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漆漆的船舱内鼾声如雷,陈新双眼圆睁,他虽然神经还算粗大,但在这种黑暗、吵闹又空气污浊的环境中,也没那么快适应,听着舱外传来的轻轻浪花和船身吱吱声响,久久无法入睡,还好他不晕船,不然更加难受,。摩挲着怀中沉重的斑鸠脚铳,一丝笑意又浮上嘴角,下午那一枪打出去,毫不意外的没打到海鸟,倒把底舱的赵东家等人惊了出来,狠狠挨了一顿批,顺带着王足贵等几个帮忙的也挨了训,令他没想到的是那宋先生竟为他说了好话,最后没有没收火铳,只是要求他们不到外海不许再乱放。黑炮和疤子悄悄竖起拇指,赞他厉害。他伸手摸了摸身边的一个布包,里面放了两个药罐、木管、一包铅弹、一截火绳和一套火石,这是火铳的配套装备,现在都暂时归他使用,回想下午的装填过程,陈新还是觉得太过繁琐,操作难度很大,战场上两分钟一发都不容易,而且发射时火绳被爆烟从蛇杆上冲掉,火头也熄了,重新装填的话还要清理药锅,重点火绳,并不比第一次打放省事。也难怪欧洲军队中还要配相同数量的轻型火绳枪手。胡思乱想间,不知多久才沉沉睡去。天快亮时,甲板上值夜的人下来,带起一阵喧闹,陈新再睡不着,跟着卢驴子一起起床,这间舱室共住了六人,老汪也在此处住,不知是否是要照看陈新。上到甲板上,陈新用力呼吸两口新鲜的空气,海风吹过甲板,一夜的疲倦顿时散去,甲板上有二十人左右,倒有四五人在舵楼的右侧排队。“厕所也太少了。”陈新暗骂一声,这福船唯一的厕所就在舵楼边上,舵楼这一层有一部分是在船身外的,所以拉屎就直接落到海中,免了打扫。船舱的二层也有马桶,但陈新估计从来无人清洗,实在不敢坐上去大便。他到角落里去抓了几张草纸,卢驴子也拿了纸跟在陈新背后。这时其他一些水手开始搬一些东西,有长矛、挠钩、弓、箭、刀、鸟铳、飞爪、飞钩等武器,哗啦啦扔到甲板上,王足贵在红夷炮边摆了个木盒,里面装了四颗铁弹,朱国斌在中间那根桅杆上爬了两次,往望斗中放入了两把弓和一把箭束,然后就呆在了望斗里。陈新羡慕的看着他猴子般上下,正好朱国斌看过来,陈新笑着向他微微点点头。“这海上行船,陈先生可过得习惯?”,身边突然传来说话声,陈新一看,是那宋先生,正神清气爽的站在旁边,昨日幸好他帮忙说话,否则那火铳还未必留得住,忙客气的施礼回道:“劳宋先生挂怀,已是习惯了。”宋先生还是一副笑咪咪的样子:“在下宋闻贤,字道石。此行只是押货而已。”陈新自然知道他不只押货这么简单,也赶紧道:“晚生陈新,还未谢过先生昨日帮助。”宋闻贤眼中闪过一丝狡猾,接道:“陈兄不必客气,举手之劳而已。只是没料到陈兄一个读书人,却对那火铳一学就会,实在难得。”“是,晚生原籍辽东,身负国恨家仇,是以对这些兵凶之器多有留意,让先生见笑。”宋闻贤微微摇头:“何来见笑,原说君子六艺,其中便有射,现时倒没有几个君子拉得开弓,能用用火器,也勉强算得上,但昨日那火铳确实大了些。”陈新回道:“宋先生说的是,不过这火铳虽大,威力也大,这要打中了,可比弓箭厉害。”宋闻贤道:“应当如此,且这枪弹去得快,看也看不到,实在比弓箭厉害。”说罢他又一指朱国斌所在的望斗,“可为何望斗中只见搬上弓箭,却不见搬上火铳,陈兄能否解我之惑?”两人一问一答都很大声,周围人又留意起来,也包括刚上来的赵东家、黑炮、疤子等人。大伙反正无事,这陈账房又颇有点不同,大家都想听他能说出什么道道。陈新低头想起来,周围人都静静等他发言,他吊一会胃口才说道:“晚辈不才,觉得原因有三,望先生指正,其一为桅杆位高风大,极易吹跑引药或吹熄火绳;其二,望斗中空间狭小,火铳长度在五尺以上,装填多有不便;其三,若遇敌船,两船相接之时,火铳打放一次,弓箭已发五六支,故望斗中还是用弓箭为宜。”宋闻贤还没说话,那黑炮倒是开口了,他哈哈笑道:“狗日的你这个读书人硬是不同,倒真是这么个理,老子其实也明白,就是没你这么说得清楚。”