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片地区地广人稀,已经是开始从大平原向着草原地貌改变,上面汉民和一些小规模的游牧部落大杂居小聚居,其生活方式和蒙古大草原上的非常相近了。这里早就被阿敏派兵占据,只不过各个卫和县城中留驻的兵力并不多,骑兵第五军的实力足以应对了。一旦这些地方拿下来,那就是拓地千里。而第二路则是赫连豹和他的骑兵第六军,骑兵第六军径直南下。这会儿杨沪生所带领的南部集群已经是在木兰河卫驻扎下来,隔着百里以及一条同河和塔山卫的白莲教对峙,五屯河卫在辽北将辖地中部靠北,而木兰河卫在辽北将军辖地中部最南边儿,这两者之间大概可以拉一条数百里长的直线。而两者中间的中部大片区域,武毅军的势力却还是一片空白。本来董老虎所部是应该攻略这一区域的,但是之前把所有的兵力和心思都放在了扑杀阿敏哈不出联军的身上,因此几乎是没有什么进展。而赫连豹此次的任务,便是南下,一路南下,占领沿途的所有地区,将武毅军的势力,在整个辽北将军辖地的中部和东部,连成一片。两路大军各自离开,而连子宁则是带着亲兵营将士北上嘉河卫。不过和他同行的,却还多了一个人。“子轩,当真是没想到,能在此处见到你啊!”连子宁长长地吁了口气,轻轻策马,向着身边那人笑道。他身边一匹枣红马缓缓的行着,马上那人也是二十来岁的年纪,长相清秀,个子不高,一双小眼睛骨碌碌乱转,很是机灵。此人正是宁斐,字子轩,跟连子宁是同岁同年,此人滑稽幽默,颇有智计,而且出身商贾,家境也颇富裕,平日里谁家揭不开锅的时候也常帮衬着,因此在那一群秀才中威望很高。他虽然家境不错,但是人却和善,没什么架子。当初在京城的时候,他乃是连子宁为数不多的好友之一,四海楼上,那一曲让连子宁声名鹊起的‘人生若只如初见’,他也是见证者。只不过日后连子宁发达了,他们这些老朋友便也不会主动凑上去,明朝士子最爱面子,若是那般做,未免有攀附权贵之嫌疑。而连子宁之后长期驻扎于京外,每每回京,也是行色匆匆,一两日便走,慢慢的便是断了联系。算起来,自从那一次连子宁回京宴请宁斐等人之后,两人便是断了联系差不多两年有余了。宁斐点点头,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是啊,世事弄人,算起来和伯爷您也得有两年多未见了。”听到‘伯爷’两字从这个昔日好友的口中吐出来,连子宁也是不由得心中一阵黯然。是啊,我现在是伯爷大将军了,和他们的差距,已经是天差地远,自然是不会再像过去那般,生疏也是难免的。“唉,子轩,何必见外,还如以前那般,叫我城璧便是。”这句话在连子宁口中转了几转,终究是没能说出去。他很清楚,现在的自己,不需要朋友,也不会存在真正意义上的朋友了。这两个字,很奢侈。那么就,顺其自然吧!不过可能因为是过去的交情的缘故,也有可能是个性使然,宁斐在连子宁面前并不拘束,这等落落大方,谈笑自如的态度,让连子宁心中舒服了许多。他歉然一笑:“是我生疏了过去的兄弟。”“哎,可别这么说。”宁斐笑道:“是我等太看重虚名了,不愿意让人家说道是靠着你的照拂才能上去,只想着能靠着自己的本事中举人,中进士,出人头地。结果呢……”他自嘲一笑,敲了敲自己的脑袋:“说出来我都嫌丢人,清泉高中,我却落榜孙山,我心里也明白,自个儿不是那块料,能中个进士这辈子便是到头儿了,妄想再多,反而无益。所以啊,便是来投奔伯爷您了。”“哦?投奔我?”连子宁先是一怔,然后便是哈哈大笑,重重的拍了拍宁斐的肩膀:“我是欢迎之至啊!”宁斐的说辞,让他有些意外,但是转念一想,却又是理所当然——怎么说咱现在也是朝廷一大势力,算得上是极高的门阀大第了,自然也是值得投效。