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觉得这件事必须去做?”“是的,”面对电话另一端的询问,杜仪甫轻声回答道:“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但是在它变成怒火、狂火之前,必须得到充足的保护,否则的话,一阵风吹过来,就可能让它彻底熄灭。”对方突然问道:“那个小子怎么样?”“还太年轻,需要历练。但是假以时日,不可限量。”说到这里,杜仪甫顿了顿,道:“像他那样的人,只能成为朋友,绝不能成为敌人。我的建议是,如果我们最终无法接受他的请求,就必须趁早下手,在他真正成长起来,成为我们的正面敌人之前,把他彻底扼杀。”电话另一端的人沉默了,他知道杜仪甫的眼光,也知道杜仪甫一向心高气傲,对年轻一辈更是严厉有加,很少夸赞。他真的没有想到,杜仪甫竟然给那个叫雷震的年轻人,如此高的评价。“说说你对他最直观的感觉。”“他就像是一头孤狼,一头身经百战的狼。”杜仪甫思索着道:“在他的身上,有远超出自己年龄的冷静,善战,残忍,更在谢晋元那里接受了远远超乎正常人想象的训练,说他是一台职业杀人机器也绝不为过。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如果昨天我稍有轻举妄动,他就会毫不犹豫的将我一举击杀,然后再去寻找第二个合作目标。”江湖上有句澹语说得好,打人一拳防人一脚,谢晋元的徒弟,又怎么可能把自己放到案板上任人鱼肉?!那个雷震为了表明自己“无害”的善意,没有携带任何枪械,在和他交谈的时候,甚至一直把双手平摊在杜仪甫的办公桌上,但是……跟着义父身经百战,见惯了江湖风风雨雨的杜仪甫却清楚的知道。雷震之所以把手摆放到那个位置,就是因为雷震只需要手指一勾,就能将一支杜仪甫放在办公桌上,已经扭开笔帽的钢笔捏在手里。当杜仪甫用手枪顶在了雷震脑袋上时,在他的心里都没有稳操胜券地感觉,因为他用眼角的余光,清楚的看到,雷震的手也向那支钢笔移动了两公分!换句话来说。一旦雷震判定他真的会开枪,就会在他扣动扳机前,闪电般的抓起那支钢笔,然后拼上一个同归于尽!青帮代理掌门人在自己的座馆里,被人用一支钢笔刺死,想想这样的新闻头条,杜仪甫就得摇头苦笑。他加重了语气,道:“我在那个雷震地身上,同时看到了英雄和枭雄的双重特质!”电话另一端沉默了。象他这样闯荡江湖数十年,最后打下一片大好河山。稳居中国帮会龙头老大的人物。自然有一双识人的慧眼。过了好半晌,电话另一端的人,才沉声道:“身为上位者。必须要看清当权的局势,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保持绝对冷静的心态,去审时度势,做出最有利的判断。”杜仪甫在认真的倾听着,他知道电话另一端的人,一旦经过深思熟虑,做出最后地指示,那就是绝不可更改地命令,这更是一位江湖龙头老大。最丰富人生经验与历练融合出来的最可怕生存智慧!“现在日本人强,国民政府弱,这是绝不容忽视的事实,而且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这样的局势还会持续下去。所以我们青帮绝不能和日本情报机关的爪牙硬碰,如果这样做,无异于授人口实,让日本军方有充足的理由,支持黑龙会对我们在上海的几万帮众。进行大清洗。不能力敌,这是我们进行决策前,绝不能跨越的底限!”杜仪甫在点头,这也是他最顾虑的地方。“雷震我们也绝对不能去碰,”电话另一端的人语重心长的道:“仪甫你别忘了,秦侩现在还一直跪在岳飞爷爷的墓前面,遭千人骂,万人唾呢!虽然雷震还只是一个没有崭露头角地小人物,但是他能学岳飞爷爷精忠报国,我杜月笙就绝不能当秦侩,去做这种背后捅刀子的买卖!”“而且……”说到这里,电话另一端的杜月笙拉长了声音,道:“仪甫你这小子是我一手带大的,我还不知道你心里打的小九九?你喜欢雷震那小子,想帮他,支持他,想为国家多出点力,这是好事,你完全可以正大光明的说出来,干嘛要和我玩这种不支持他,就要干掉他的把戏?你这不是赶鸭子上架,拿刀子逼着我这把老骨头陪着你们一起玩命吗?如果我真的老脸一甩,要你直接把雷震干掉,你怎么办?是执行我的命令,还是不惜背师弃祖去袒护那个小子,为我们青帮养上一个未来的敌人?!”