我会等你的。”她是在拒绝吗?童铁山心里紧。也难怪,以前是自己直在逃避,却突然在这个时候主动表白,十有八九会被误会,周新衣定认为他是因为同情她。又或许她现在悲伤过度,暂时还没有这个想法。童铁山错了,对于两情相悦的人来说,突遭不幸的方如果得不到另方的同情那才是咄咄怪事。如果是在几天前,周新衣会毫不犹豫、兴高采烈地答应。可是问题就出在这里,如果新柱没有牺牲,何来的不幸?童铁山还会这样表白吗?至少不会这么快,这么突然。事实上,周新衣没有答应童铁山的原因,正是由于新柱的牺牲,但跟童铁山的同情和自己的悲伤无关。周新衣当初之所以要求留在部队,就是想照看弟弟并且追随在童铁山的身边,只要弟弟平安,她随时可以去过自己的幸福生活。可是,现在新柱没了,曾经的四口之家,如今只剩下她个,周新衣突然发现,切仿佛由不得她自己了。她在摩挲新柱遗物的时候,感觉到新柱的魂就在那里,久久不去,召唤她替他做完那些没有做完的事。但是,这些话她不能告诉童铁山。做出这个决定的瞬间,周新衣突然间完全理解了童铁山,理解了他为什么会在自己的情感面前选择缄默。如今,面对童铁山的提议,轮到她回避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真的不知道,唯能够确定的就是他们的心都装着彼此。不要怪我,周新衣出神地望着自己的心上人,心里默默地祈祷,等我替新柱打完了这仗,再回到你的身边等你,等着你娶我。李茱萸对崔启平的担心,童铁山和梁文勇不是没有过,那是在严酷环境中长期斗争养成的思维习惯。然而,他们并不想为此而启用所谓的应变之策,他们甚至都没有为此而交换过意见,因为这实在太**了。个县委书记,老资格的无产阶级战士,童铁山和梁文勇革命道路上的领路人,会轻易背叛自己的信仰吗?更何况,今日早已不同往昔,如果说以前的叛徒还能在皇军的庇护下谋求个好的前程,在王道乐土里满怀希望地享受幸福生活,那么,现在连点幻想都不可能有了。现实摆在眼前,战争的形势崔启平比任何人都看得清楚,此时背叛革命,恐怕连丝苟且偷生的机会都没有。当然,还有个重要因素必须考虑,那就是对于崔启平这样位重要的领导干部,除了要予以充分信任之外,还要想方设法实施营救。这两天,童铁山他们已经越来越明显地感觉到了来自上级的压力。其中最主要的意思是这样的,在抗战即将胜利的最后时刻,崔启平同志如果不能跟抗日军民起分享胜利的喜悦,那将是件非常令人遗憾的事情,它会使整个玉梁地区的抗战队伍蒙羞。最难缠的就是县委副书记刘玉霞,崔启平出事后,刘玉霞就几乎变成了神经质类型的女人,起初是要死要活,后来就天天出现在县大队,不断追问童铁山他们的营救计划和进展情况。如果以小人之心度之,崔启平被铺,刘玉霞代理了县委书记之职,本应该为了个人的政治前途抓住机会努力工作,但刘玉霞的表现却恰恰相反,整日寝食难安,坐卧不宁,颗心也随着尊敬的导师而去了。县委的工作由于她的不闻不问几乎停顿,为此受到了上级的严厉批评。由此可见,这个女人其实是心无城府的,是由衷地惦记崔启平安危的。为了慎重起见,童铁山派出了几批侦察员,密切监视保安团的动静。值得提的是,李茱萸并没有参加这次行动,他几乎成了周新衣的影子,只要有空,就会跑到卫生队陪她。卫生队里早已没有伤员了,偶尔会有两个头疼脑热的战士过来看病,大多数时间院子里显得安静而冷清。此刻,周新衣正在房间里望着新柱的遗物发呆。新柱执行任务时穿的是便装,周新衣就把他留下的军服洗了,如今那套干净的军服被她叠得整整齐齐的,与新柱的长枪、子弹带、手榴弹放在起。李茱萸为此直感到纳闷,按说新柱的武器装备早应该收回队里,谁知道怎么到了周新衣手里。通常情况下,李茱萸在进门后就会静静地坐在角落里,而周新衣是很少说话的,见到李茱萸进门,招呼都懒得打,总是旁若无人地做着自己的事,动作很轻,幅度很小。今天的周新衣有了些变化,她好像直在等李茱萸,看到他进门后,立刻说出了自己的请求。“你教我打枪吧。”“啥枪?”李茱萸没听清。“我想学打枪。”周新衣字顿地说。李茱萸听清了,他不想答应,“为啥?”“你也看见了,卫生对成天都没什么事,人都快闲死了,学学打枪,好歹会有些用处吧。”