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熙宫,嘉靖精舍。夜。黄锦低头在前面急冲冲地走着,依旧做奴仆打扮,一身已经洗得发白的松江棉布单衫。身后是三个身穿道袍的小子,看他们一个个都是面白无须,显然正是宫中的小太监。三个小太监手中的捧着厚厚一大叠帐本,因为被遮挡了视线,走起路来显得有些趔趄,却不敢有丝毫的耽搁。宫里的门槛都高,在进门的时候,一个小太监没注意脚下,一个倒栽葱摔了个狗吃屎。手中帐本“哗啦”一声落了满地。这个时候,正在御案前看帐本的嘉靖猛地抬起头来,表情满是阴沉,然后又一脸厌烦地将头低了下去。小太监吓得一张脸失去了血色,忙跪在地上。不敢说话,只不住磕头,直将额头敲得满是鲜血。黄锦也不说话,指了指地下,俯下身子拣着地上的帐本。那小太监如蒙大赦,感激地看了黄锦一眼,手忙脚乱地帮忙。精舍里依旧没有开窗,热得紧。屋靠北的墙上靠挂着一张装袜得非常精美的素白中堂,上面用那啥瘦金体写着“练得身形似鹤形,千株松下两函经;我来问道无余说,云在青天水在瓶。”中堂落款是:“嘉靖三十九年朱厚媳录吴节《问道诗》。”然后是一方朱红大印“御笔”。这书法非常古怪,正是吴节的瘦金体。嘉靖皇帝一看,心中就是喜欢,说这种书法大有道意,就让吴节写了个帖子,自己照样临摹。黄锦却不知道,这种瘦金体的乃是另外一个时空一个叫宋徽宗的人创造的。这人自称道君皇帝,写出来的字,自然是十分合嘉靖心意的。三足铜香炉里照例烧着沉香,那浓郁的香味不但让人深思恍惚,还让空气也显得沉闷。这屋子黄锦不知来过多少次,屋子中的摆设早已经了然于胸。不过,近段日子,屋里添置了一口蒲团和一张矮几。靠墙的地方也放了几口红木箱子,里面全是帐册。十几盏宫灯亮着,照得屋内纤毫毕现。屋中安静得可怕,抬头看去,却见嘉靖皇帝正捧着一本帐册默默地看着。不用说,皇帝又在算帐了。实际上,如今的大明王朝,财政已经烂到不能再烂的地步。自从倭寇入侵以来,朝廷在福建、浙江连连用兵,糜费千万,早将一个家底子折腾个精光。做为司礼监掌印太监,没有人比黄锦更清楚国库的情形。 就大明朝来说,每年的财政总收入不过四百万两银子。可江浙战场每年至少需要六百万两,河防、赈灾、官员俸禄加一起,怎么着也得三四百万。更别说如今这个万岁爷兴趣一来就要修几座院子、道观什么的。他这个内相除了想办法弄钱,还是想办法弄钱,其他事根本就没精力去做。如今,福建、浙江的战事已经到了紧要关头,胡宗宪三天两头来信要军饷,直将户部、内阁和司礼监逼得焦头烂额,连万岁爷都被惊动了。这一段日子,皇帝命他将今年户部的帐册全搬了过来,也不用其他人帮忙,玉熙宫中,整日都是嘉靖皇帝和一众对帐的小太监们的算盘声,无日无夜,无休无止,耳朵都听出老茧了。可今日却怪,精舍中竟然如此安静,让黄锦有些不习惯了。却见万岁爷看了两页帐册之后,摸了摸下巴,好象若有所思的样子。然后从桌上拣起一根小木棍,在纸上画下一串古怪的符号,速度竟比起用毛笔要快捷许多。黄锦知道这是所谓的铅笔,画的那一串符号叫什么阿剌伯数字。不用说,这两桩物件正是吴节所制。铅笔说起来很简单,就是用石墨粉与硫磺、锑、松香按照一定比例做成细圆条,然后用两片带凹槽的木棍夹住。使用的时候,用刀子削出笔心即可。还别说,这东西实在方便,用的时候,直接从怀里掏出来就能写字。不像毛笔,需要预先在砚台里注水,然后磨墨。毛笔用完之后,还得清洗。关键是携带实在不方便,不像铅笔,不用的时候,可以直接放在兜里。而且,用铅笔写出来的字极小比之所谓的蝇头小楷还有细上三分,正所谓方寸之中藏须弥。嘉靖皇帝一看,就喜欢上了这种方便的玩意,命令造办一口气做了九十九支。没事的时候,也喜欢在腰带上挂上两枚。不过,这玩意儿看起来简单,成本却高。这种御用的玩意儿,自然要用一等一的上好材杵,笔心且不说了,都是精细好粹,里面甚至还掺了金粉。