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浊浪翻滚(上)一就在若槻内阁成立的这一天,日本代理公使重光葵在与中国外交部长王正廷交谈中,得知中国国民政府的“革命外交”程序。中国国民政府计划分五个阶段,对以往不平等条约进行废除和改定:第一阶段收回关税自主权。第二阶段废除治外法权。第三阶段收回租界。第四阶段收回租借地(包括旅顺、大连)。第五阶段收回铁路、内河航运权和沿海航运权(包括南满铁路)。如果与各国的交涉不能在预定的时间内完成,中国将单方面废除条约,断然收回一切权利。王正廷,字儒堂,四十九岁,浙江奉化人。早年就读于天津北洋大学堂,一九一○年毕业于美国耶鲁大学法律系国。王正廷民国后在北京政府和广州政府都任过外交要职,是一九一九年中国出席巴黎和会全权代表之一。一九二八年六月八日,王正廷接替因“济南惨案”而辞职的黄郛,就任南京国民政府外交部长,兼条约委员会会长。一九二八年六月十五日,南京国民政府发表《统一宣言》。同日发表《修改不平等条约宣言》(即废约宣言):“国民政府所倡导之国民革命,其根本目的在于建设一个新国家,以谋国民之自由福利,以图国际之平等和平。中国八十余年间,备受不平等条约之束缚,此种束缚既与国际相互尊重主权之原则相违背,亦为独立国家所不许。当今中国统一告成之际,实行重订新约,以期完成平等及相互尊重主权之宗旨。国民政府深信一切国际间束缚解除之后,中国与各友邦物质上精神上互相援助,必能促进世界文化之进步。”一九二八年七月七日,王正廷以南京国民政府外交部名义宣布了废除旧约,重订新约的三项原则:已届满期之条约,当然废止,另定新约;尚未满期者,国民政府当以相当之手续解除而重定之;旧约满期而新约未定者,另定临时办法而处理一切。实际上,付出了相当沉重的代价后,至一九二八年年底,与中国有商贸关系的主要国家,均与中国签订了关税条约,承认了中国的关税自主权(日本最初只是默认,至一九三○年五月六日才签约)。废除治外法权和收回租界也正在交涉中,并且已经取得了一些进展。关税自主也罢,治外法权也罢,这些都还好说,有得商量。至于“满蒙权益”,特别是旅顺、大连和南满铁路,那就对不起了,没得商量!从日本的高官、企业、党派、军人到一般平民百姓,大多认为这是日本人流血牺牲从俄国人手中夺得的,在心里早就视为日本的财产,从来就没有想到还要归还。日本还在想着怎么扩大权益“满蒙权益”之时,中国竟然要强行收回!重光葵感到问题严重,立即回国,向外务省作了报告。再次出任外相的币原,也感到此事重大,向首相汇报的同时,将情况向陆军和海军作了通报。当外务省的通报到达关东军时,石原惊跳起来,叫道:“中国竟敢如此!”根据一**六年清俄《御敌互相援助条约》和一**八年清俄《旅大租地条约》规定,中东铁路(含南满铁路支线)清俄合资,由俄国管理经营,期限为八十年,但通车三十六年后清政府可出价收回。旅大租借期限是二十五年,期满前可由两国相商是否展限延长。根据一九○五年清日《东三省事宜条约》的规定,日本继承了俄国在南满的权益,安奉铁路经营至一九二三年,届期估价卖给中国。因此,旅大的租借期、安奉铁路的经营期都在一九二三年到期,南满铁路到一九三九年中国可出价收回。但是,根据日本与袁世凯政府一九一五年签订的《民四条约》,旅大租借期限及南满、安奉两铁路管理期限延长为九十九年。这样,旅大的租借期满是一九九七年,南满铁路交还期是二○○二年,安奉铁路的经营期满是二○○七年。原南满铁路通车后三十六年出价收回的约定,“毋庸置议”。