李茱萸还是不想答应,但周新衣平静的语调和决然的目光好像已经告诉了他,这件事她已经决定了,这让李茱萸根本无法拒绝,只好默默点头。没想到周新衣说了就做,她抓起枪,拉着李茱萸就往外走。“走,现在就去。”周新衣真有股韧劲,听李茱萸讲解完射击要领之后,立刻练习起来。装弹、上膛,很快就学得有模有样,之后,便专心致志练起了瞄准。这练,就进入了忘我的境界,直到日头偏西。李茱萸有些心疼,“歇会儿吧,这训练要慢慢加量,要是都像你这么练,那些新战士早就累趴下了。”周新衣此时已是满头大汗,她吃力地支起身子,使劲揉着异常酸胀的肩膀和胳膊,她的确是累坏了。“好吧,今天不练啦,明天再练,你可要早点来啊。”“好好好,听你的。”李茱萸赶紧收起枪,卸掉枪机,擦拭起来。“对了,说说你这个奇怪的名字吧?”周新衣看着李茱萸突然说道。李茱萸养伤时,周新衣就问过同样的问题。想起当时自己**臀部趴在病**的窘迫模样,李茱萸不由得抬起头,咧嘴乐。“笑啥。”“你以前问过我。”“是吗?我想不起来了。”“你们当护士的,见怪不怪,自然是记不住了。可我记得清楚啊,你问我的时候,正给我换药。”李茱萸推上枪栓,继续说,“你想想看,我伤在啥地方?趴在那儿本来心里就慌,就难为情,你倒好,没事似的该说啥说啥。”周新衣实在忍不住,也笑了。印象中,这是她几天来第次笑,而且笑得发自内心,笑得很好看。李茱萸替她高兴,自己也来了兴致。“我这个名字是怪,小时候总也写不对那个‘萸’字,更弄不清是个啥意思。后来听九爹说得多了,才弄清楚。九爹说,茱萸就是艾子,种草药,很香。”周新衣知道艾子,点点头。“茱萸可以避邪。古时候,重阳节那天都要登高望远,很多人还要把茱萸插在身上,为的是消灾除病。唐朝有个大诗人叫王维,还专门写了首诗哩,我念给你听啊。”李茱萸清清喉咙,念出两句,“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人。”“还有呢?”周新衣故意问他。“我就记住了这两句,嘿嘿。”“你丢了前两句。”周新衣也学李茱萸的样子,清清喉咙,摇头晃脑,“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对对,就是这两句,还是你有学问!”李茱萸竖起大拇指。周新衣莞尔,“你的名字是你九爹起的吗?”“不,是我爹妈起的。”“怪不得,”周新衣认真地看着李茱萸,“这名字跟你爹留给你的那句话是个意思,你爹妈是盼着你无病无灾,长命百岁。”“是啊,九爹也是这么说的。”“唉,”周新衣幽幽地叹口气,“天下的父母都是样的,都盼着自己的孩子好,盼着他们世平安。”停顿了片刻,周新衣继续说,“我爹妈不像你爹妈那么有学问,可他们也盼着我和新柱将来能过上好日子,能盖上新房,穿上新衣。”本想安慰李茱萸,却触到了自己伤心处,周新衣说不下去了。李茱萸明白她的心思,对于周家而言,父母的遗愿尚未实现,家中唯的顶梁柱却已经倒下了。这场战争让所有人变得身不由己,把切美好的愿望化作了泡影,如果想重新拥有平安幸福的日子,注定先要付出巨大的代价。你就算百个不情愿,也必须接受这残酷的现实。“我也想明白了,爹妈的想法没啥错,可他们想不到,几十年后会杀进来群吃人的狼。他们叫我这个当儿子的往哪里躲?必须抱成团打他狗日的,越是躲就越是熬不到头。”李茱萸的话既是在说服自己,又是在安慰周新衣,说完之后,他突然间变得怒不可遏,恨不得立时杀入玉梁城。保安团那边没有任何反常的迹象,童铁山不再迟疑,立刻重启策反周大友的计划。他要争分夺秒,亲自出马,争取以最快的速度拿下玉梁。这天下午,李茱萸个人出现在保安团外面。进去通报的哨兵很快出来了,同行的还有位军官。李茱萸正要往里走,却被那个军官叫住了。“柱子哥,你跟我走吧。”“去哪儿?大友人呢?”“大队长吩咐,他现在走不开,”军官凑过来,压低声音说,“他叫我先把你送到他家里,他说回家后要跟你好好喝两杯。”李茱萸不明白周大友的用意,心中好阵紧张。但事情到了这步,任何胆怯都不能有,他没有表现出点犹豫,跟在那个军官身后就走。二人边走边聊。“柱子哥,看得出你和我们大队长关系不般,我跟了他这么多年,也就去过他家次。这下你可有口福喽,嫂子那菜烧的,想起来就流口水。”