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海卫东门外的校场高台上,杨云浓指挥大人穿了一件特制的鳞甲,他体型太胖,任何明军的制式铠甲都穿不进去,只好让所内军匠打了一件特制的,但又不能太重,那些工匠想尽办法,把铁片打得很薄,制出一件二十斤的鳞甲,实战效果就打了折扣,不过外面看着还是十分威风。杨云浓背后站了十五个家丁,他原本有二十个家丁,被打劫的时候死了五个,他每年养这些家丁一人要十多两银子,多年下来投资也不少,计算下来加上货款总共超过五百两银子了,令他心痛了许久,所以最近心情很不好,现在看到台下的状况就更不好了。台下已经站了两百多军户男丁,有几十个是轮着值守卫城的守城军,其他大多是临时抽调的三个千户所屯种军,这些人中有壮年男子,也有五十多岁老翁,还有十来岁的半大孩子,也没什么军装,就穿着平日种地的破烂衣服,按各自墩堡站成几大堆,大堆中又按熟悉程度站成许多小堆,正热闹的拉着家常,还有些送行的女人小孩夹杂其中,一些孩子哇哇的哭着,场中闹成一片,要不是他们手里拿了些兵器,旁人还以为是某处赶集。三个千户和文登县的郑典史都在杨云浓旁边陪着,三个千户看指挥大人脸色不善,和镇抚一起跑下去对着场中军户连打带骂,折腾了足足一刻钟,这些军户多半都是各级军官的佃户,对他们还是惧怕,畏畏缩缩的总算是按各自百户站好,虽然还是乱七八糟的,但比刚才的菜市场好了一些。杨云浓脸色稍霁,等几个千户回来,阴阴的问道:“还有多少人没到?”几个千户都轮流报了,大概还有一半未到,此时也没到午时,没到也说得过去,杨云浓赔上笑脸,跟旁边的郑典史告罪,那郑典史看多了卫所,知道卫所兵就这个样子,一年不见得能操练一次,倒不以为意。等到巳时三刻,又零零落落来了一些,见面打招呼拜年的声音又到处响起,这些军户都是威海落地生根多年,互相通婚的很多,即便不是一个墩堡,也有很多人认识,场中又开始乱起来,镇抚又带了自己的两个家丁上去打骂。正打得热闹时,北边传来一阵整齐的号子和踏步声。场中众人都奇怪的转头看去,只见近百人分为六个队列,前面五队每队十二人,全部头戴明盔,都穿着统一的胖袄,队官手执旗枪走在最前,中间两伍成两列纵队,最后一个挑扁担的火兵。他们步伐整齐,脸容肃穆,各自扛着兵器,军容严正,踩着同样的步子往这边走来。这些威海军户何时见过这样的军队,有些人平日倒看过他们几次跑步,大家都觉得这些人傻,每日不知跑些啥,现在一看他们行军,居然有如此气势,不由都停下说话,呆呆的看着这支奇怪的军队。这支小部队全部进入校场后,依次排在点兵台前,到位的也不停下,在原地踏步,整齐的脚步声仍然响着,直到所有小队都在台前到位,领头的千户一声大喊,“全体立定!”近百人同时大喊一声“虎!”(注1),右脚同时用力踏地立定,校场中的人全都吓了一跳,似乎觉得地面都抖了一下。“全体左转。”近百人又是齐刷刷的以左脚为轴,身体左转,跟着啪一声右脚并拢,近百人如同一人般,转身后便漠然肃立,无一人转头或说话,较场上突然间变得静悄悄的。所有在场的众人从未想到过军队能像如此模样,杨云浓呆呆的看着陈新跑上台来,只见陈新在杨云浓面前跪下道,“属下威海卫左千户所百户陈新,受命带所属军户七十八人赴卫城听用,克期到达,请大人示下。”杨云浓还呆呆的,旁边郑典史倒先反应过来,忙捅了杨云浓一下,他这才反应过来,有点忙乱的道:“好,好,这个,陈千户便在这里就是。”郑典史听他说得有点不像话,咳嗽一声道:“杨大人,是否先安排这位陈千户到左千户所的位置列队。”杨云浓恍然道:“啊,正该如此,陈千户,那你便带你属下到左千户所的行伍列队。曾千户,快带陈千户去。”陈新又跪下施礼后,下台又是几个口令,队列右转行进到左千户所的位置,排成六个两行队列。这时又有五个军户牵来了五头骡子,交到了后勤队手上,陈新就是打算在较场给威海卫一个下马威,免得卫中以后有人打他主意,所以为了队列整齐,连骡子都没牵进场,此时收了骡子,便打发那几个年纪大的军户回去了。郑典史等他们走远,才对杨云浓道:“令行禁止,杨大人手下有如此强军,何愁区区通天梁。”杨云浓在典史面前找回些面子,心中得意,口中客气,“陈千户治军得力,连巡抚大人都是欣赏的。”他也不说陈新是巡抚安排的,郑典史还以为巡抚欣赏杨云浓,顺带欣赏陈千户,眼光也略略不同起来。陈新的小军队到左千户所的位置站定后,较场中又嗡嗡的响起来,周围的军户围着他们象看珍稀动物一样,指指点点,既有羡慕也有嘲弄,这些纤夫们这些时日挨了不少军棍,现在队列中从不敢左顾右盼,每日操练时也经常被家属和麻子墩的群众围观,对这些已经毫不在意。