对于武力威逼下签订的《民四条约》,在中国人民的压力之下,袁世凯之后历届政府都不敢承认其具备法律效力。一九二二年七月,辽宁各界人士组织国民外交后援会,向全国和北京政府发出收回旅大的呼吁,得到全国各地的响应。同年十月三十日,二十一名国会议员联名向众议院提出宣告《民四条约》无效案,该案于十一月一日由众议院一致通过,移交参议院议决。一九二三年一月十九日,参议院也一致通过此案,并责成北京政府与日本进行交涉。三月十日,中国外交部照会日本外务省及驻华公使,声明:“……中日条约及换文,本国舆论始终反对,本国政府迭次在巴黎、华盛顿会议提出此案,要求取消,原以全国民意为根据。兹本国国会议决,所有民国四年五月二十五日缔结之中日条约及换文,除已经解决及已经贵国政府声明放弃并撤回所有保留各项外,应即全部废止,并希指定日期以便商酌旅大接收办法,及关于民国四年中日条约及换文作废后之各项问题。”被日本视为生命线的“满蒙权益”,岂能放弃!三月十四日,日本外务省复照:“……此实出于日本政府之意外,且颇为遗憾;贵国政府欲将两国间有效存在之条约及换文,任意废弃,不但非所以谋中日两国国民亲善之道,且有背于国际通义,此日本政府断难承认者也。”华盛顿会议的结果与巴黎和会相比,虽然有些进展,但不平等条约仍未被废除,中国民众大失所望。《民四条约》是中国的一个痛,废除这个不平等条约,已成为举国上下的一致要求。日本拒绝中国的要求,也就激怒了全中国人。三月十七日,在国共两党及其他社会知名人士推动下,上海成立了“国民对日外交大会”,宣告“日本犹固执不逊,即实行经济断交”。三月二十四日,由上海几十个团体组成的“上海对日外交市民大会”通电全国:“收回旅大,并绝对不承认二十一条,在未达目的前,全国对日经济绝交”。什么是对日经济绝交?上海《总商会月报》对此解释道:“既云经济绝交,则不仅禁止购用日货而已,实含有与日人断绝一切社交之意味。既云断绝一切社交,则凡日人在华所营之事业,吾人皆应与彼脱离关系。如不受日本公司雇聘,不登广告于日本新闻,不载货于日本商船,不向日本公司保险,不向日本银行存款,不收受日本纸币,不往日本医院治病均是也。”对日经济绝交从一九二三年四月正式实行,宣布在商品、金融、交通等方面不与日人合作。得到了全国的支持,一时间全国各地“经济绝交”的呼声四起,上海、北京、济南、合肥、武汉、长沙、厦门等地相继推行。这一招还是蛮狠的,在五个月时间,使得日本对华出口贸易额下降了近30%。如果继续下去,那不仅是日本对华出口贸易受损,日本在中国的各种企业都会很难过。因此,各地冲突不断爆发,时有流血事件发生。在吵闹抗争之中,九月一日,日本发生了关东大地震。八级地震使十四万多人丧生,二十多万人受伤,东京85%的房屋毁于一旦,横滨96%的房屋被夷为平地,财产损失难以统计。一贯喜欢对外人以德报怨显示伟大爱心的中国人,没有趁你病要你命,痛打落水狗的精神,一听别人有灾难,不管是朋友还是敌人,同情心立刻泛滥起来了。一时间,全国从政府官员到平民百姓,都勒紧裤腰带,积极捐钱捐物援助受灾的日本,以彰显中国人的“博大胸怀”。同时以心度心,企望日本能对中国的善意有所回报。这样一来,“经济绝交”自然也就终止了。但日本并没有被中国人的“博大胸怀”所感动,中国除了得到几声感谢之外,别的一无所获!在大地震中,日本军警和极端暴力分子不仅趁机屠杀朝鲜人,日本左翼人士,而且也屠杀中国劳工。更令人气愤的是:杀害中国劳工的凶手,因为他们是“出于爱国之心的误杀”,没有一个人被判坐牢。现在,中国国民政府“革命的外交”态度强硬,甚至不惜单方面废除条约。