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辽书读的不少,但毕竟是个武人,话语铿锵有力,嗓音粗豪,隐隐带着几分金铁之音,按理说并不适合吟诗作对。他开口说是首诗,众将都觉一股很怪异的感觉从心底涌出,结果张辽刚念诵完第一句,一股慷慨激烈之气,瞬间就笼罩了全场,让人精神不由为之一振,仿佛回到了在雁门边塞戎守边疆的岁月里。等张辽一口气念完,众将也差不多明白,吕布看信之后,为何是这般反应了。这首诗,同样戳到了吕布的要害。吕布的威名,其实不是在中原,而是在并州,在与鲜卑人的无数场恶战中成就的。边塞之地,以‘飞将’称之,比拟的自然是当年的飞将军李广。在雁门关时,才是吕布真正快意纵横的时代,那也是他最引以为傲的一段经历。来到中原后,吕布可谓处处碰壁,先是与董卓争锋,丁原无谋,中了反间计,他一怒之下杀了丁原,事后却无处容身,只能暂投董卓。其后在西凉军中各种受排挤,又拿王羽一个后生小子没奈何,再到后来被迫反出洛阳,就没有哪怕一件顺心事。虽然嘴上从来不说,但与他相处多年的并州众将都能看得出,吕布对塞上的老家还是很怀念的。而王羽这首诗,名字就叫《塞下曲》。诗中没有半句恭维话,或者示好的意思,但却将投其所好做到了极致。所以,以吕布和王羽的诸多纠葛,再加上眼下的形势,他依然感叹出了,类似于‘生我者父母。知我者王鹏举’的一声感慨,惺惺相惜之意大起。不是吕布太容易被说服,只是王羽这招太巧,太妙,诗也太好。就算是对王羽最没好感的侯成等人,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念完诗,张辽仍然捧着手中的信,嘴唇翕动不停,眼神中充满着追忆之前。脸上的神情竟是有些陶醉了;高顺的性格和于禁有些类似,平时不苟言笑,话也不多,但此刻脸上竟是有了几分焦急,看那样子。似乎在寻笔墨想将这首诗记下来。曹性等人都在惊叹,也不知在感叹诗,还是感叹王羽的用心。只有侯成三人一脸晦气,心中大骂王羽卑鄙狡猾,竟然用这种小伎俩钻空子。没错,诗是小道,但在正确的时间点上。写给恰当的人,那就不一样了。何况,这首诗还是李太白的千古名篇?心思各异间,孔融到了。“孔融见过吕将军。”虽然心思各异。但这首塞下曲无疑激起了所有边军悍将的情绪,此刻的大厅内,正充斥着一股慷慨悲壮,金戈铁马的气息。普通人一进来。怕是就要腿软,连给孔融引路的亲卫都吃了一惊。但孔融却是毫无所觉一般,昂然而入,从容施礼。“尊使远来辛苦,”吕布挥手示意张辽将信收起,然后像是没事人似的,向孔融问道“未知举先生此来洛阳,所为何事?”“非为他事,正是为了借道之事而来。”孔融将吕布的小动作看在眼中,却一个字也没提,拱拱手,坦然答道。“嗯?”吕布神情一凝,一股强横的气势沛然而出,“王鹏举写了那诗赠与某,将以他下笔时的心性磊落,故而给举先生一个说话的机会,先生还用这些言辞来愚弄将,莫非当真以为将的刀不利么?”吕布是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此时故意放出气势压人,厅内的肃杀之气顿时成倍增长,虽然没有风,但依然让旁观者有遍体生寒的感觉,孔融首当其冲,感受也是可想而知。“将军何处此言?”孔融却毫无所觉般,故作不解道:“我家主公言出赤诚,何来愚弄之说?”他是孔子的子孙,是儒家的嫡传。儒家的学说有好也有坏,用以治国,最后肯定会陷入死胡同,但用来修身养性,却是一等一的学问。况且孔融出使,背后站着偌大的青州,底气十足,别说吕布只是以气势相压,就算摆下刀斧手列阵,孔融也是眼睛都不会多眨一下。“语出至诚?”吕布冷笑着问道:“那你倒是说说看,你家主公大费周章的接应白波,到底能得到什么好处?”“通常而论的好处,自然是没有的。”孔融肃容答道:“事实上,我家主公行事,也并非完全以诸侯身份自处,很多时候,他做事凭的就是一己好恶,感情使然罢了。不过,今次之事,严格说起来,也不能说没好处。”“哦?你继续说。”吕布眉毛一挑,身体微微前倾,摆出了一副愿闻其详的架势。张辽却是心中一动。他心中暗暗惊叹王羽的用人,孔融虽然不擅长处理政务,在谋略、识人方面也是一塌糊涂,但此人的口才却是了得,不着痕迹间,就拉近了关系,博取了好感。自家主公的行事,不也经常都是很任性的吗?“无非人心向背罢了。”孔融一派从容,侃侃而谈道:“我家主公有言道:人心若水,霸业似舟,水能载舟,亦能覆之。