毕竟这年头儿,虽然读书中进士才是正途,是广大学子最为金碧辉煌的一条大路,但是这会儿科举考试竞争之残酷程度还要远远的超过后世的高考,当真是名副其实的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一个县多少士子?里面能出多少秀才?最后能中举人的有几个?千不存一!在某些地方,一个县十年中能出一个进士,都是一个足称荣耀的事情了。那么其他不能高中的士子干什么去了?自然是各寻出路,有的是个人当账房先生,有的是开私塾教书育人顺便准备考一辈子,有的则是个官儿们当了师爷,还有的家境富裕的干脆经商去了。宁斐如此选择,倒也是一条很明智的道路——毕竟他和连子宁的关系摆在这儿,说句势利点儿的话,以连子宁现在的权势,随便指头缝儿里漏一点儿据够他吃用不尽的了。连子宁又道:“子轩你去投奔的我,却是为何沦落到了此处?”听到连子宁问起,宁斐苦笑一声,便把自己这半年多来甚至可以说是离奇的经历给细细说了一遍。原来他去岁秋天,当连子宁横扫海西女真,煊赫天下的时候,宁斐便是动了来这边儿的心思。只不过想要成行也不是什么容易事儿,倒不是宁斐缺钱——实际上,宁斐的家境是当初连子宁那一帮子秀才中最为殷实的一个,这两年间,宁家老爷子的生意越做越大,已经是快要蔓延到山陕两省去了,自然是不缺钱的。不过宁斐家中只有他这一个孩子,加之宁家老爷子老来得子,分外宠爱,他年岁大了,自然是不愿意宁斐远离身边。无论宁斐怎么求恳,只是不许,甚至老爷子过了一段时间,还想着给他说一房门当户对的媳妇儿,赶紧成了亲,收收那野性子,省的整日不着家,一心想着往外窜。外头有什么好的?还是继承家里的生意要紧。宁斐眼见势头不好,一不做二不休,留了一封家书,带着自己攒了半年多的零碎花钱,逃之夭夭了。他出逃的那一日,正好是正月十五,老爷子在花厅里摆了宴席等着全家吃饭呢,结果久等不至,差人去一看,人没了!把老爷子给气的那是吹胡子瞪眼啊!宁斐攒了半年的零花很是不少,足有五百多两,着实是不折不扣的巨款,他心思缜密,也早就联系好了车马行,跟着他们的大车一路出了京城,出了山海关,到了这关外大地。现在京城各大车马行都是开通了去往镇远府的线路,当然,是周边的镇子,城池他们是进不去的。镇远府人口密集,士卒们也有钱,消费能力极强,商铺众多,东西运到了也不愁卖不出去。一路都是相安无事,他花钱不吝啬,因此吃的也好,睡得也香,他本来以为这一路上就会相安无事直到目的地了。结果没想到,快到柱邦大城的时候,出了事儿。松花江将军辖地内自然是海清河晏,盗贼都被剿灭,一个不剩,但是别的地界儿可不一样。建州将军辖地内部,在那偏僻处就有不少的剪径毛贼,不巧的是,就让宁斐给遇到了。他们一大早就启程,想着晚间抵达周围五十里都负盛名的‘刘记客栈’歇息,却没想到路上车子坏了一辆,那店家还舍不得扔了,非要原地修好,大伙儿就只好等着。结果等修好了,天也擦黑了,离着目的地还老远呢。也是在这会儿,那些毛贼们从树林子里窜出来了。这些在军队面前毫无反抗能力不堪一击的弱势者,在面对更加弱势的平民百姓的时候,却是变得极为的凶狠残暴,根本不似人类。财物货物都被抢走,而除了宁斐之外,整个车队上下三十四口,尽数被杀,弃尸荒野。而之所以宁斐侥幸留了一命,是因为他是这些人里面唯一一个识字儿的——后来宁斐才知道,原来这股毛贼中那大当家的孩子方才五岁,这当家的也颇有见地,不愿意自己儿子再做这般勾当,便要教他读书识字。可他自己就是大字不识一箩筐的,因此宁斐机缘巧合之下,便是捡了一命。之后几个月,宁斐便是在那山寨中提心吊胆的呆着,也不知道哪一日就被宰了。之后却是有一次机会来了——那些毛贼下山打劫,结果一去不回,山上留守的人很是担心,便带着人都出来寻找,宁斐由于表现的很是老实,便也被认为是自己人,也给了他一把刀,让他跟着。趁着这个机会,宁斐撒丫子便逃,终于是逃出生天。