上个月石原才刚刚精心泡制出一份《为解决满蒙问题的作战大纲》,信心十足地提出:“由于汉民族无力亲自维持治安,日本军应占领满蒙,并在政治上指导中国本土。”中国“革命的外交”政策,简直就是当头给了他一棒。“阪垣君,日本帝国面临着巨大的危机了。”“是的,”阪垣阴沉着脸说,“解决满蒙问题已经是刻不容缓了。石原君,还记得多年前山县元帅对此说过的话吗?”“记得,印象深刻。”石原点头说,“不得不承认,山县元帅确实眼光远大,早就看到了这一问题。”山县有朋一九○九年在他的《对清政策》中就提到:“辽东半岛,应建立永久为我帝国领土之确乎不拔基础,此已不容置疑。若存有到期归还中国之意,则不如早日予以放弃为上。盖此半岛之地,为耗去二十亿资财,伤亡二十万生命所获得。若到期尚未确实成为我之纯粹附属地区而予以归还,则不仅对前人及后代为莫大之耻辱,亦有何面目见两次战役之阵亡勇将烈士之英魂于地下。此余之所以常抱深忧,而敢于草此卑见,幸诸君谅之。”阪垣晃着手中的通报,说:“如果这些成为事实,日本必然是全面撤退,到那时,我们真是有何面目见两次战役之阵亡勇将烈士之英魂于地下?”“由此可见,是进还是退,现在日本必须作出选择了!”夜已经很深了,海浪拍岸的声音隐隐传来,这是一个平和安详的夜晚。但石原无法入睡,他在思索着:“中国现在正进行恢复国权的民族运动,有广泛人民支持,这一运动必将获得成功,而张学良正依仗这一运动为后盾进行排日。而苏联的一个五年计划,亦在顺利进行,当他国力充实时,军备则必然增强。不久的将来,日本将面对这个强大的敌国。为了在中国真正统一之前,立即将满蒙形成某种特殊局面,造成对苏俄赤色势力即将南下的防波堤,必须在最近以武力占据满蒙。武力占据满蒙的行动必然会引起国际联盟的干涉,而且未来的日美战争,必然也是因日中冲突面引起,但纵观日美综合国力,在二十年内须设法予以避免。日美战争必将发生,但就日本来说,进行这场战争的先决条件,是建设、巩固、利用好满洲基地。满洲决不能丢,后退是日本的死路,也是我个人军事生命的终结。没有其它的选择,必须实行武力占领,而且要快。”石原提起笔,在纸上疾书,一直到东方发白。二以武力占领“满蒙”,必须要得到国内民众的支持。关东军在按计划备战的同时,与关东厅、满铁合作,首先统一日本侨民舆论,然后煽动国内舆论。一九三一年初,“满铁”调查科科长佐多弘治郎,在关东军司令部进行题为《科学地观察满蒙对策》的演说。他所谓的“科学”,就是:无论如何,也要把满洲置于日本绝对权力的统治之下。三月,前满铁副总裁、满铁情报调查机构创始人、政友会议员松冈洋右,印发了《动荡之满蒙》的小册子。他在其中声称:“今天满蒙之地位,对我国说来,不仅在国防上十分重要,而且对国民经济也是不可缺少的。换句话说,作为一个现实问题来看,不仅在我国的国防上,就是在经济上,也可以说是我国的生命线,我们要牢固地确保和死守这条生命线,而不必害怕任何国家和任何人。”三月底,板垣与永田、冈村等人制止了“三月事变”后回到旅顺。他以关东军高级参谋的身份,对从日本国内来视察的各兵种学校的教官们,发表题为《从军事上看满蒙问题》的演讲。他的论点是:日本帝国的使命是为了维持东洋永久和平和世界和平,日本必须掌握着满蒙这个关键的战略据点。在对俄作战上,满蒙是主要战场;在对美作战上,满蒙是补给的源泉。从而实际上,满蒙在对美、俄、中的作战上都有最重大的关系。五月下旬,阪垣完成了《对满蒙问题的处理意见》,他在部队长会议上作演讲时宣称:“打开我国目前经济困难局面的根本政策,不外乎是向海外发展,占领满蒙,变满蒙为日本领土,是当前的急务”。