宋闻贤拍手道:“陈财副见识不凡,只是一个望斗,便可说出这许多道理。”说罢又转头对赵东家说:“大当家当真了得,手下既有勇士,又有如此账房,不知在哪里寻得,待我回去也要去看看。”宋闻贤说话也是比较讨喜,周围水手哄笑一阵,赵东家脸上也露出点笑,这宋闻贤算起来其实是外人,能得外人称赞自己手下,自然也面上有光。口中还是谦虚一下:“我哪懂何处找人,门口贴个榜,自己寻来的。”宋闻贤摇头道:“那就只好羡慕赵兄运气实在好。”他这一番说话,既赞了陈新,又赞了其他水手,顺带还捧了一下赵当家,看他整天这笑眯眯的,颇有点陈新的风格,此时终于轮到陈新上厕所,他告声罪,连忙上了舵楼,在厕所中吹着海风,一边看着底下白色的浪花,一边大便,实在也是种奇特经历。这一整天陈新开始做自己财副的正事,按当时老蔡记的账簿,在各舱中挨个检查货物,大概有三成货物是赵东家自己的,其余都是由宋闻贤押的货,清货时宋闻贤和老汪就陪着陈新一起,但不知道真正老板又是谁,陈新根据船上挂的登州海道的官旗,估计就该有这位大人。这些货物中生丝和丝绸织品为最多,其中白生丝六十担、黄生丝二十担、白绸一万七千匹、纱绫一千二百匹、纶子七千匹、红绸五千匹,以及少量的天鹅绒等物,底舱有一些作为压舱石的瓷碗盘,总载重量在四十多万斤,货物把二层水手舱室占掉不少,三层也到处堆满货物。船上所载与陈新以前了解的贸易货物差不多,基本都是丝绸和瓷器,只是没有见到棉布和糖制品。这些丝绸类产品到日本的利润据说有十倍,但陈新一直比较怀疑这个数据是文人的夸张,中国古代文人对数量的记述通常都喜欢用十、百、千、万之类,文学效果不错,但作为参考数据恐怕就不太靠谱。所以他一定要自己走一趟,考察清楚。正好他作为财副,所有售价到时都会知道,没有比他更清楚的了。其中的七成货物是宋闻贤押送,陈新粗粗估值已在三万两以上,跟他自己比起来,已是绝对的大老板,想想自己一路坑门拐骗,才搞了一百来两,卢驴子他们当纤夫一年最多十两,可见贫富差距古今都是一样巨大。这七成中又是分过的,货总册上写的甲先生多少、乙先生多少,一直到了丙先生,总共是三个,不知道宋闻贤是老板还是跟自己一样的帮工。舱室中货物堆得满满的,也不可能挨着点,陈新只是按舱号大致查看,在货总册上做一些自己的标注,又在每个舱室门边隔仓板上用拼音写下该舱室货物数量,宋闻贤看着那些歪歪扭扭的符号如观天书,不解问道:“陈兄所写何字,为何我不认得?”陈新恭敬回道:“这东西是我自己乱作的记号,先生自然不认得了,我用这符号标注,以免有人乱改。”宋闻贤会心一笑:“陈财副也太小心了,就你要防的那人,识不识字还难说得紧,遑论乱改了。”陈新知道他是说二当家,不由笑道:“宋先生说的是,不过我既是做的账房,银钱货物都差不得,小心无大错。”宋闻贤摸着胡子点头道:“陈财副做事用心,脚踏实地,总有奇思妙想,并非如那些眼高手低之徒,平日高谈阔论,用时一无是处。我痴长几岁,便称你一声贤弟,你也别再见外称我先生。”陈新客气道:“这如何使得,宋先生是大当家的贵客,在下自当执晚辈之礼。”“陈财福总不会交朋友还要听大当家号令吧。”陈新哈哈一笑,拱手道:“宋先生既不嫌弃,在下就冒昧称先生宋大哥。”宋闻贤道:“这才对,听说陈兄弟还中过秀才,当知孔子所说益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智,益矣。为兄最多算个直友,陈兄弟却是文武双全,日后要借重陈兄弟多智的时间尚多。不知陈兄弟以为如何?”陈新不太听得懂,当下含糊道:“有什么事宋大哥只管吩咐就是,小弟必定竭尽所能。”宋闻贤听了,笑眯眯的点着头,两眼中又闪过那种狡猾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