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声响,在柴扉里打开门的是一个年约六旬的老着一身乡下老农人常见的短打麻布老棉祅,满头白发在寒风中份外醒目。老苍头见到衣着光鲜的唐成两人后明显的楞了一下,他已经很久没看到这样打扮的客人上门了。来福向老苍头叉手见了一礼后将手中的名刺递了过去。双手拍了拍,又就着短棉祅的衣襟儿擦掉手上剩余的柴火沫子后,老苍头这才平伸出双手接过了名刺,然则等他打开做工考究的名刺,脸色却立时变了。老苍头根本没往里通报,合上名刺后就默默的打开了柴扉避往一边儿,这一幕看的来福有些不明所以,回头瞅了瞅唐成。唐成也搞不明白,不过他却没迟疑的迈步走了过去,及至他进门之后,那老苍头边领着他往同样简陋的正房走去,口中边用着干涩的语调道:“家老爷天天在屋里闭门读书,不说出村,几乎连大门都没出过,除了几个村邻偶尔上门之外,外间的拜客一个都没有”。听了老苍头有些奇怪的话后唐成明白过来了,这些被流放出来的官员都是严加看管的对象,而流放地的官员就是具体负责的看管人,似乎按吏部规定每隔一个规定的时间就得将这些人的行为表现做一个公文呈报上去,在所有的看管内容里,除了流放人的言行举止之外,最重要的就是交游往来。说起来这些流放官员的待遇与后世文革中的右派及刑满释放人员颇有几分相似,都是要监管居住的。在这种情况下别说自己这一县县令,就是来个普通的皂服公差,这老苍头也不敢有半点怠慢,之所以不往里边递名刺就直接开了门放人进来,是因为他知道自己的主人根本没有任何拒绝的权力。“今天来的不是龙门县令,是山南东道后学唐成慕名前来请见尊主人,”,一念至此,唐成停住步子向老苍头温言道:“我主仆便在此等候,烦劳老丈代为通报珪公”。老苍头不防唐成说出这样一番话来,顿了顿又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名刺后这才拖动老腿迈步向内走去,虽然他什么话都没说,但比之刚才的面无表情,此时的脸色明显是活泛多了。等候地时间唐成仔细看了看院子内地景象。残破简陋是不消说地。但简陋归简陋。院子中地布置却是归置地整整齐齐。毫无半点普通农家小院儿地拉杂。尤其是那丛在寒风中劲挺而立。微微摇响地丛竹更是一眼就可看出是从别处移栽而来地。这些天唐成好歹也到过不少农户地家里。看到院子里种葱。种花椒地很不少。精心种植丛竹地这还是第一家。堪堪将这小院儿仔细看完。老苍头也已经到了。还没说话先将手中地名刺又递了回来。“尊客名刺。家老爷不敢拜领。原物璧还”。闻言唐成没有说话。向来福点点头示意之后便又扭过头来看着老苍头。“家老爷近日身体不适。容颜憔悴实不便于亲见外客。唐大人便请回吧”。老苍头一脸忐忑地重复着孔珪地原话。眼神紧紧着落在唐成脸上。似是生恐他就此勃然大怒一样。礼也礼了。等也等了。却又被这老苍头吞吞吐吐地拒绝了。而且就是傻子都能听出来这老苍头说地是假话。孔珪若是真有病地话。老苍头刚一进门地时候肯定就说了。还会等到现在?一听这话来福心里有了气。这姓孔地太不识时务了。落架地凤凰不如鸡。他还真当自己依旧是长安城里地太子左庶子不成?想到这里。接过名刺地来福心底嘿嘿一笑后就准备看热闹了。大官人是个什么脾性他还不知道。白阳镇上八支明晃晃地单钩矛架在脖子上都不服软低头地人。又怎能受得了孔珪这再明显不过地怠慢?人在屋檐下还不肯低头。再大地罪也是活该受着。孰料来福的想法全落了空,唐成听了老苍头明显是敷衍的话后不仅没恼,甚至连半点生气的意思都没有,“既然珪公身体不适,那后学改日再来拜访便是”,温言笑着说了一句后,唐成转身之间已开始迈步向外走去,见状心底长舒了一口气的老苍头忙跟上送行。“珪公当世大儒,深得天下万千士子仰望,宜当珍重身体。从即日起本县必不会再谴人来搅扰清静,还请珪公擅自保养。此外,后学稍后会有一些仪程奉上,不过都是些药材土仪之物,万望不要推辞才好”。这话却让老苍头不知该如何回答,既不敢代主人答应,又不愿再直接拒绝,人在屋檐下,这个新来的县令瞅着着实不错,别因为一再的拒绝惹恼了他。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好的老苍头只是喏喏而已。“珪公最近在读什么书?”。唐成这突然的一问让老苍头有些反应不过来,随口答道:“家老爷近日致力于《楚辞》,尤重屈子诸篇”。“哦!后学亦好屈子,屈赋二十三,却不知珪公最好者为哪一篇?”。