几乎在同时,石原的《关于满蒙问题的个人意见》完稿,他四处演讲,宣称:“……支那人果然能建设近代国家么?对此颇有怀疑。我深信,在我国维持治安之下,谋求汉民族之自然发展,方可为彼等带来幸福。作为反对俄国之东洋保护者,为使国防安定,应刻骨铭心,不忘满蒙问题的解决办法,除将满蒙作为我之领土以外,当绝无他途。”甚至连关东军司令官菱刈隆,看了新调来的第二师团演习后,在作训示时,也强调:“当前是日中抗争时期,各国势力的渗透也很明显。所以为根本解决满蒙问题,需要举国一致的当机立断。”这些论点、看法经整理后,六月初,作为关东军正式意见上报陆军中央。他们鼓动说:“在确定战争计划时,不在于动机,只要决定时间,按以前日韩合并的要领,向中外宣布日满合并就行了。如果国家的情况难以做到这一点,那就可能靠谋略制造机会,军部主动地迫使国家实行。”陆军中央的两个首脑是大分县同乡,而且又都是由宇垣扶持提拔起来的人。一年前晋升为陆军大将的南次郎,比参谋总长金谷范三大将小一岁。一九三○年二月,铃木庄六年满六十五岁编入后备役,金谷接替参谋总长之职。两个月后,由陆军三长官会议举荐,南次郎出任若槻内阁的陆相。若槻内阁喊着“继承浜口内阁政策,完成浜口遗志”的口号,继续原来紧缩财政计划。一九三○年财政支出预算为十六亿日元,比上一年度减少10%左右,但仍然出现了赤字。因此,一九三一年的财政支出预算计划比上一年再紧缩8%。财政支出预算减少,直接军费预算自然也将减少。“政府要再紧缩预算,”南次郎与金谷商量,“我们陆军看来也不得不作缩减。”“我们计算过。金谷说,“考虑到航空、野炮、装甲等新式部队的装备还要加强,这样的话,大概要缩减两个师团。日中关系处于紧张恶化之中,不能扩充军备,反而要缩减军队,这对国防伤害极大。”“缩减两个师团呀,”南次郞喃喃地说,“在满洲局势很不乐观情况下,这样的幅度是大了一些,好在现在俄国还不会对我国发动战争。在财政紧缩之下,减少军费支出,恐怕我们也不得不为之。”“日俄之间不会有战争的判断,参谋本部的同僚不敢苟同。”金谷摇着头说,“近期内也许日俄之间不会有战争,但决不能说俄国不会对我国发动战争。如果因为财政困难,经过了五、六年的改善和充实,军备仍然赶不上俄国,那就很成问题了。特别考虑到满洲局势,日中如果发生军事冲突,俄国就有可能乘机行事。我认为,陆军绝不能缩减了。”参谋本部就一个意思,强调俄国的威胁,充实陆军的军备。如果说日俄之间不会发生战争,政府岂不是正好有理由缩减陆军军费?但如果说日俄之间会发生战争,又没有什么根据。因此只能推测,日中如果发生军事冲突,可能会引发日俄战争。日中近期发生军事冲突可能性,日本将采取什么对策,这要根据对目前形势的判断,以及预测形势的发展变化,由军事参议官,各部局进行充分讨论才能作出结论。由参谋本部情报部秘密进行研究的《一九三一年度情势判断》,已经正式制定出来了。结论是:在中国反日、排日运动高涨的情况下,“满蒙问题”无法从政治、外交上解决,只能通过武力,才能从根本上解决“满蒙问题”。解决方法将分三步:第一步是建立一个新的亲日政权,取代张学良政权。第二步是建立一个独立的亲日政权。第三步是武力占领满蒙。《情势判断》还提出:“满洲不可不处理,政府若不遵从军方的意见,就要下决心坚决地进行处置。”对于这个代表着陆军中坚蛮横的意见,有反政府的意味,陆相、总长、教育总监三长官居然予以认同。为了研究具体的措施和步骤,专门设置了一个由陆军省、参谋本部联合组成秘密的核心会议。它以参谋本部情报部部长建川美次少将为委员长,动员编制课课长山胁久隆、欧美课课长渡久雄、中国课课长重藤千秋、陆军省军事课课长永田铁山、人事课课长冈村宁次五位大佐为委员。