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战之后,不管是胜利的情绪还是失去战友的悲伤,都是需要宣泄。但这样的宣泄和表达应当是可控的。崇祯十五年腊月初六举行的这次英灵祭奠就是为这个考虑的,本来跟随袁文宏的书办也曾经给这位主簿建议,说是这等祭奠正是显出来咱们文人知礼的机会,这等大典,讲究个处处合乎礼节规矩。胶州营在这次的完胜之后,就算是原来最没有想法的人,也都是改变了自己的意愿,这年景不好,很有些文人士子加入胶州营的初衷就是为了求个温饱,让自己和家人在这乱世中不要饿死。可把几万鞑虏大军歼灭,这个完胜,可是说明了很多的东西,许多人的心思都活泛了起来。目前胶州营和整个山东都是军事优先的体制,大明的文贵武贱的传统在山东正好是颠倒了过来,这可是让许多文人有些不满,而且迫切的需要在这个体系之中显现出自己的作用。此次的祭典按照大明的规矩,要是在朝廷,这就是礼部操办,要是在地方,就应该是名望大儒来主持,说白了,这应该是文人来主导安排的一个事情。胶州营的文士们需要这样一个事情来表现自己,并且以此为契机,在今后的事务中,逐渐的取得这样的话语权。文人,除却少数的特例之外,这时代的大部分人都是如此,局面不妙的时候,他们都是缩在后面首鼠两端,不敢下决定,即便他们是拿着胶州营的俸禄和供养,但一旦局面成熟,有利可图的时候,这些人纷纷的跳了出来,想要在其中分一杯羹。而且还要分最大的那一份。好在这袁文宏属于少数的特例,脑筋清醒的很,他对于这些人的要求一概是推拒,也不肯明确地表态。只是说了这么句好像是谶纬的话“大帅乃天上人,岂会做凡俗事,各位还是安于本分吧!”。话没有说的明白,但意思清楚的很,大帅行事有自己的规矩,我们不要自己去胡乱的参与,免得遭祸。等到祭奠举行,文士们虽然多有在心中讥刺,说是乱七八糟,不合体统,却也不得不承认。整个地英灵祭奠,的确是达到了他应该达到的效果,慷慨激昂。军官士兵都是为这一套深深的感动。有些脑筋灵活地不声不响地把这一切都是记在脑中。琢磨着今后可以有所借鉴。有些脑筋死硬地。已经开始腹诽这个不合礼法。没有规矩了。他们也不想想。李孟是如何对曲阜孔府。对圣人传承尚且如此。这圣人规矩。哪里还会遵守。灵牌被焚烧。那些用来祭奠地用品都是被投进了火中。实际上这个仪式地缅怀是一方面。斩杀逃兵。并且做出对阵亡士兵家属地抚恤承诺。这个才是最重要地另一方面。要知道。严明军法在下次战斗中不出现溃逃地情况。做出承诺。让士兵们拼死作战并没有后顾之忧。这些比这个仪式本身要重要很多。这种庄严激昂地仪式。让下面地官兵同仇敌忾。加强凝聚力也是有很大地作用。在这次地典礼之后。士兵们恐怕更明白自己到底为何而战。为谁而战。斗志和战意肯定会有大规模地上涨。仪式快要结束。军将士兵们也都是止住了悲声。平素里军人讲究地是坚强。偶尔地宣泄是允许地。但也仅仅是这种很特殊地时刻。各营地营千总已经开始维持各营地秩序。让士兵们整队待命。按照仪式地安排。接下来地形式可就类似于阅兵大典。这样地场面可千万不能在大帅地面前丢了脸面。灵牌燃尽。自有人把令牌燃烧地灰烬整理到一边。军鼓咚咚地敲响。王海上前一步。冲着下面地军阵大喊道:“各军听命,献捷!!”鼓点此时已经是变了,不是方才地那种单调肃穆,而是特别的慷慨激昂,稍过片刻,在观礼台的左侧,有一名骑士从左至右纵马跑出来。前列的步卒和观礼台上的将军们都是能看到这名骑士身上穿着的服饰,这是胶州营步卒军官的礼服,胶州营军官的礼服,不过是在甲胄上加了几条绶带而已,这名骑士纵马来到观礼台之前。