李茱萸听,忙不迭地说,“兄弟,你不说,我都差点忘了。天还早,谁知道大友忙到啥时候,现在就弟妹个人在家,我去了不合适。你看这样行不,我先认个门,晚上再去找他。”军官还要跟他客气,李茱萸赶紧又说了两句,“就这样吧,麻烦你回去给他捎个信,就说他啥时回家,我啥时上门。大友看得起咱,咱可不能不懂规矩,你说是吧,兄弟?”军官只好作罢,带着李茱萸认了家门后离开了。李茱萸立刻回到联络地点,把情况告诉了童铁山。与李茱萸的担心不同,童铁山听了以后居然喜上眉梢。“嗯,有门!这个周大友是个聪明人。”两个人从日落等到夜深人静,迟迟不见周大友的踪影,李茱萸越发有些担心,他建议童铁山把行动取消。“别担心,再等等。带兵的人杂事太多,现在又是非常时期,没那么多自由。咱的事情紧急,如果就这么撤了,又不知道要拖几天。”果然,将近午夜,刺眼的车灯照过来,辆挎斗摩托车迅疾而至。周大友从车上下来,跟驾驶摩托车的日本兵挥挥手,摩托车掉头而去,转过弯消失在夜幕中。周大友并没有立即进院门,他四下看了看,点上支烟,大口吸了起来。“大友兄弟。”李茱萸从暗处走出来。“柱子哥,让你久等了,我还怕你走了呢。没办法,实在脱不开身。”周大友叫开院门,把李茱萸让进客厅。趁着佣人沏茶倒水的功夫,李茱萸反复梳理着自己要说的话,却没想到周大友先开了口。“我就知道你老兄还会来找我。”李茱萸暗暗吃惊,问道,“为啥?”“老兄你就别取笑我了,上次你来找我,说明你看得起我,信任我。我对你咋样,你心里也有数,我是个痛快人,老兄有什么吩咐,不妨直说。”李茱萸心想,真让童铁山说对了,这周大友果然有头脑。“大友兄弟,你说得好,新柱没白交你这个朋友。既然这样,咱明人不说暗话,我的身份你应该知道了吧?”周大友点点头。“有个老朋友,他想见你,就现在。”“谁?”“童铁山。”即便早有心理准备,周大友还是吃惊不小,只见他蹭地站起身,在李茱萸面前站定,兴奋之余略显紧张,“快快有请!”童铁山的大名,对保安团的官兵而言,可谓如雷贯耳,而他的出现,目的不言自明。阵激动和番客套之后,接下去的谈话,就自然略去了很多繁琐的程式,童铁山开门见山,直接询问周大友对眼下战局的看法。周大友脸的焦虑,“大兵压境,玉梁城破是迟早的事。唉,我们这些二狗子要么战死,要么当俘虏,辈子都得背着汉奸的罪名。”“大友兄弟,现在做些打算还来得及。”“童大队长,现在的保安团人心惶惶的,乱得很,有些人已经打算上山当土匪了。不瞒你说,这缺德的营生我是不会干的,可心里也是没着没落的。你看,既然你们来了,就请给兄弟指条道吧。”“好,痛快!我送大友兄弟八个字--调转枪口,弃暗投明。”李茱萸听到童铁山说出那八个字之后,颗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童铁山则目不转睛地直视周大友的眼睛。周大友此时的心理活动是可想而之的,他大口地吸烟,夹着卷烟的手竟有些微微地颤抖。沉吟良久,他把手中的烟狠狠捻在烟缸里,抬头迎向童铁山的目光。“我听你的!但是,此事必须快,晚了可能要出大事。”“是不是有什么情况?”周大友看出了童铁山和李茱萸的不安,但没有正面回答,“我冒昧地问句,上次新柱和那个姓崔的进城,是不是打算来找我的。”“是。”“这就对了。老实说,这些天我最担心的就是这个事。你们想啊,如果那个姓崔的把进城的目的招了,我和手下的兄弟们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非常时期,长谷肯定不管什么青红皂白,他会以最快的速度把我们全部肃清。要是那样,兄弟们死的就太不值得了。”周大友的担心正是李茱萸曾经有过的,经他再这么说,李茱萸不禁焦急万分,忍不住向童铁山望去。童铁山很镇定,“大友兄弟,关于他被捕以后的审讯情况你知道多少?”周大友摇摇头,“据说是关在宪兵队,其它的无所知。不过,看得出长谷对他不错,还没给他动刑。”“你咋知道”“今天我见到他了。”“哦?”这个消息让童铁山相当意外。“今天回家这么晚,就是因为陪团长参加了个宴会,这个宴会是长谷特地为那个姓崔的大官安排的。”长谷四天没有露面了,崔启平起初是心怀忐忑的,原因是他实在猜不透长谷的意图。