为了不泄密,他们在省部以外的地方秘密聚会。几经讨论、反复磋商,花费了一周的时间,终于在六月十九日完成了《解决满洲问题方策大纲》:一、为缓和满洲张学良政权的排日运动,在努力与外务当局取得密切联系的基础上使其实现。对此关东军之行动各须慎重。二、虽经以上努力,而排日行动仍有发展时,最终须有军事行动之准备。三、解决满洲问题,必须得到国内外的理解。因此,陆军大臣应通过内阁会议,努力使各大臣知悉当地情况。四、应使全体国民特别是新闻界知悉满洲实情。此项事务主要由军务局负责,情报部予以协助。五、军务局与情报部,要和外务省的有关局、课取得密切联系,使有关各国了解满洲排日行动之情况。万一发展到需采取军事行动时,使各国对日本的决心予以谅解,不致产生反对和干涉。为此要订出预案,并经批准以便实施。六、采取必要的军事行动时,所需要何种兵力,由作战部与关东军联系后,定出计划报上级批准。七、为求得国内外对此施策的理解,并得以顺利实施,从现在起至明年春天,约需一年之时间。八、应使关东军领会中央之方针,在未来一年内隐忍持重,避免由于排日行动而发生纷争。万一发生时,应努力不使事件的范围扩大,限于局部处理。“总算是告一段落了,诸位辛苦了。”建川笑呵呵地说,“我敢说,我们已经尽了努力。但是,我们的军中同僚是否满意,我就不敢说了。特别是关东军,我想他们恐怕是不会满意的。”按照这个大纲,即使要采取军事行动的话,至少也要在一九三二年夏季以后。而且,行动的决定权在军部中央。“建川部长说的是,”“永田认真地说,“关东军估计不会满意,至少石原这个家伙是不会满意的。”“他当然不会满意,我差不多可以想象石原看到大纲时会有什么表情。”冈村拍拍脑袋,学着石原的口气,“唉,军部中央的这帮官僚,只会夸夸其谈,什么时候才能务实啊!”“哈哈哈,这个石原呀,真不知怎么说他才好!”“石原还真是个人才,精力充沛。不仅在司令部的本职工作干得不错,在引导在满侨民舆论方面,也相当出色。据说,有不少青年军官和侨民对他还很崇拜。”重藤是中国课课长,特别关注中国的情况。永田说:“在舆论引导方面,不仅是石原和板垣两人配合,做得相当不错。而且,包括司令官在内,整个关东军,连同满铁在这方面都做得相当好。”“是啊,在满侨民的呼声很大。”建川很满意地说,“现在政府软弱外交受到各方猛烈的批评,已经感到了巨大的压力。”在关东军和满铁的舆论引导下,满洲青年联盟等右翼团体与之相互呼应,频频举行各种会议,宣传日本侨民的“危险性”,叫喊要用最强硬的手段来保护日本在中国的权益。这些舆论冲击着币原的外交政策,在五十九届国会上,币原批评日本侨民说:“一面徒然以优越感对待中国人,一面对政府一味依赖,这是满蒙形势不佳的原因。”币原的话引起满洲青年联盟极大的反感和愤慨,他们立即组织了一个“全满日本人自主同盟”。发表声明:“我们不依靠政府,为自主独立地死守满蒙和拥护国权,全满同盟实行大同团结。”满洲青年联盟还印发了一万册《满蒙问题及其真相》的小册子,在中国和日本广为散发。宣称:满蒙不仅作为我国国防第一线和国军的军需产地有它的重要性,而且作为发展产业的原料产地和食品供应地,对我国的生存来说也是极为重要的地区。因此,日本的特殊权利,我们可以光明正大地向世界各国声明,当然更可以向中国提出。从政治上或超政治上都有这样做的根据和理由。在全部既得利益即将废于一旦的今天,我们要奋起促使九千万同胞猛省。(*九千万包括台湾和朝鲜)六月中旬,满洲青年联盟在大连召开“打开困难局面问题大会”。