“《九章》”,读书人之间似这种问答再正常不过了,老苍头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顺口答了出来,“家老爷近日所读的正是第五篇”。“《九章?”,闻言,唐成略一思忖之后笑着轻吟了几句,“|兮,冤屈而自抑。刓方以为兮,常度未替。易初本迪兮,君子所鄙。章画志墨兮,前图未改。内厚质正兮,大人所。”“大人好才学”。老苍头这话让唐成哑然,继而也品出了一些酸楚的味道。身为唐朝的士子若是连楚辞都念不上来,那也真是枉为读书人了,老苍头这说的明显是恭维话。想孔珪出身名门,祖父便是绘图凌烟阁并在死后得以陪葬昭陵的初唐大儒孔颖达,现今天下士子案头必备的《五经正义》便是出自其人之手。孔子后裔的身份,又有这么一个堪称天下士子共师的祖父,兼且孔珪自己也是太子左庶子的身份,所谓宰相门人七品官,这老苍头身为他的老家人,自来随其所见便不是大儒也是高官显贵,这要是以前,一个偏远县令未必能入得他眼,而今却连逢迎的话都说了出来,想想这前后的变化又怎不令人唏嘘。唐成笑着摇了摇头,此时正好走到门口的柴扉处,他也没再多说什么的向那老苍头拱了拱手后便径直出门去了。目送唐成走出柴扉后,关好门的老苍头转身回了简陋的书房,“老爷,他走了”。粗木书案前的孔珪年近五旬,长着一张方方正正国字脸,闻报后放下了手中的笔,“他说了些什么?”。“他说老爷乃当世大儒,为天下士子仰望,宜当善自保重身体;此外龙门县衙以后不会再派人来搅扰”,老仆边答话边习惯性的走到了书案边整理文房四宝,拿起笔的他猛一看到孔珪在书案条幅上刚刚写好的字后,一愣一颤,一大团浓墨从笔端滴下来在条幅上濡染一团。这个跟了自己几十年的老仆何曾犯过这样低级的错误,“怎么了?”。“唐成走时曾问过老爷在读什么书,老仆因就据实说了,他听了之后曾吟过几句屈赋”,老苍头说到此处,手指条幅一脸惊诧的抬头看着孔珪道:“他刚才所吟诗句正与老爷所书一字不差!”。屈原《九章》第五篇共有八十四句,这十句既不是开头,也不是结尾,恰是卡在中间,且亦算不上公认的名句,两个并不曾见面的人屋外所说与屋内所书竟然都是这并不出名的几句,难怪老苍头见了如此吃惊。“噢,竟有此事?”,孔珪闻言默默的站了一会儿后,蓦然微微一笑道:“远贬千里居然得一知音,十步之内果有芳草,此子好灵动的心思,龙门县这次得人了”。孔珪为人方正,以前在长安的时候就素不轻易许人,远流之后就更是如此了,而且他这笑容也是两年来之罕见,老苍头见状抓住机会顺势道:“唐成去时曾说稍后会有些药材及土产的仪程送到,请老爷不要推辞”,说完之后,老仆又跟着补充了一句道:“其言奉送仪程乃是以后学而非县令的身份”。“收下吧”,孔珪这次的爽快简直让老苍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而且孔珪身份特殊,官位虽可夺,但他那孔圣后裔的血统及大儒的名声才学却是谁也夺不走的,是以这两年他虽远流在此,但各地寄送过来的仪程却实在不算少,无奈他一次都没接受过,只是守着薄田自耕自给,虽然人没得病,但身子骨的确是差了很多,唐成这些药材是正当其时。“是”,老苍头赶紧答应下来,生怕孔珪再变了主意。“将这条幅晾干收好,届时便以此为回礼”,说完之后,孔珪悠悠负手转身出了房门向那丛劲竹走去。……“大官人,咱们就这么走了?”。“不这么走还能怎得?”,唐成随口答了来福一句,“你没听那老仆说孔珪病了”。“这病一准儿是假的”。“真假都不重要了”,唐成淡淡一笑,“我原本的想法根本行不通,再者我也与他性子不合,见也无益”。这话把来福说糊涂了,人都还都照面怎么就知道性格不合?所幸唐成现在也有说话的兴致,不等他问已顾自接续道:“你知道我刚才念的那几句诗是什么意思——反省志向,遭受委屈又何妨?坚持故常,不能圆滑而不方。随流俗而改变自己的志向正是有志者所鄙薄的,唯有守绳墨而不改变自己的节操,内心充实而端正,才是有志者所应坚持并赞美的。言为心声,孔珪这不仅仅是在读书,更是在借屈子自道胸怀”。“龙门县衙乏人可用,我原还想着请他出山帮忙”,大氅飘飘,负手而行的唐成轻轻的摇着头,“来时是担心请他不动,现在看来请也无益了,龙门情势如此复杂,想办好这里的事情仅凭着方正是不成的,若真个把这尊大神搬到龙门县衙里,十有就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既然请他无用,那适才大官人所说的仪程之事……?”,来福作为唐成的贴身长随,两位夫人又都不在,那像这些迎来送往的事情就是归他份内当管的,不能不问。