卢传宗却对这些围观者很不爽,对着自己的两队兵大声道:“都站好了,让这些乡巴佬看看啥叫军队。”“你他娘说谁是乡巴佬。”一个身高体壮满脸横肉的壮汉走出来,对卢驴子恶狠狠的道。五队战兵看到居然有人敢对自己的军官不敬,全都跃跃欲试,他们每日单调的训练,被操练得精神超级旺盛,又经常挨打,憋了一肚子的怨气还没处发泄,每天都有想找人打架的欲望,平时军律约束着,现在出了军营,早有种困兽出笼的感觉。这些军官虽然平时经常打骂,但下来对他们都很好,有被打伤的还经常亲自上药,连吃饭都没特殊,两三个月天天相处下来,大家都有了不错的感情,现在就等着陈新一声令下,把这壮汉痛打一顿。那壮汉兀自不觉,还走到卢传宗面前,和卢传宗对视着,卢驴子经过海上血战又在登州组织刺杀,气质已经大不同于以前,他背着手一脸不屑的注视这个壮汉,冷冷道:“老子就说你。”那壮汉看卢驴子眼中凶光毕露,此时也有些害怕,但又不愿丢了面子,听了这话下不来台,一挽袖子就要上来打架,陈新正要叫代正刚教训那人,那壮汉背后突然冒出一根棍子,往他背上连打几下,一看却是曾千户过来了,曾千户边打边骂,那壮汉也是左千户所的,不敢和千户顶嘴,也算有个台阶下台,跳着脚跑开了,但走远后还转头对这边吐口水。这下连朱国斌和代正刚都忍不住,两人看着陈新,看他怎么表示,陈新微笑着摆摆手,两人才愤愤不平的回去队列。聂洪在陈新耳边问道:“大人,这厮实在可恶,要不要属下路上做了他。”陈新还是带着笑轻轻道:“如此小角色,不值得花心思,咱们不是随便杀人,有目的有好处才杀人。”聂洪这才不甘的退下,但眼睛一直没离开那个壮汉,狠狠的看着。曾千户打跑了那壮汉,过来跟陈新连连道歉,说属下不懂事,陈新身后那些战兵这才稍稍消气。就这样一直闹哄哄的又等了一个多时辰,几名千户连连派人催促,剩下的人终于陆续到齐,此时竟然已经过了午饭时间,场中人等又吵闹起来,这些人平日一见上官胆子小得不得了,现在聚在一起,又过于得寸进尺。杨指挥使无奈,只好又同意大伙做饭,军户打仗粮食都是自备,不过卫中多少还是要出些,一群守城兵运来些粮食,各千户所的人唯恐人后,也不分什么编制,一哄而上围着发粮的佥事,一个前千户所军户扛了本所的粮袋出来,被旁边人一挤,粮袋打翻在地,洒得到处都是,旁边人看了粮食,许是饿得急了,一群人猛地围过去,爬在地上用手往怀里装,互相又抢着别人怀里的,打成一团。杨云浓忍无可忍,派出家丁一顿乱打,终于打散了这群人后,地上已经一片狼藉。反正粮食是发了,各个墩堡的人多少领到些,乱哄哄的就在较场中开始煮饭,陈新的人没去抢东西,他看着这些军户直摇头,简直连地痞斗殴都比不上。五队战兵和一队后勤兵都各自有火兵,架起锅来,又在曾千户那里借了些柴火,很快煮好了干米,不到一刻钟就吃好饭,然后他们将自己背上的被褥放在地上,整齐的坐在上面休息。这顿饭直吃到未时一刻,杨云浓在郑典史面前丢了面子,也不管这些军户吃完没吃完,叫起家丁催促他们上路,一上路就更乱了,原来杨大人气急败坏之下,居然忘了安排行军序列,大家都往外走,上了大路挤作一团。杨云浓只好又停下大队,叫过几个千户和镇抚,定下了行军序列,也不知杨大人是不是忙晕了头,竟然忘了陈新的强军,把左千户所排在了最后,他自己带着家丁和几十名守城军走在中间。一路拖拖拉拉,众军官打骂不断,天黑前沿着海岸向南走了不到十里,有些军户本就是这个方向来的,折腾了一天居然又原路折回,又吵闹起来,杨云浓看众人怨气都大,他也没有什么王霸之气,干脆就停下宿营,他们走了一天竟然还能看到威海卫城。晚上宿营的时候也没有多复杂,大家都累了,也没挖壕沟,陈新选了近海的一方宿营,这边更不易被袭击,左千户所的营地大多都在靠山的一边。战兵队从骡子背上取下帐篷,四个杀手队的帐篷在四边,陈新的亲兵队、火器队和后勤队在中间,也不是大家轻视,实在是扎稳固的营地太过费劲,戚家军内线作战时扎营也是很简易的。等到晚上周围的军户点起篝火,喧闹一片,倒像是野营,特别是抢粮食抢得多的,煮了一大锅饭,不时传出笑声。陈新远远看着那些篝火出神,朱国斌来到陈新身边道:“大人,没想到腹地的卫所差到这个地步,不知是否都是如此。”“我也不知道,但这些兵打仗是无论如何不行的。我已经找过曾千户了,既然左千户所在最后,我们就做最后的最后,和这帮人分开来,要是安排到中间,更加麻烦。但是如此一来,我们就只有忍受他们的蜗牛速度了。”----------------------------------------------------------------注1:戚家军接敌三吹三进便是齐呼“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