杜仪甫不停的擦着额头上的汗,连连道:“不敢,不敢,不敢,徒儿不敢!”杜仪甫是真的不敢,他清楚的知道,义父杜月笙拥有的潜力,杜月笙能把自己一手捧到这个万人之上一人之下的位置上,只要他一翻脸,转手就能让自己从人生的最顶峰摔进十八层地狱!“只要你心存国家大义为先,就算你真的做了什么,我这个做义父的就算要责罚你,心里也会高兴的。”杜月笙到了今时今日,当真是把先用大棒子敲再往别人嘴里塞上一颗红枣,恩威并举这一套玩得炉火纯青,在对杜仪甫敲山震虎,提醒杜仪甫要恪守本份后,杜月笙温言道:“只要仪甫你能牢牢记住为国为民这四个字,并把它贯彻到整个青帮,我杜月笙就算是踏鹤归西,到那一天也可以放心的闭上这双老眼了。”“这个忙,我们必须帮;但是在日本人那面,我们也绝不能出动核心成员和他们硬碰!”听到杜月笙如此矛盾的最后总结,杜仪甫不由皱起了眉头,日本情报机关训练出来的特工,绝对称得上是精英中的精英,如果只出去青帮那些外围人员,那不是让那些弟子们白白送死吗?而且这种事情根本不能弄虚作假,无法帮助雷震达成任务,他们的支援又有什么意义?!杜月笙在这个时候。已经可以想象到自己这个义子那愁眉苦脸的模样,他微笑道:“合适的人选我有,但是说白了,全是一群我杜月笙见了都要摇头苦笑的刺头,更是一个个资历不凡,上海沦陷后,他们不愿意离开故土陪我这个老头子跑到香港,我也不能强迫。别看他们不愿意和日本人合作。现在一个个隐居不出,好像已经成了仙似的,但是一旦伸展手脚,都有相当地能量,手下的弟子更是能人辈出,能不能请神出山,就要看你那个赞誉有加,又是英雄又是枭雄的雷震小朋友,有没有那份魅力了。”杜仪甫猛的瞪大了双眼,过了好半晌。他才连连点头。诚心诚意的道:“义父就是义父,高,高。实在是高!”像青帮这样一个拥有几百年历史,把根深深扎在市井当中,又和当政者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大帮会,到了今时今日,拥有的潜力已经无法用简单的数字去估量。那些在青帮里曾经显赫一时,立下了汗马功劳,最终厌倦了江湖恩怨和无休止地仇杀,终于得到掌门人特许金盆洗手的人物,更是成为青帮的旁系,他们平时虽然不会参加青帮的行动。但是一旦帮会遇到了生死存亡危机的时候,这些旁系成员,仍然会自发自觉的集中到一起,拼死护卫帮会。但是在平时,想调动这些劳苦功高每年可以干领红利不用出力的旁系成员,除非是掌门人杜月笙亲自出面好言相劝,否则那就是……石狮子放屁,没门!雷震拿着杜仪甫给他的拜贴,逐一拜访这些早年追随着杜月笙打天下。被上海各大帮会称为“十三太保”,最后集体功成身退的青帮元老。这些青帮元老连杜仪甫都不放在眼里,又怎么会理会雷震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黄毛小子?能破天荒地接见雷震,已经是给足了青帮老大面子。“你是中国人不?”雷震在拜访第一位青帮元老时,开门见山地都是这么一句话。面对如此突兀的询问,那位养尊处优,大字实在不识几个,火气也没有随着年龄增长而消减的青帮元老,倒翻起了白眼,摆出了不屑一顾地姿态,然后说了一句:“端茶!”按照中国的礼节,当主人说出“端茶”这句话时,就无异于下达了驱客令。但是雷震不懂啊,他本来就是山村里长大的孩子,又独自在大山里生活了三年,在土匪窝里活了一年,自己又被日本人追在屁股后面打了半年,最后进了大上海,又在孤军营里活了几年,有什么机会接触这种所谓的上流社会,又有什么机会,去品味这种“上流”社会的风雅?!听到对面的老爷子客气的让自己端茶,雷震目光一扫,看到老爷子身边的八仙桌上只有一个茶盏,而且还是老爷子刚才故作姿态,端起来用茶碗上的盖,扫开茶水表面的茶叶末,喝过一口地。不过雷震生肉吃过,麻雀的血喝过,十几岁时饿急眼了连成年黑熊都敢去挑战,喝一碗别人喝过的茶,又有什么了不起的?雷震大踏步走过去,在老爷子一脸戒备的注视下,大大咧咧的端起老爷子自用,平时家里人都不能轻易碰上一下,据说是宋朝出产的古董茶盏,脖子一仰就把里面鬼才知道用什么茶叶,什么水,什么样的茶道功夫烹调出来的东西一饮而尽。“谢谢!”说完这句话,雷震才品味到口腔残留的淡雅幽香,他不动声色的道:“味道不错!”