“土产倒还罢了,多制备些就是,药材你可要用心,一是要选适合老人进补的药材要好,别惜钱”,唐成扬了扬手,“待回县城之F办此事,办好之后就顺便送来”。来福对孔珪颇不以为然,加之想着要大冷天的赶路也实在是有些不愿意,“龙门县太小,能有什么好药材……”。“龙门没有就去州城怀戎办”,唐成的脸色蓦然冷了下来,“当日孔珪出任太庶子之后,教导李重俊尽心尽力,无奈李重俊急躁成性不仅不听劝教且对其刻意冷淡,孔珪屡次劝谏可谓到了泣血锥心的地方,如此以来二人关系越来越僵,若非孔珪这太子左庶子乃是皇帝亲指,只怕早就被李重俊给撵了出去,要说私谊的话,他二人之间实是半点都扯不上”。“及至李重俊起兵宫变失败,旧日亲信或杀或贬,孔珪几乎是太子身边唯一没受牵连的,他原可以安居京中,但在李重俊身死,朝廷议其罪责的时候却又挺身而出,功过分明的为李重俊折辩,甚至连皇帝及韦后之过也毫无掩饰。”前面来福只知道孔珪旧日的官职,此时再听到他这过往的经历,一时竟也有些血热。“若非顾忌着孔门后裔及国朝大儒的身份,孔珪两年前早就身死朝堂了,这是个真正的纯臣直人”,连着一口气说到这里,唐成刻意放慢了语速沉声道:“来福你记着,对孔珪这样的人你可以不喜欢,可以不学他们,甚至可以见着他就躲开,却不能不尊重。若然如此,我不饶你!”。“是,小的记下了”。唐成点了点头,手指着疏离于村外角落处的那栋屋舍道:“走吧,到这家看看去,若是没料错的话,许是我想找的人就在这家”。来福跟着唐成久了,这样的训斥早习惯了,该记的固然要记住,却也并不因此而生气,简而言之,他在唐成面前已经是没皮没脸了。是以此时一听唐成说的话古怪,就又忍不住的接了口,“大官人何出此言?”。唐成早习惯了来福的调调儿,对此也不以为意,“你看着整个村子里十多户人家个个都简陋的很,唯有这家整治的颇有气象。以一个流放官儿的身份在这瘠贫之地能做到这一步,主人家必定是个生存能力极强的人,太方正,心眼儿不够活都是不成的,这样能办事的才是龙门县衙最缺的,也正是我想要找的”。龙门县令的名刺一递,唐成在这家享受到的礼遇与孔珪家相比简直是天渊之别,入目院内屋内的陈设布置,若非清清楚楚知道这是个流放官儿的家,来福简直有些不敢相信。大官人没说错,这的确是个能在任何环境里都把自己安顿的舒舒服服的能干人儿。唐成还就是喜欢跟这样的人打交道,简单、直接又省心,简简单单的寒暄过后随即便切入了正题,只不过这个心思灵动的人提了一个特别的要求,必须等他这新县令解决了奚人的问题,或者至少也是初步显示出有解决奚人问题的能力后才愿到县衙“帮办公务”。对此唐成颔首以应,不过他也提出了一个要求,便是让这人在这段时间里为他找些人做一个试验,只是看他面色茫然的样子,显然唐成说的这一切他别说见,根本连听都没听过。诸事商议已定,唐成婉拒了那人留宴的邀请起身告辞,将唐成送至村中小路时,那人沉吟着低声提醒了一句,“近来多次遇到本地老农忧心今冬大旱,前两日有草原上放牧了一辈子的老奚人来访时亦有同样的忧心,这些人世居此地,所言当必无因,唐明府身为地方父母,还需小心在意,预作防备才好”。突然听到这么个消息,唐成心里咯噔一下,眼前都还没解决,天灾就又要来了?更别说还是罕见的大旱,老天爷对他还真是眷顾的很哪!心里直盼着是这些老农及奚人牧民看走了眼,唐成颔首点头,向那人一拱手之后带着来福出了村。唐成到这个村子的目的郑凌意是知道的,见他脸色沉重的回来,虽然心下也不免失望,脸上却是带着笑上前安慰道:“这村子里的毕竟不同常人,如今又是这么个处境,想请他们为龙门出力实非易事,夫君倒也不必灰心,以后再多跑几趟就是”。郑凌意这些日子跟着他实也操了不少心,大旱的事情毕竟又不是个准信儿,唐成遂也就没说出来惹她心烦,只笑着说了刚才前往两家的不同遭遇。“以小见大,夫君看人倒是独特”,郑凌意这回是真高兴了,“孔珪的事情就由妾身来办吧,这原也是妾身的份内事”,言至此处,她脚下猛然一停。“怎么?”。“其实也不只是孔珪,妾身想着多备几份仪程,于这村子里每家都送上一份,或者竟可定为常例,每隔三两月派人送些吃食用度来”,这个突然而出的想法让郑凌意的眼睛亮晶晶的。“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凌意你这想法甚好”,唐成说完又回头瞅了瞅这个破落的毫不起眼的小村子,“走吧,算算时间也到该回县衙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