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羽侃侃而谈,田丰听得饶有兴致,贾诩却在一旁偷笑。他在王羽身边的时间最长,知道的隐秘也最多,对田丰的疑问是最有发言权的。王羽的战略和作风为何没有连续性?原因很简单,很多事他都不懂。这个原因要是说出去,肯定没人信。大多数诸侯肯定认为王羽又在耍什么诡计,搞扮猪吃老虎那一套;相对友善的那些,会认为王羽在谦虚;普通人一定觉得贾诩坏了良心,所以吃里扒外的诋毁自家主公;至于田丰……贾诩想了想,有了答案,嗯,此人会八成觉得主公不肯坦诚相见,起身拂袖而去。然而,这就是事实。相处了这么久,贾诩已经发现了,除了那些让人匪夷所思的盘外招,以及对天下大势的了解之外,在政略、谋略方面,自家主公没什么太特殊的地方。打仗时,他的头脑很灵活,可也仅限于战场上;对大势很了解,但在细节上却经常有疏忽。比如这次,奉高之战他不费吹灰之力就吓倒了几十万大军,但若不是运气好,把张宁掌控在手中,收降,和收降后安置的事有那么容易吗?在收降之前,他甚至连青州的具体情况都没了解一下!跟着这种没心没肺的主公,真是苦了文则啊。依照贾诩的猜测,王羽和徐荣的出身应该差不多,都是某个秘密传承的继承者。传承的教派或者势力的实力应该不大,却很有内涵,所以,王羽的表现才这么奇怪。至于具体是哪家哪派,贾诩就不知道了,先秦的学派实在太多了,哪能一一胜数?如果只是猜测的话,贾诩认为,王羽很可能是鬼谷一脉的传人,就他所知,也只有这个教派是最符合的了。鬼谷传承的学术非常多,包括兵家、纵横、阴阳等等,跟王羽展示出来的手段都能沾点边。兵家不用说,王羽出道以来战无不胜,虽然对基础常识了解不足,可从他展现出来的手段来看,他应该是没学全,只学了奇兵、诡道那一部分内容,所以他第一次出手,就是刺杀。阴阳,王羽通晓天文地理,尤其擅长勘察地势,无论是谁,看过他亲手绘制的地图,都只有目瞪口呆的份儿。还有,在河东破城,以及空袭的手段,应该也属于阴阳学的范畴,人都在天上飞了,这不是法术是什么?所谓法术,不就是以人力模拟出天地之力的效果么?也正因如此,他才同情黄巾,甚至允许对方在领地内传教。当然,在这方面,他学的也不全,同样是个半吊子。最后,纵横术。尽管知道王羽的底细,但贾诩还是很佩服对方的应变能力的,尤其是诡辩之术。显然,由于年纪的制约,主公学的也不够精深,大多是凭借天赋自己领悟的,但就表现出来的水准来看,他的传承和天赋都是上上之选。以人君而言,这样已经足够了,毕竟主公才十六岁,不是吗?王羽身上最让贾诩欣赏的,还是他接受意见的态度,以及学习后,化为己用的速度。就拿王羽正煞有其事的说辞来说,贾诩不知道前者什么时候总结出了这一二三,但那第二条却是意识到许攸的存在后,他和王羽商量如何对付袁绍,以及今后战略时分析出来的。结果,王羽为了应付田丰,不暴露身份,把话题生搬硬套的扯到了这方面,居然还将对方说得连连点头,这不就是本事么?什么都懂的人忽悠什么都不懂的,那不叫本事,反过来才叫厉害。贾诩很满意,跟了个这样的主公,虽然开始要操心的事很多,但再等几年,自己就是元老了,可以坐享富贵了。这不,帮手不是来了?看这位田元皓的性情,应该是个爽快人,有啥想法就说,有啥活儿就干,他来了,自己就轻松多了。贾诩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佯装认真,其实是在压抑笑意。本来还有些担心,怕主公搞不定此人,现在看来,也没啥问题了。“第三,就是社会阶层固化。”王羽不知道贾诩在哪儿笑眯眯的想什么,猜老狐狸的心思,他没那个本事。但田丰比较容易对付,这位大才不是个擅长隐藏心事的人,情绪都摆在脸上,被王羽尽收眼底,所以,他也是越说越有底气。看来田丰是个纯粹的文人,纯粹的文人就喜欢这道道,大道理,一二三四条,听起来多有气势啊。“社会阶层……固化?”田丰皱了皱眉头,原因不是王羽说的内容,而是后者嘴里的新名词。“就是下层没有上升渠道,官员的儿子永远是当官的,农民的儿子永远是农民,诸如此类。”王羽解释道:“农民还好安抚,怕的就是那些习文学武的人,在辛辛苦苦的付出努力之后,却依然找不到前途,若是这些人铤而走险,可比纯粹的黄巾作乱可怕多了。”