窜到大路上去,正巧是碰到了一个去往五屯河卫的商队,那商队中人见他虽然衣着破烂,不过温文有礼,谈吐雅致,便收留了他,于是跟着商队来到了五屯河卫。也是宁斐倒霉,刚到此处没几日,五屯河卫便是给女真人占了。一直到现在,遇到连子宁。连子宁听的也是觉得有趣,宁斐这经历,足以写成一本儿书了。他上下打量了宁斐一眼,道:“那子轩你是怎么被大伙儿公推为领袖的?”“要说这事儿,还得落在您头上。”宁斐一笑:“我要来投奔伯爷,知道少不得要和女真人打交道,便在京城的时候四处寻访,终于找了个曾经戍边的老卒,从他那里学了女真话。女真人占了五屯河卫之后,言语不通,可着全县也找不出一个回女真话的汉人来,我也是赶巧了,让他们发现,便是做了个通译,在女真人面前也算有点儿面子,这些日子给了不少人些照顾,他们都是心里感激,一来二去的,这名声便传开了。”“嗨,这些腌臜事儿说出来也是丢人。”宁斐瞧着连子宁,小心翼翼问道:“伯爷,您这儿可有什么打杂的差事能让咱先干着?大老远的来东北一趟也不容易是吧……”连子宁不由得哈哈大笑,许久未有人和他这般说过话了。“子轩啊,你当真是个妙人儿!”连子宁一拍他的肩膀,笑道:“你放心,我这儿有个差事,最适合你不过。”“哦?”宁斐立刻眼前一亮。“若是记得不错,令尊当是做的盐运生意,对不对?”连子宁问道。宁斐点头道:“没错儿,家父运盐于边已经四十年了。”“嗯,如此说来,子轩你对运盐,贩盐,售盐,采盐当也略懂了?”连子宁问道。“岂止是略懂?”宁斐拍了拍胸脯,哈哈一笑:“咱从十二岁开始家父便交代生意,不瞒您说,这些年间,家中生意已经有一半儿是我在操持了。”“如此更好。”连子宁笑道:“我意在现在武毅军辖境内实行食盐专卖,不准外地盐进入,不过东北盐井少,所产不敷使用。是故现在已经成立采盐局和盐运司两个衙门。采盐局分管各处盐场,专司开采盐场,晒盐挖盐之事宜。而盐运司,则是专司将成盐运往各地,进行贩售。总之一句话,跟盐相关的事务,都脱不开这两个衙门,不过么,我手底下的人,也没有对这个真懂得……”“那伯爷您的意思是?”宁斐心脏剧烈的跳动起来,赶紧说道。“你初来乍到,一切都不熟悉,自不能担纲太多。”连子宁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现在盐运司还缺一个副提举,你且去里头暂时坐一坐。凡事多看多听少说,明白么?”宁斐知道这是连子宁对自己的考验,赶紧道:“伯爷放心,我醒的,定然好好做事!不负伯爷期望。”两人又说了几句,宁斐便自退下。连子宁看着他的背影,沉吟了许久。他招招手,唤来石大柱,低声吩咐道:“查一查,他说的是不是真的。”他的眼中闪烁这寒芒,石大柱接触到这眼神之后也是不由得心中一阵哆嗦。他低低应了声是,便是退下。连子宁长长的吁了口气,心里忽然有些莫名的寂寥。他不愿意怀疑宁斐,也觉得宁斐不需要怀疑,但是这些年来的习惯,使得他不会轻易信过任何人,是不能,也不敢。哪怕对方是他昔日最好的朋友。万一他是某些别有用心的人派来的奸细呢?毕竟知道他和自己关系的人,京中绝对不是少数,能想到这一点的,怕也不是没有吧!连子宁行事看似天马行空,不拘一格,实际上那都是在深思熟虑了不知道多少个日夜之后才会做出的举动。他实则极为的谨慎,也不得不谨慎,毕竟现在他一个人的性命,便关乎几十万,乃至几百万人的生死存亡!望着那天际的白云,连子宁深深一叹。身在高位,身不由己啊!“武毅伯想什么呢?”身后忽然传来一个晴朗的声音。不用回头连子宁也知道是谁,在这里敢这么随意和自己说话的人,除了他还能有谁?“梁王殿下。”连子宁回头招呼道:“正要找您呢,结果却是来了。果然是贵人,说曹操曹操到。”梁王瞪了瞪眼,故作薄怒道:“武毅伯又来消遣与本王。”连子宁哈哈一笑,告了个罪。两人现在关系颇为的怪异,说是朋友吧,还算不上,但是都是对对方颇为的佩服,大致算是志趣相投,关系较为亲密的合作伙伴。