他骑乘的坐骑速度不慢,手中拎着一块旗帜模样地布块,到了观礼台正对地方向,这名骑士把手中的布块狠狠地丢在地上,一拽马缰,马匹转向,马蹄在那旗帜上践踏了几下,然后停住马匹,骑士庄重的给台上的军将行了军礼,在木台左边角落,一名亲兵大声的唱名道:“登州军第一营千总某某,献鞑虏朝鲜火铳兵军旗!”此时场中的气氛又有一变,士兵们各个很是激动,这可是在大帅面前展示军功的机会,这个事先也有通知,凡是部下有所斩获的营千总和把总,都有机会乘马把鞑虏军队的旗帜和军将的首级丢在观礼台前,控马践踏,夸耀武功。这是莫大的荣耀,是每个营的荣耀,那名千总丢下军旗之后,李孟在台上也是用军礼还礼,在登州军第一营那边爆发出一阵欢呼。“登州军第三营某某,献鞑虏蒙八旗佐领首级……”“大营第六营把总某某,献鞑虏镶黄旗军旗……”“大营第十二营某某,献……“在观礼台上的亲兵们,在书办的提醒下,大喊着每一名上前献捷的军官所来自的军队,所献的战利品。斩将夺旗,敌将的首级,敌军的军旗,这都是没有大胜就无法拿到的战利品,在观礼台前被丢在地上,被马匹无情践踏的战利品,每一个都代表着胶州营部队的一场胜利,每一名骑士上场,都会得到他所在编队的巨大欢呼。渐渐的,在观礼台前的首级和军旗已经是堆了好大一堆。最后一个上场的是新任地登州军副将王韬,他骑着这次大战中俘获的最好的战马,穿着全套的甲胄,手中拎着一个脑袋,纵马缓缓的走进场地之中。“登州军副将王韬,献鞑虏主将阿巴泰首级!!”台上的负责唱名地亲兵这句喊的格外大声。士兵们的欢呼也是格外的高声,这就是他们的英雄,也是这次胜利的完美句点。这个环节之后,整个的仪式算是完结了,接下来说了几句仪式性的话,各营官兵带着昂扬的心情列队回营,准备回撤到山东地各项工作。在观礼台上的一众军将准备离开的时候,外面一骑马急忙忙地赶过来,在台前翻身下马。来到王海的身边说了几句,王海连忙的转身对李孟禀报:“大帅,在北面又有烟尘。怕是有大队的人马要过来,大帅,您看是不是让各军开始戒备。”李孟朝着北面张望了下,尽管下面的各营士兵未必注意的到,不过站在木台上的李孟却可以看见在北面隐隐有烟尘泛起,稍微一沉吟,李孟开口下令说道:“不必,不可能是鞑子的兵马,若是北直隶的官兵。马军就可以彻底地打垮他们,从容休息就是!”若是朝廷的官兵,王海也不会忧心,怕的就是来的可能是鞑子的满蒙兵马,但李孟心中却肯定的很,若是鞑子能在这么快时间之内反应过来,并且动员一支军队来支援,恐怕大明早在十年前就被灭亡了。果然如他所料,王海这边还没有说完。就又有一名骑兵来到木台前面,不过脸上却没有方才的惊慌之色,开口大喊的禀报说道:“大帅,沧州、阜城、交河、盐山、东光、景州、南皮等州县官员带着大批民夫以及劳军犒赏,就快要到了!”先前还在发愁,缺乏民夫和给养,并且因为这个要提前率领大军回转山东,结果此时这些州县自己带着民夫和给养过来了,真是让人惊讶。当日见鞑子兵马为了加快行军速度和突然性。对于河间府内最富庶的城市沧州。却绕过不打,同样地。阜城、交河还有盐山这些距离运河较远的城市也是不去顾及,不过鞑子几万大军行走在身边,这些城市肯定都是战战兢兢,沧州已经连续十天没有打开城门了。山东出兵来抗击鞑子的消息也是通过种种途径传到了这些州县的衙门之中,众人都是笑话这山东兵马不自量力,自取灭亡。可这些地方的官民却也是无可奈何的对这个仅存的救星抱有很大的希望,毕竟京畿顺天府那边屯驻大兵,但不管怎么求救都是无法得到回应,山东的兵马,对他们来说,可是实实在在地救命稻草了。大战一起,胶州营和鞑子兵马地战场遮蔽都不再起作用,而且对于这些河间府本地的地头蛇来说,想要靠近查看,想发现还真是不容易,周围这几个县城都是胆战心惊地了解这战况和结果。然后,让他们的大跌眼镜的是,被他们笑话的山东兵马,不光是取得了大胜,而且还是完胜。