为了制造紧张气氛,以便于军方武力解决,他们向旅顺、鞍山、四平、沈阳等地派出演说队,进行巡回演讲。向侨民宣传:必须把满蒙特殊权益,当作生存权来加以保卫。同时,在关东军特务机关、满铁调查局及其他右翼团体的策划、鼓动和资助下,为了督促“在火山口上悠闲跳舞”的政府和国民,“满洲青年联盟”决定向日本国内派出演说团,以“唤起国内舆论”。带着“死守现有条约、确保帝国生命线”的声明书,演说团回到日本,在全国各大城市进行演说。三经过两年的工作,现在国内国外、军队民间,舆论已经统一。也就是:“军事占领满蒙,一举解决全部问题。”而且关东军的军事计划已经完成,与军部中央的勾通也很顺达。石原认为时机已经成熟,决定动手采取军事行动,时间定在九月底。石原现在考虑的,是寻找一个最佳的动手借口。可是,三宅参谋长从东京带回《解决满洲问题方策大纲》的精神,给磨拳擦掌、正要大干一场的石原迎头泼了一瓢冷水。“中央是怎么一回事呀,”石原果然如永田他们所预料的一样,怒叫了起来,“采取军事行动要报上级批准!这帮官僚,能不能务实一些,不要坐在办公室里夸夸其谈!关东军在满洲,情况比中央更了解。中央应该尊重一线部队的主动权,在紧急时刻,关东军有权采取断然行动。”天气虽然还不算十分炎热,但石原火气大,丝毫不顾礼貌,在三宅面前把衬衣的扣子全部解开,一手扠着腰,一手挥舞,继续嚷道:“隐忍持重!还要忍到什么时候?现在不仅日本在满洲的权益受到严重损害,在满洲的日本人还惨遭杀害。国民信任国军,但我们只会这样隐忍吗?”三宅性情温和,而且已经习惯了石原这个异类,倒也没有特别不满。他纠正石原说:“在万宝山被杀的不是日本人,是朝鲜人。”“日朝合并后,朝鲜人也就是日本人。”石原争了一句,然后说,“要说时机,万宝山事件就是一个动手的绝好时机。”万宝山村是一个有近百户人家的村屯,位于长春西北约三十公里,为长春县三区区公所的驻地。四月初,长春“私立长农稻田公司”的老板郝永德,用公司名义租得万宝山村附近的荒地五百垧(换算标准各地不一,东北地区每垧约十五亩)。租地契约草签后,郝永德未经县政府批准,就擅自将土地转租给李升熏等朝鲜侨民耕种。四月下旬,李升薰带着四十户、近二百名朝鲜侨民到来,开始搭建茅舍、开荒垦地,计划在此建一个水稻农场。将五百垧旱地改为水田需要水,他们准备从十多公里之外的伊通河引水。此工程要在“马家哨口”砌坝截流,修筑一条全长十公里的灌溉水渠。但是,砌坝截流后,伊通河上游两岸洼地的二千余垧良田,在汛期将被淹没。而且横贯在伊通河中的拦水坝会使来往船只受阻,影响农业和交通。同时,当地地主的熟地也会被渠道占据。但朝鲜侨民不管不顾,未经当地地主同意,就祭拜河神,破土动工。当地地主多次劝阻无效,便上告到长春县政府。县政府久不处理,地主又上告长春市政筹备处、吉林省政府。吉林省政府早有明令规定:“凡雇佣朝鲜人十人上未满二十人者,须经县政府批准;超过二十人以上者,须经省政府批准。”因此,吉林省政府作出批示:“朝侨未经我当局允许,擅入农村,有背公约,令县公署派员同公安警察前往劝止,令朝侨出境。”同时,下令出租土地的当事人解除契约关系。但是,郝永德和县长、区长都有关系,还自恃与有日本人撑腰,命令阳奉阴违,拖延不办。五月三十一日,长春县公安局长奉令带警察前往劝止,并扣留了几个领头的人。面对中国警察,朝鲜侨民也不敢硬干,当天就撤走了一百多人。剩下的人也签了具结书,表示愿意停工撤走,事情眼看就这样结束了。事情看起来并不大,只不过是擅自转租土地所引起的问题。但是,事情却没有这么简单,朝鲜侨民问题有着复杂的历史背景:朝鲜原是中国的属国,两国明朝以后,鸭绿江和图们江为边界。