但是,崔启平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或者说是他通过心理暗示,使自己变得麻木,接受了这种畸形生活。这样来,长期风餐露宿的动荡生活突然间远去,战火和硝烟之间,竟然能够拥有份难得的、滋润舒适的僻静所在,每享受天,就愈发叫人难以割舍。崔启平在心里不停地祈祷着,他希望长谷永远不要出现,最好是干脆忘记了他这个人的存在。长谷当然不可能忘了崔启平,那是他最为得意的战利品,其意义至少相当于次战场大捷。之所以召开这个宴会,除了要对崔启平继续实施攻心战之外,还有个重要的目的,就是要把这件战利品好好展示番。宴会上,崔启平并不配合,几乎没有动下筷子。他以俘虏自居,保持着应有的矜持和冷漠,却难以平复内心的不安。长谷终于有所动作了,那么宴会之后,等待他的将会是什么呢?既然是攻心战,长谷对崔启平的态度点也不介意,也没有丝毫的意外。他很兴奋地把作陪的军官们向崔启平作了介绍,希望在充分表达诚意的同时,提高手下人的士气,鼓舞他们的精神。在长谷的带动下,宴会的气氛逐渐热烈起来,除了崔启平,参加宴会的人唱歌、跳舞,把酒言欢,十几个日本军官更是醉得不省人事。宴会结束后,崔启平被送回宪兵队的居所。路程很短,他竟然有种归心似箭的感觉,恨不能插上对翅膀。进门后,看到熟悉的切,如释重负之余,忽觉得饥肠辘辘,随手抓起几个寿司塞进嘴里。礼子见他饿了,赶紧走进厨房,不会儿端出了碗面条,弯腰放在崔启平面前。这个日本女人不懂中国话,崔启平也不会日语,他们之间只能靠眼神和手势进行沟通,竟也慢慢有了不少的默契。通过观察,崔启平发现礼子其实很单纯,她似乎从不关心眼下的战争,她也没想过要弄明白这个中国男人和长谷君到底是什么关系。无论是在日本还是来到中国之后,她的使命就是照顾男人的生活,不管这个男人来自本土还是异国他乡,只要她得到了指令,她就会毫不犹豫地接受,全心全意地做好。几天来,崔启平对礼子的态度从厌恶到戒备,由习惯到依赖,下意识地把礼子当做了亲人,种久违的家的感觉拨弄得崔启平不能自已。他明白,自己是在逃避现实,接下去可能发生的事情随时会夺走他暂时拥有的这切,也恰恰因为如此,他才会对这段宝贵的时光倍加珍惜。看着这个忧郁的男人吃面条时狼吞虎咽的样子,礼子的脸上又浮现出她那独特的笑容,满足中透着慈爱、羞涩中略含甜蜜。崔启平刻意躲着那张笑脸,埋头地吃着,直到礼子走向门口,这才放下碗筷,心情复杂地望着礼子亲切的背影发呆,心中涌起阵阵惆怅和酸楚。长谷迟迟不对崔启平进行审讯,听上去似乎不合情理,但如果放在战争的大背景下以及玉梁决战在即的具体情况中分析,也自有其道理。还有个前提就是,虽说日本人对于皇协军贯不会完全信任,但长谷的确没有想到崔启平进城竟然是为了策反周大友。因此,长谷在这个问题上偷懒了,他实在想不出来,他手中的俘虏除了贵为共产党的县委书记,还能有什么具体而实际的价值。他认为,即使崔启平能够把城里的共党地下组织交代出来,也没有什么意义了,当追捕崔启平的枪声响起之后,那些人早已躲了起来。从另个方面来看,战争打到这个地步,玉梁这个大本营已是四面楚歌,他的失败是不可避免的,因此任何情报早已失去了应有价值。或者说,即使崔启平能够提供许多机密情报,他也不再具备利用那些情报的能力。他的部队只要敢离开城门步,就只有死路条。眼下他唯要做的件事就是死守作为帝国军人最后的阵地和尊严,尽可能地杀伤敌人,然后和玉梁起玉碎。他甚至希望共产党的进攻快点开始,也好早做了断。在他眼里,这个时候抓住崔启平,对他而言不过意味着种满足感,对自己的军旅生涯有个交代而已。既然没有什么实际的利用价值,就只能好好把玩这件战利品,同时,在他决定向天皇剖腹明志的那刻,可以多个人陪他。正是基于以上这些想法,长谷在对待崔启平的问题上表现出了足够的耐心,他不惜花费大把的时间来点点击垮崔启平的意志,从而让这场游戏具有更多的乐趣。因此,在崔启平被铺后,事件的发展与大多数情况相比有了不寻常的轨迹,这场猫耍耗子的游戏,终于造就了崔启平戏剧化的悲剧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