每个城池派出去的哨探回去禀报,说是山东兵马完胜鞑虏兵马,全歼这伙禽兽,每个城池的人都是不信,完全的不信,有那脾气大的直接把哨探关到了监牢里面,然后派出了第二批人。得到了确认的消息传回城池之后,民众狂欢大喜,整个州城或者是县城都是进入到狂欢的模式,可官员豪绅却更加的害怕,想起来在此前,那山东兵马曾经派人来催过民夫丁壮还有采购补给的事宜。但那是个时候,谁能想到今日的局面,大家都是闭门不见,生怕找来不必要的祸患,可如今打了胜仗,这么一支兵马就在自家境内,当初还得罪过这强大的有些恐怖的军队,对方若是秋后算账怎么办。在和这个有关的河间府各州县中,只有景州知州和吴桥知县心里不亏,在这两个城池,胶州营可都是进城了,靠着武力镇压了城内乱民的洗掠,当然。借机也是征发了大批的民夫,尽管这些民夫后来又都是跑了回来。既然大胜,地方上无论如何也要表示表示,何况,大胜之后,山东兵马和山东兵马的主帅。实在是太值得讨好了。景州知州是个颇懂得做官的人,既然在河间府为官,那就尽量的大家好看,谁也不会跟着为难,他派人去往各处联络,筹备民夫丁壮和犒劳军需地物资,尽管年景不好,不过靠近运河周围的城镇都还算富庶。加上人多力量大,总归能凑出来让胶州营大军满意的东西。而且河间府和济南府毗邻,山东官兵的作风,大家心中还是有数的。结果这件事情。地方上倒是做到了胶州营的前面,他们派出地灵山商行和山东盐帮的筹措代表,到达这些城池的时候,却发现这些州县已经出发或者开始筹备了,只不过这些消息一时半会传不到胶州营驻地而已。兴济县和沧州都是被鞑子大军经过,但是没有理会的城池,这两个城池收拢了北面大量的难民。鞑虏过境,犹如是蝗虫一般,一切粮食和财物都被抢光烧光。家园变成了废墟,亲人死难无数,这些难民对鞑子恨之入骨,听闻山东兵马把这支军队全歼在东光和南皮两县之间,这真是大快人心的事情。在知道消息的时候,这李孟就成了他们心中万家生佛,甚至有人立了长生牌位,天天香火供奉的。以往官府要支差抓丁摊派物资,地方上抵触极大。谁也不愿意被官府占这个便宜,并且一点回报也没有,可这次的筹备劳军物资,集合民夫丁壮,众人都是显现了极大地热情,有力的出力,有人的出人。用很快地速度就是完成了这些工作,然后浩浩荡荡的出发,方才那亲兵禀报的北面有烟尘。前后相差的时间也就是一两个时辰。东南西北都有烟尘,那是因为东南西北的地方上都是劳军支差了。在这些地方上的队伍之中。大概了解战斗经过的那些探子,眼下都是英雄一般的人物,口沫横飞的讲述胶州营地官兵如何的英雄神武,那些鞑子的匪盗如何的猥琐不堪,真有如众星拱月一般。和胶州营派出来询问的小队骑兵确认身份之后,这些州县的劳军队伍都是在这些骑兵的引领之下,进入胶州营为他们安排的地域之中,然后头面人物会被人引领着去见镇东将军、山东总兵李孟。那些知州知县还在忐忑,这位总兵大人会不会怪他们的先前地行为,可跟随队伍的士绅百姓个个都是兴高采烈。也不知道谁在队伍中喊了一句:“看,那边有塔!”众人都是顺着喊声张望了过去,就看见在运河边上一座座不高不矮的塔,看着倒是方方正正的,可就算是前几天刚在这边走过的人也不记得前几天这边有这个建筑,但惊讶的时间很短,紧接着有人发出几声尖叫,整个队伍一下子安静下去。因为他们都看清了边上的塔到底是什么东西,那是用人头堆砌起来的,从靠近这个区域就闻到一股略微刺鼻的味道,还以为是战场上应该有地味道,没想到这味道却就是来自身边。若是还有什么人对胶州营地战果有什么怀疑的话,此时也都是闭上了嘴巴,但这个场景实在是太震撼了。这些人头被按照一定地堆放方式层层叠叠的摆放起来,就那么放在河边,实际上这个距离上也就是能看出来是人头而已,如何的血腥,如何的狰狞可怖,实际上根本看不那么清楚。