看着连茶叶都被雷震一口喝干的空碗盏,老太爷子再一次翻起了白眼,眼前的这个混帐小子如此不懂得尊重长辈,如此牛饮,如此暴殄天物,如此的猪八戒吃人参果,最后还***敢大模大样的来上一句……味道不错?!看到这位老太爷根本没有请自己坐在身边八仙椅上的意思,雷震干脆又膝一盘,大模大样的坐到了这位老太爷的面前。上下打量着这个实在太过另类的家伙,一缕若有若无的笑容,却从这位老太爷的嘴角偷偷扬起。说雷震是粗鲁不文也罢,说他是不懂得尊重长辈也罢,说他是无畏无惧也罢,不管怎么样,他就是觉得雷震这个人对味。当真是像极了年轻时的他!谁也不知道雷震最后到底和这位老太爷在密室里谈了些什么,反正最后他是坐到了老太爷对面的八仙椅上,更从老太爷的手中,拿到了一个宝贵的名字。在拜访第二位老太爷的时候,雷震却穿得整整齐齐,买足了各色礼物,在见到老太爷本人后,更是礼敬有加。态度恭敬而诚肯。当两个人开始交谈时,跟着谢晋元刻苦学习到的知识,走南闯北经历的见闻,让雷震虽然年轻,却已经言之有物。而他的见识和眼光,更让自己渐渐赢得了眼前这位老爷子地认可,当他谈论起时局,谈论起这场中日之战时,就连老太爷都要凝神倾听。就凭这份眼光与认知,就凭雷震是谢晋元徒弟。就凭雷震赢得了第二位老爷子的好感。雷震从第二位老爷子的手里,也得到了一个名字。抛开陪伴杜月笙闯荡江湖,被人乱刀砍死的。抛去因伤成疾,最终病死**的,雷震在九天时间里,分别拜访了九位青帮元老。每一次去拜访,他都会用一种不同的态度,都会扮演出一个不同的形象,都会在甫一见面,就赢得了那些老太爷的认可。“真不愧是谢晋元的徒弟,年纪轻轻的,却已经拥有了如此可怕的心计!”看着自己手下送过来的情报。杜仪甫轻叹道:“这九位元老一个个眼高于顶,却能被雷震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辈给说服,就是因为雷震事先调查了他们所有人的资料,并针对性地投其所好,把自己塑造成他们年轻时的样子,在这个世界上,又有哪个上年龄的人,不喜欢年轻时候的自己?面对活脱就是自己年轻时翻版的雷震,再加上他是谢晋元的徒弟。把民族大义这么一个大帽子往头上一压,又有义父的拜贴,三管齐下之下,他们想不帮忙都不行。”说到这里,杜仪甫若有所悟,他不由脱口说了一句脏话:“***!”那一天雷震半夜闯进他的座馆,先故意躲在黑暗的角落里对他施加心里再压力,然后摆出一幅拼命三郎地姿态,和他寸步不让的彼此对峙,最终赢得了他的好感,还不是也在模仿他二十年前的样子?!如果在那个时候,雷震也是象在面对二太爷似的,满口之乎者也,一脸恭恭恭敬的样子,他杜仪甫身居高位,见惯了这样故作斯文的人物,早***一脚把雷震踢出去,外加补上两枪了!当杜仪甫的目光最后落到这份情报附地名单时,杜仪甫的脸上先扬起了惊讶,最后变成了哑然失笑,他看着名单上的九个名字,低声笑道:“姜还是老的辣,真不愧是和义父一起闯荡江湖的老前辈,原来各位都打着这样的算盘,仪甫佩服!”能被义父杜月笙称为刺头的这九位老前辈,一个个都像是毛厕里的石头,是又臭又硬偏偏又各树一帜当真称得上是千奇百怪,没有雷震那样的千变面孔,他杜仪甫如果没有面对青帮生死存亡的大事,如果不是逢年过节必须尽到礼数,那是万万不敢去登门拜访自讨没趣的。但是,请问,能被这些老前辈们视为刺头,看着就头痛的家伙,那又是什么样的人物?!他们的先辈被称为十三太保,那么把这九位天才,并称为九大刺头,也绝不为过吧?!“雷震,”轻轻弹着手中这份实在让他有点哭笑不得的名单,杜仪甫低声道:“人,我们青帮是给你了,而且都是实力不俗的精英,但是,你自己好自为之吧!”……雷震狐疑的望着眼前这座石山,不知道有多少工人,正在用铁锤和钢钎和这座通体都是石头的大山搏斗,用他们响亮的号子和挥汗如雨的身体,从这片坚硬的世界里,剥下一块块表皮,源源不断的送进上海,让那一个国际大都会变得日益美丽。雷震再看了看赵老太爷给他的书函,没错,就是这里。可是……赵老太爷的孙子,怎么也不至于跑到这样一座石山上,给自家人做牛做马的当苦力,或者是当一个手拿皮鞭的监工吧?雷震刚想伸手抓住身边经过的工人向他询问,他就突然看到一个工头模样的人,双手抱住脑袋抱头鼠窜,他一边跑一边声嘶力竭的狂喊道:“大家快跑啊,大少爷又要炸山了!”n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