“说罢,武毅伯想要找本王何事?”梁王道,一边的崔婉容嘻嘻一笑:“让我猜猜,大致不是什么好事儿。”“崔姑娘这番可猜错了,连某人这一次要请梁王殿下做的,乃是一件利国利民,功在千秋的大好事。”连子宁转过身去,指了指这一望无际的旷野,道:“殿下,这等景色,在关内可瞧得见?”“武毅伯说笑了。”梁王摇摇头,淡淡道:“我大明物富人丰,子民亿万,行走关内,除非是那等穷山恶水,但凡是平原地界儿,放眼所及,尽是城镇村落,虽沟壑悬崖,亦是开垦殆尽。除了燕山周围流出来的猎场,如何能见得了这般风光?”“是啊!”连子宁吁了口气,道:“昔日大唐开元年间,天下有户一千一百三十余万,口六千余万,田一千三百余万顷,已经是天下充塞。时人有叹言,放眼四圜,再无可耕之田。而现在我大明百姓之数目,怕是早已远迈汉唐。本官在关内的时候,去的地方也不少,达官贵人,富商大贾,富者家有良田千顷,广厦万间,贫者而无立锥之地矣。如此以往,怕是根基不稳,百姓流离失所,则的天下大乱,烽烟四起!”梁王觉得他说的有些夸大了,摇摇头道:“武毅伯,你言过其实了。”连子宁反驳道:“大前年山东白袍军起事,前些年白莲教起事,殿下怎么说?”“白莲教起事乃是有妖人蛊惑百姓,白袍军起事则是马政太过酷咧。”梁王也算是他那些兄弟中很少的通晓政事的,自然是不会被连子宁问道。“若是百姓安居乐业,妖人再蛊惑又有何用?马政再怎么酷烈,能酷烈的过百姓失去田地,无以为生?”连子宁又道。这下梁王不说话了,他老觉得连子宁说的有些夸大,但是却又找不出话来反驳。崔婉容眼见气氛有些尴尬,便笑道:“原先只知道武毅伯带兵打仗,乃国之名将,却没想到今日也见识了武毅伯的辩才,却也是极锐利呢!”她一开口,尴尬的气氛便是舒缓了几分。连子宁打了个哈哈:“再怎么着,下官也是文人出身,这卖嘴的本事,还是有些的。”他接着道:“关内有百姓而无田,而关外则是大片肥田沃土弃置,殿下,您看岂不是可惜?”“你的意思是?本王上书父皇,迁移百姓来此?”梁王皱了皱眉头。“没错儿。”连子宁点头道。梁王疑惑道:“这事儿你自己办不来么?父皇很是信重与你,再说了,当初也答应你于松江两岸移民一百六十余万,那些人可还没来呢!你着什么急?”心下却是觉得连子宁有些大惊小怪。“这事儿下官还真是办不来。”连子宁缓缓摇头道:“这一次,我想要的移民数量,是这个!”说着,他伸出一根手指头。“一百万?也不多么!”梁王道。“不,是一千万!”连子宁吐出几个字。“什么?一千万?”梁王身子一歪,差点儿从马上跌下来,他用看疯子一般的眼神瞧着连子宁:“武毅伯,你说笑吧!一千万,你要把整个山东布政使司的人都迁来么?”“没错儿,就是一千万。”连子宁道:“皇上应允迁来的那一百六十万人,根本连开发松江两岸都做不到。我兴兵往北拓地两千里,从松花江到黑木崖三千里远,这些土地,难道都闲着不成?而你再看看,这辽北大地,多少肥田沃土,都是长满了野草,岂不可惜?别说是一千万,便是再来个三千万,这关外大地,也足够装得下,乘的了!”“我现在坐在了奴儿干都指挥使的这个位子上,自然就要通盘考虑。这东北地大物博,却需要人来开发才成。”连子宁吁了口气:“这件事儿,若是我提出来,皇上定然生疑,不允,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但是若是您提出来,在奏章中说道眼见东北肥田沃土荒芜云云,说要迁移百姓来此,则皇上反而会大悦,称赞您关心天下黎民百姓,素有见地,这事儿,也就成了。”连子宁微微一笑:“这对大明,对关外,都是有利之事。对咱们,也都是有利。”梁王沉吟不语,心里飞速的权衡着利弊得失。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