但由于地处僻荒、人烟稀少,双方并没有仔细勘测过边界。一七一二年,清朝打牲乌拉府总管穆克登率中朝官员登长白山勘界,在两江分水岭上立了一块简陋的石碑,标明“西为鸭绿,东为土门(图们)”。两国边界一经确定,在此后一百六十八年的时间中,都没有什么问题。满清政府对东北长期实行封禁政策,但也有朝鲜人为了生计冒险越境进入中国,私自开荒垦地。十九世纪六、七十年代,朝鲜北部发生重大自然灾害,大批灾民外逃求生。灾民越过鸭绿江和图们江进入中国后,大多定居在两江的北岸地区。东北地广人稀,朝鲜侨民的到来,使人口增加,耕地增加,粮食增产。因此,最初无论是官方还是民众,对朝鲜侨民都是持欢迎态度。清朝末期,东北危机日益严重,为巩固挽救危亡,清政府决定废除封禁,移民实边。这一政策使越境垦荒公开化、合法化,朝鲜人开始成群结队移民中国,数量大增。东北土地肥沃,朝鲜侨民多以农业为生,或租种中国地主的土地,或开垦荒地。为了管理朝鲜侨民和垦地,清政府与朝鲜政府缔结《吉韩通商章程》,专设了“越垦局”,并“划图们江北沿岸为韩民专垦之区”(越江垦种区)。随着朝鲜侨民的增加,开垦的土地越来越多。为了长期居留,合法拥有土地所有权,朝鲜方面开始提出了领土要求,声称:两国边界应是鸭绿江和土门江,土门江并不是后来的图们江,而是海兰江。图们江是豆满江,因此豆满江至土门江地区是朝鲜领土。(海兰江上游与发源于长白山的松花江相通。)既然已经作了勘察,应该有图本和记载,只要拿出来就可以封住朝鲜人的嘴。但是,因为“远年档案久已霉烂无存”,清政府拿不出证据。为此,双方进行了两次勘界,举行了多次谈判,反反复复,但都没有最终解决问题。甲午之后,朝鲜获得了“独立”。一九○四年,朝鲜官员旧事重提,行文清政府越垦局,把图们江中的一块滩地称之为“间岛”,说“此土介于一江分派之中,始由韩民垦种。”在朝鲜成为日本的保护国之后,日本就插手其中,声称中朝国界未清、“间岛”归属未定。并且将“间岛”扩展为海兰江以南、图们江以北的延边大部地区,打着保护朝鲜侨民的旗号,在该地区设置了“统监府间岛派出所”。一九○九年九月,中日签订《图们江清韩界务条款》。此中规定:“完全承认间岛为清国领土,以图们江为国境;所有图们江北杂居区域内韩民之地产房屋等,由清国政府与清国国民一样切实保护”。日本呑并朝鲜后,大肆侵呑土地。朝鲜几乎没有工业,失地的朝鲜人连进厂当工人都不行,许多人因此被迫进入中国求生。加上不愿意作亡国奴,因反抗日本侵略而受迫害的进入中国的,以及日本鼓励朝鲜人进入中国拓殖,到一九三○年,在东北的朝鲜人达到一百三十万左右。在图们江北岸的延边地区,朝鲜侨民估计近三十万,远远超过了汉族人和满族人,已经占有绝对优势。清政府没有什么“国籍法”,对朝鲜侨民管理方法很简单,只要是“剃发易服”者,就视为清国臣民,拥有土地所有权,“领照纳租”,编入华籍。但是,朝鲜人的民族观念很强,不愿背叛祖先,愿意以剃发易服换取土地所有权的人很少。朝鲜人在中国开垦土地,长期居留,但又不愿意归化入籍。这已经不仅仅是经济问题,而且也是政治问题了。于是,清政府采取了劝诱、强制的办法,使朝鲜侨民归化入籍。而且在官府明的暗的支持下,有的汉人抢夺朝鲜侨民开垦的土地,迫使朝鲜侨民沦为汉人地主的佃农。既不肯剃发易服归化入籍,更不愿意失去自己的双手开垦出来的土地。为此,他们想出一种“佃民制”的办法。就是由已归化的侨民办理土地执照,是名义上的地主。出资办照的侨民是真正的地主,但名义上却是“佃民”。