笔杆子则都是名贵的黄杨木和金丝楠。为了兔得皇帝被铅笔的笔尖戳伤,宫中的匠人还特意用和田玉做了个笔套子。如此算下来,一只铅笔的成本已达到惊人的四两银子。这还不算完,这种铅笔的笔尖都硬,需要特殊的硬面纸。于是,工匠们又按照吴节的配方,特意做了十几刀。至于阿拉伯数字,用来算帐非常方便,特别是吴节所说的那什么算式。“这个吴节,huā样还真是多!”黄锦吃惊之余,忍不住微笑起来:“这小子的杂学还真是了不得,这天下间还真没人能比得过。”将帐本放在嘉靖的御案上,黄锦忍不住朝吴节看了一眼。却见吴节坐在小几前,一只手摇着扇子,一只手则提着铅笔飞快地计算着什么。见黄锦将帐本放在案上,嘉靖又抬头看了帐本一眼,正欲问,手下一动,铅笔笔尖却折了。“万岁爷,让奴才来。”黄锦忙从嘉靖手中接过铅笔,将铅笔的笔头戳进一个红木小匣子的圆孔之中,一旋,就有一片黄色的刨huā从里面出来。不用说,这东西也是吴节的手笔,叫着车笔刀。当初,工匠们也想过制作一把精钢小刀给皇帝削笔。可万岁爷面前,谁敢动刀子啊。于是,黄锦就去请教吴节,得了这个法子。“总算总出来了。”皇帝长出了一口气,转头问吴节:“你那边如何?”吴节收了起折扇:“陛下,还有两个数字。”“好,等下你替联拟一道手敕,发去户部。”“是。”吴节提起笔,一挥而就,站起身来,用双手将这道敕书送到皇帝面前。“大概的意思,联先前已经同你说过。”嘉靖一挥手:“就不看了,黄锦。”“老奴在。”“批红吧,转去户部。”黄锦身子一震:这个吴节,竟然能够替皇帝拟旨了,这可是翰林院学士们才有的特权啊!”“是。”黄锦接过那到敕书,大约看了几眼,当下大吃一惊。这篇诌书写得如何且不去说了,吴节的文字自然是一流的。最难得的是,其中数据翔实,出处来历都注得非常清楚,并提出了解决方法。非在中枢机要部堂历练多年之人也写不出这种东西。一般来说,科举取士之后,需要在翰林院观政学习几年之后,才会派给实职。主要是因为,这文章也好,八股也好,只能证明一个人的文化素养,至于从政,还得重新学起。 就吴节代笔的这篇手救来看,若不是知根知底,还真当他是个宦途老人。吴节才多大点年纪,怎么会知道这些。难道是万岁爷这段日子一手一脚**出来的?这就是所撂的天子门生吗?黄锦心中更是惊骇。咳,看来这个吴节还真是遇到大机缘了,未来造就当不可估量。其实,黄锦却是想错了。此刻吴节的心中倒是有些烦恼:实在是太累了,怪就怪我多嘴啊,自己给自己找麻烦。原来自那日祭祀求雨之后,嘉靖越看吴节越是喜欢,日常得闲总会传吴节过去说几句话。甚至看《石头记》看到〖兴〗奋,也会写一个条陈让太监送到吴节那里去,同他讨论接下来的剧情。吴节本是一个现代人,平等观念深入骨髓,见了皇帝,也很随意,大多以“真君”称之。别人见了皇帝,大多战战兢兢,说话也不利索。吴节如此从容淡定,不卑不亢,倒让嘉靖感觉新鲜。前一阵子,嘉靖在核对一个数据的时候,怎么也计算不出来。这个数据涉及到连乘连除了。吴节一时口快,用四则运算随手算了出来。这新鲜的算法引起了嘉靖的注意,就让吴节将这个法子教给他。于是,吴节就被嘉靖拉去当帐房。这段日子,他是又要写《石头记》,又要当帐房先生,又要温习功课,累到吐血。吴节心中苦笑:别人若见到这种情形,也不知道有多羡慕,可谁又能知道我的痛苦。君臣相得,也不是什么好事。“对了,吴节。”嘉靖突然缓缓开口:“明天你就出宫去吧。”吴节听到这话,先是一楞,然后有是一阵欢喜:他妈的,终于可以出去了,在这个鸟不拉屎的道观里,吃的饭菜又清淡,活儿也多。那比得上外面huā天酒地来得自在。嘉靖:“黄锦,等下你就送吴节出去吧,等过完重阳,参加了顺天府乡试再接他回来。”“啊!”吴节吃了一惊:“明天就是重阳节,没几天就是乡试了,这日子过得真快啊!”一恍眼,他已经在嘉靖身边呆了二十来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