如此的摆放,倒不是胶州营自出机杼,对于敌人的首级,这么处置可是有个名目的,所谓“京观”。斩首之后,首级堆砌成为京观,用来震慑敌人和心怀不轨的人,这可有悠久的历史传统。不过看着散发出森森杀气的京观人头堆,劳军队伍之中的反应截然不同,那些一直呆在城池之中,仅仅是被鞑子兵马吓坏的平民百姓们,这次又被这京观吓坏了,人人脸色苍白,浑身战栗。甚至有控制不住,哇哇大吐的。那些亲人被杀害,家园被荼毒的百姓们,这次的大军需要的民夫丁壮,都是他们来主动报名参加地。看见这些堆砌的鞑子首级,无不是感觉到悲从心中来。先是那种大仇得报的痛快淋漓,然后亲人在天之灵应该瞑目的那种轻松感浮上心头,一时间真是百感交集,除却在那里嚎啕之外,再也找不到合适的宣泄方式。而领队前来的各个州县知州、知县,地方上大族豪门地族长家主,他们看见这京观,固然是心中惊惧,有的甚至也很丢脸的哇哇大吐。狼狈之极,但这些人想的却是很多。身在北直隶,这些人除却被连年的大灾饥荒。地方上的盗贼蜂起,朝廷的贪官污吏闹得焦头烂额之外,最大的威胁就是这鞑虏的入寇了,和其他地方不同,西面多是流贼作乱,南边则勉强太平。北直隶这边短短不到二十年地时间中,鞑子已经是来了五次,要知道就算是流民大军,这地方上的大族。若不是那种巧取豪夺,名声恶劣的,得到善待,并且能够存留下来地可能极大。但这入寇的鞑虏不同,他不是这大明的人,也不是汉人,他们和那关外的蒙古鞑子是一路的货色,他们根本不把大明的子民当做人来看待,这些强盗一般的军队来到关内。就是为了杀戮、破坏,劫掠。汉人们把这些鞑子们看成是禽兽,可这些鞑子们又何尝不是把汉人们看成禽兽,人和禽兽如何能够共存,不一方奴役另一方,把弱的一方当做食物,永远都会这样,不会有共存的一天。所以每次地鞑虏入寇,对北直隶境内的居民。不管贫富。不管是孤身还是大族,都是面临着灭顶之灾。几乎没有其他的选择,面临的都是被这有如禽兽的大军毁灭。京畿之地的居民当然是指望朝廷的兵马能够帮忙,能够击败这些有如禽兽的鞑虏军队,那些在关外一次次的失败都是很遥远地事情,可鞑虏的军队进入关内之后,大明的军队的阻截和战斗根本起不到任何的作用。若说明军都不敢去战斗,这也不是真的,可那么多的忠臣良将慨然赴死,那么多的大明官军奋勇死战,但在这鞑子的大军面前还是不堪一击,一次还罢了,两次三次四次,看着这些禽兽在大明境内肆意妄为,大摇大摆地掳掠几十万人口牲畜回到关外,而越是后来地官军越是差劲,胡作非为,荼毒百姓,等到真有事情的时候,却烟消云散。久而久之,北直隶各府州县地地方官,豪门大族已经是绝望了,他们心中都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关外入寇,首当其冲的就是这北直隶地方,这是京师所在,既然关外的鞑虏大军这样的来去自如,没准那一天,就一切土崩瓦解了,天下倾覆都不是不可能。如此的想法,行事也就是不顾公义,顾自己的多了,人人都是琢磨着给自己捞取好处,这也是李孟派人去征发民夫给养,却被拒之门外的原因。这次看见这鞑虏人头做成的京观,这些北直隶地方的有力人士,却发现了另一个选择,朝廷兵马羸弱异常,从来没有打胜过鞑虏的大军,任其四处纵横,可这山东兵马却把这鞑虏大军聚而歼之,这说明什么。说明这位李将军手上的兵马要远远强于大明的其他官军,北直隶毗邻关外,可这山东同样是毗邻北直隶,而且山东和北直隶接壤处一马平川,做很多事情比那鞑虏禽兽还要方便很多。想想这几年在河间府听到山东境内的那些传闻,再想想天下人对这个盐贩子出身的李将军的评价,将来会如何,这真是……不可说,不可说啊!不过,大家都明白,到了站队下注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