田丰凝神思考了片刻,缓缓点头:“君侯总结的很精辟,这三条正是我大汉由盛转衰的主因,其他的弊病虽多,却都非致命因素。那么,君侯一直以来的做法,就是为了拨乱反正,避免重蹈覆辙吗?可否请君侯见教?”“正要请先生斧正。”王羽面不改色的将后人的成果据为己有,正色道:“首先是经济问题,所谓民富国强,本朝开国之初,奉行的是黄老无为而治的理念,轻徭薄赋,几十年下来,国初的凋敝景象便不复有,故而才能在武帝横扫天下之际,提供足够的支持。”“这话倒也不错。”田丰点头赞同,顺着王羽的意思问道:“所以君侯打算行黄老之术,在青州休养生息,养精蓄锐?同时利用太平道安抚民心,坐观中原混战,以待天时?”“差不多。”王羽当然不会全盘照搬文景时代的治国理念,但在由乱及治的过程中,道家的理念是最能发挥效用的。“其次,为了避免内部的纷争,本侯认为,应该避免一家学说独大,以免士人们固步自封,只知争权夺利,不求上进。即,化武斗为文斗,把权力之争转变为思想理念之争。”王羽又抛出了个更加新颖的概念。这次田丰琢磨的时间更长了。虽然经过了汉武时代的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但在汉末,儒家并没达到宋明那种垄断地位。不为统治阶层所喜的墨家虽然销声匿迹,但如法家、道家这些曾经辉煌一时的理念,还是很有认同者的。王羽把朝政的原因引向了儒学独大,田丰也有些认同,毕竟在汉武帝之前,朝中虽有争斗,但从来没这么激烈过。何况,单以儒学来说,内部也分了好多个派别,今文经学、古文经学、正统儒学、新儒学,互相之间争斗的也很厉害。如果能指定一个规则,让这种争斗表面化,思想化,未尝不是件好事。总之,这是个很新奇的想法,能不能成功,田丰不确定,但他至少明白了,王羽不是项羽那种做事随性而为,只知逞武力之人。之所以不被人理解,只是因为他的想法太独特,这不算是坏事,非常之人才能行非常之事么。想通此节,田丰不欲多做讨论,直接反问道:“第…,想必君侯是要从寒门子弟,甚至从普通百姓之中选拔人才了?”“正是。”田丰不纠结,王羽回答的也痛快:“我打算出榜招贤,不论出身,招募天下英杰,依照能力委以官职或军职。”“想法是好的,但君侯要如何鉴别人才呢?”田丰的反问再次直指问题核心。“很简单,考试。”王羽不假思索的回答。“考试?怎么考?”“按照应募的类别,是政略、武艺还是谋略,统一加以考试,考官由本侯的幕府指派,考题由幕府颁发,只要合格,就加以任用,公平,公正,公开,元皓先生以为如何?”这些事,王羽早就成竹在胸了,连名字都不用他自己费神思考:“因为是分科进行,所以,可称之为科举。”“科举……”田丰有点跟不上王羽的思路了。他很有才不假,但再有才,也比不上王羽多出来的两千年的知识,对王羽来说已经过时的落后制度,在田丰来说,就是开天辟地的新举措,几句话的功夫,他怎么可能全盘思考清楚?王羽却不给他留下深思的余暇,而是乘胜追击道:“此外,本侯还打算恢复西汉时代的兵制,藏兵于民,重扬尚武之风。必使壮者务于战,老弱者务于守,死者不悔,生者务劝,民闻战而相贺也……”田丰一时没反应过来,贾诩却是心中一凛,他猛然抬起头,直勾勾的看向王羽,一脸的不能置信:主公居然引用了商君书的文字?“等青州名士加入后,新建的书院也会发挥作用,一则可以启蒙明智,使人人知晓礼仪;二来,还可以作为诸家学派的研究深造,以及互相辩论之所。朝廷的官学已经衰弱,在可以预见的几年内,争取要让泰山书院,成为天下学术界的风向标,成为真正的泰山北斗。”“还有……”王羽努力思考着,将从古至今最有朝气和活力的那些政略筛选出来,然后组合进他的青州新政当中去。随着信息量的增加,贾、田二人心中也如起了惊涛骇浪一般,若不是亲耳听到,亲眼看到,谁能想到,这些理念会出自一个少年人的手笔?如果没经过深思熟虑,甚至反复推敲,哪会知道,这少年心中竟然蕴藏着这等远大的目标?“总之,青州就是新政的试点,屯田、安民、尚武、举士,就是青州未来几年的方略!”见火候差不多了,王羽向田丰一拱手:“其中涉及甚多,非羽一人之力所能成事,为了大汉的千秋万代,元皓先生可愿助羽一臂之力?”“固所愿耳,不敢辞也。”田丰慨然应诺一声,继而长揖到地,朗声道:“田丰拜见主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