日本在东北的经营权、租借权、杂居权等,在各级地方政府的抗阻之下,一直没有得到完全落实,更没有土地所有权,他们被限于租借地和满铁附属地。于是,日本就企图利用已归化入籍的朝鲜侨民来达到目的,搞出一个双重国籍:按朝鲜法令,不许朝鲜人脱离朝鲜国籍,因此,朝鲜侨民即使归化中国,仍然有朝鲜国籍;日本和朝鲜已经合并,因此,朝鲜人,包括入了中国籍朝鲜人,仍然是“日本国臣民”,日本对其享有管辖权;既然都是日本人,那么都享有治外法权,相互之间当然可以进行土地买卖。日本的这一套把戏并不太高明,一眼就可以看穿。自《民四条约》签订之后,官府开始禁止通过佃民制来获取土地。此后又出台了一系列的规定:非归化者入籍利用归化入籍者之名购买土地,绝不承认其土地管理权和地上权,并无条件地没收其土地。地方省、市、县政府并且还对已归化入籍朝鲜人的土地买卖,加强了监督。对于中国人向朝鲜侨民出租土地,雇用朝鲜侨民,都作了严格的规定。因此,如果让万宝山的事情就这样结束了,那以后再发生此类的事,中国政府就可以援引此例进行处理。事关日本帝国的“满蒙权益”和拓殖政策,日本驻长春领事急派遣警察到现场。日本警察到了现场后,以“保护朝鲜人”的名义,制止朝鲜侨民撤走。随后,又增派警察,保护朝鲜侨民继续砌坝筑渠。中国警察阻止无效,官府软弱,眼见坝渠就要完工了。当地的地主、农民忍无可忍,决定自己动手。七月一日,三百余人手持锹锄,来到马家哨口平沟毁坝。第二天,近五百人再次强行填埋沟渠时,与前来制止的日本军警发生暴力冲突。双方对空射击约三十分钟(有农民带着猎枪),幸而没有人员伤亡。事情越闹越大,中日双方都调集军警进入,形成双方军警对峙局面。但中国政府除了习惯性的反对和抗议外,并不敢有大的动作。而朝鲜侨民在日本军警保护下,继续进行筑坝、掘沟。七月五日,全部工程完成。七月十一日,坝渠通水。事情发生地既不是“满铁”附属地,也不在越垦区内,而是在中国政府所辖之地,是中国地主擅自转租土地的问题。退一万步说,即使根据某某条款,朝鲜侨民有权租地,但官府是针对中国地主违规,按章处罚。若是认真论起理来,日本并没有什么说辞。但是,谎话千遍成真理。七月二日当天,日本驻长春领事馆将精心泡制的、二百名朝鲜侨民被中国八百农民所杀的消息文稿,交给朝鲜《朝鲜日报》和《东亚日报》驻长春特派记者金利三。未经实地认真调查核实,金利三以夸大、渲染的手法,将文稿写成通讯稿,以急电发回汉城。第二天,被冠以在《朝鲜日报》、《东亚日报》头版显著位置上,以耸人听闻的标题,登载了金利三的通讯稿。随后,各地日文、朝文报纸大量转载。已经亡国的朝鲜人,在国内受日本人的压迫和奴役,在中国受中国地主的剥削,现在竟然又“无辜被杀”。对日本人不敢怎么样,对中国人则不同了。在有心人的煽动下,强压在心底的怒火有了发泄的地方。在汉城、平壤、仁川、釜山、元山、新义州等地,一群群愤怒的朝鲜人手持木棒、铁棍、刀斧等凶器,冲入华人商店,住所,进行烧、杀、抢。由于担心朝鲜人的独立革命运动,平时里日本军警控制得很严,绝不允许朝鲜人成群聚集。而这时,日本军警对满街乱哄哄的人却群视而不见。在暴乱中,有近二百华侨被打死,伤者超过五百,财产损失惨重。许多华侨走投无路,被迫离开朝鲜回国。不到一个月,回国人数超过在朝鲜华侨的三分之一。在这种情况下,中朝两国人民之间的仇恨加深了。无可避免的,朝鲜人被视作“二鬼子”遭到中国人的报复。各地流血事件层出不穷,大批朝鲜人被迫离走。万宝山事件在进行中,中朝仇杀进行中,中日两国的交涉也在扯皮中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