昔日主公化名往河东,指挥白波南征北讨,既有同袍之谊;今日主公以‘不抛弃,不放弃’为宗旨,千里赴援,兴师接应;他日若有急难,我军将士又岂有相背离之理?”“如果一定要说有所图,这人心二字,就是我青州此番所图了,不知吕将军以为如何?”吕布皱眉不答,似在思考;张辽凝神打量着孔融的神色,似乎想从他脸上分辨出真伪来;而高顺则是微微颔首,看起来是被孔融的这番说辞打动了一般。侯成见状,顿时就按捺不住了,跳出来叫道:“举先生此言,表面上大义凛然,实则却不免有哗众搏名之嫌。若当真无图谋河内之意,青州军又为何突袭孟津。夺了稚叔将军的数百条战船,还险些夺了城去?”侯成话音未落,魏续便紧跟着质问道:“稚叔将军为人宽和,通情达理,若是贵上当真没有鬼蜮心思,何不直接遣使上门,与其好言相商?现在弄出这等阵仗,却又花言巧语的来骗人,真当我军中无人耶?”三人组的配合确实很有默契。前两个质疑,后面宋宪跟上一句,直接做了定论:“此举,定然包藏祸心,主公不可不慎呐!”侯成想得很清楚。他在洛阳时与王羽放过对,并且吃了很大的亏。因此怀恨于心,一直以来说了王羽不少坏话。一旦吕布真的靠向青州,他的下场肯定是大大的不妙。所以,在侯成来说,投靠谁也不能投靠青州。再说,青州那边对张辽、高顺等人都很重视。逢年过节都有礼物相赠,虽然从来就没有什么厚礼,但千里迢迢的,心意却是尽到了。真有什么厚礼。张辽、高顺怕是也不会收。而对自己三人,王羽从来都是不屑一顾的。从王羽的态度中,侯成确信,对方肯定是怀恨在心。否则为何偏偏对自己另眼相看?明明自己的武艺就不比张、高差!三人配合默契,想着孔融事再大。也不可能辩过三张嘴,即使他说得有道理,也可以胡搅蛮缠,把水搅浑,让他无暇继续说服吕布。孔融不紧不慢的抬起头,看看三人,疑惑问道:“三位也是温侯麾下?”“……是有如何?”侯成不知他用意,顿时一滞。“嗯,不像,不像。”孔融点点头,又摇摇头,自言自语似的念叨着。侯成怒道:“孔举,某敬你名声、人品,故而敬待之,你装疯扮傻,却是何故?莫非瞧不起我家主公么?”“非也,非也。”孔融两手一摊,做无奈状,道:“温侯胸怀磊落、气魄雄浑,融虽常在青州,也是素有所闻,我家主公也是时常念及的。所谓:上行下效,融以为温侯麾下,也应该都是慷慨悲歌之事。怎奈三位一开口,融心中立有一言不吐不快,奈何,奈何?”侯成怒极,下意识的断喝一声:“汝有何言?”孔融摇摇头,长叹一声:“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你……”从入厅以来,孔融一直表现得儒雅敦厚,很有长者之风,侯成一时也没地方,冷丁被孔融尖酸的挖苦了一句,竟一下给噎住了,不知如何作答。“若说几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未免有些刻薄,但若不以此形容,融才疏识浅,实在无以形容,得罪之处,还望勿怪。”侯成等人都忘了一件事,能被祢衡推崇倍至的人,怎么可能是个纯粹的老实人?孔融刻薄起来,也不比祢衡差太多,只是少了那股子狂气罢了。“腐儒安敢欺我!”侯成气血上涌,怒气勃发,‘呛啷’一声,把腰间的长剑给拔出来了。借着一股子怒气,他作势就往上闯。他早就存了搅黄和议的心思,下手极其果决,身形已经冲出去了,喊声才出口。张辽众将都没想到有此变故,等侯成扑出再想拦时,却又哪里来得及?眼见着孔融就要血溅五步之下,心中都是大叫不妙。斩使,那可是表示决裂的最激烈的手段,一旦做了,两家之间的裂痕恐怕就再也没法弥合了。“鬼嚎什么,给我滚出去!”就在这时,上首帅位处突然传来一声怒喝,声出风起,一个魁梧的身形闪电般掠过,带起的罡风都让人脸上有被切割的感觉,可见其快。吕布出手了!他的身影一闪而过,竟是后发先至,一抬手就抓住了侯成的手腕,随后一脚飞起,直接将侯成凌空提出了议事厅,落地后,仍是余势未消,滚地葫芦般滚出老远,最后‘咚’一声撞在了大门前的石狮子上,一动不动了。转过身,吕布凛然问道:“孔举,你也不须对某弯弯绕绕的兜这些圈子,某只问你,王鹏举到底如何保证河内的安全?大批人马过境,而无假道伐虢之忧?”“我家主公早料到将军有此一问,”孔融不慌不忙的答道:“融正要与将军释疑,实际上……”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