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大一会儿的工夫,外面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刘松山与他侄子刘锦棠一脸失落出现在门口。刘松山走到门口,见左宗棠坐在里面,冷眼看着站在门外的自己跟侄子,不由得垂下头,一抱拳,有些无力道:“司令员。”左宗棠冷哼一声:“……进来吧。”刘松山刚进来,左宗棠厉声问道:“刘师长,郑村清军不过五千之数,你师一万五千之众,为何三天未下?”刘松山脑袋垂得更低了,惶恐小声回道:“司令员,都怪卑职无能,给司令员丢脸了。”刘松山在接到命令回小店堡时,就知道今天不可能讨个好。重炮掩护下,他的十三师打了三天,居然攻不下五千清军防守的郑村,自己还损失了千把人。左宗棠要是不找自己麻烦,他也不是左宗棠了。以前左宗棠见了刘松山,大家都是湖南人,左宗棠总是要称呼他为“寿卿”,显得亲热一些。今天一见面,左宗棠连凳子也没给他刘松山预备,“寿卿”是不叫了,直接称呼他为“刘师长”,彼此生分了许多。诚惶诚恐的刘松山光想着如何不要触怒左宗棠了,倒是他比他小了十一岁的侄子刘锦棠显得初生牛犊不怕虎,硬着脖子道:“司令员,郑村三日未下,非战之罪。”刘松山吓了一跳,他素知左宗棠气量不是很大。在军队中,左宗棠历来是惟我独尊的,第三集团军连杨首长都插不上手,只能任左宗棠折腾。若是顺着左宗棠的意思去说,让他舒服了,他也不会太难为你,可自己侄子非要分辨几下,要是惹恼了左宗棠,到时候叔侄俩非一起倒霉不可!坐在左宗棠下手的马鼎南同样对年少气盛的刘锦棠担心。这倒不是说马鼎南很熟悉左宗棠,马鼎南虽然被分配到第三集团军,可左宗棠习惯跟着十二、十三师跑在前面,让他的第五军跟在后面吃灰尘,马鼎南知道的左宗棠基本上都是听别人说的。马鼎南替刘锦棠担心,这是因为他自己就是高级将领,平常与其他高级将领接触多了,对军队还是很了解的。一支军队中,历来强调下级必须无条件绝对服从上级,上级怎么说,你就怎么做,顶撞上级是万万不允许的。例外也有,邱明就敢顶撞杨沪生,可这邱明何许人也?人家是杨沪生的爱将,不管邱明说什么,杨沪生只有包容的份,自然不能拿邱明这特殊例子来形容整个军队。不知为何,马鼎南看着刘锦棠毫无来由就喜欢这年轻人。也许是因为作为军长,马鼎南自己年龄也不大,看年轻的刘锦棠更顺眼一些。马鼎南正想训斥刘锦棠两句,好打个马虎眼,给左宗棠台阶下。可他马鼎南还没开口,左宗棠倒是先说话了。“哦?一万五千之众打不足五千的敌人,三日未下郑村,还非战之罪。不知毅斋有何话说?”刘锦棠一抱拳,也不理会站在前面的叔叔一再用背在身后的手朝他打手势,自顾自说道:“司令员,我军自离开江南,大军千里北进,未有一日休息。我二十五旅挥师过江,拥兵九千,至襄樊一役,部队只剩四千,虽有补充,入晋时,全旅不过七千。过黄河,翻越王屋山,后方粮草不继,只能就地征集。南方喜食大米,北方多为小麦、高粱,江南之士,多不习北方水土,沿途水土不服,士兵多有病倒。加之沿途团练众多,冷枪不断,到郑村将士精疲力竭,强弩之末,力不能入鲁缟。郑村守敌虽少,然敌蓄势以待多日,粮弹充裕,兵虽少却为精兵,又处守势,我军众有万五之数,也暂时无法攻下郑村,还望司令员明察!”说完刘锦棠抬起头,毫不示弱看着毫无表情坐在椅子上的左宗棠。刘松山冷汗直流,如此顶撞左宗棠,目无尊长的刘锦棠这下算是闯了弥天大祸了。马鼎南目瞪口呆看着站在门口的刘锦棠,居然能说的如此头头是道,这刘锦棠也算是一个人才,可惜就马鼎南所听说的,左宗棠并非可以容人之辈,顶撞这么厉害,小鞋是穿定了。马鼎南在心里对这个年轻的后生摇头叹息。“毅斋,你所说这些只是借口,纵大军北上,兵士多有水土不服,然军械充裕,兵虽少,也能破敌,况乎万余虎贲?”“司令员,沿途多有战斗,枪械即使完好,弹药损耗也多。江南、江北地势完全不同,新至晋地,将士人生地不熟。纵有十分力气,能发挥三分已属难得。”左宗棠默然半晌,挥挥手:“看座。”警卫员从外面进来,将两把椅子搬好,让刘松山与刘锦棠坐下。刘松山有些懵懂了,侄子顶撞左宗棠不可谓不厉害,按照左宗棠以前表现,他要不当场翻脸,那可真是奇闻了,可今天左宗棠不光没翻脸,还让他们坐下……猜不透左宗棠到底想什么的刘松山在警卫员将椅子放在身后后,迷迷糊糊坐了下来。想不透的不光刘松山,只是左宗棠在刘松山和刘锦棠叔侄坐下后,并没有询问前线打的如何,而是与他们谈古论今,从盘古开天辟地,一直能扯到洋人最近又新制造出来什么新鲜玩意儿。刘松山和刘锦棠想说下前面战斗,马鼎南想询问太原之敌防卫情况都不可得——左宗棠总是很轻巧两句话就给带了过去。阴雨天,还没到太阳落山,天已经黑了下来。十二师的王德榜,十一师的程学启先后进了屋。王德榜跟程学启进来时候都有些灰溜溜——打了三天还没将东山与西山拿下来,这让他们有些很丢面子。对这俩人,左宗棠没像对刘松山那样给他们一个下马威,只是很冷淡让警卫员给他们搬把椅子,供他们坐下,俩人跟刘松山一样,坐在椅子上如坐针毡,不知道左宗棠到底想给他们什么颜色看看。屋里光线很暗,警卫员在屋里点上蜡烛,屋里亮堂了一些。只是听着外面沥沥雨声,凉风从缝隙中钻了进来,将蜡烛燃烧的火苗吹的左右摇摆,人脸忽明忽暗。偌大的大堂就坐了五个人,显得有些空旷,左宗棠一个人说,几个人坐在下面洗耳恭听,总有些阴森的感觉。刘松山听左宗棠一下午东拉西扯,终于忍不住了,是福是祸早揭开早了结,现在这样拖着算什么一回事?见左宗棠再次扯到他与樊燮的事件,官文利用樊燮,差点砍了他左宗棠脑袋,刘松山忍不住问道:“司令员,既然马军长的第五军已到太原府,官文现在太原,我等是否会集各路兵马,直取太原府,活捉官文?”“是啊,马军长既然来了,只要给我增加一个旅,我就能把东山拿下来!”左宗棠说着各种趣事,马鼎南听的昏昏欲睡,现在听刘松山与程学启先后询问到战争事宜,马鼎南又来了精神,急忙道:“司令员,您还是说说我们下一步该怎么走吧。”左宗棠见几个人伸长了脖子,望着自己。手指轻叩靠椅扶手,看了眼刘锦棠,道:“毅斋,你先说说我们下步该如何做。”刘锦棠一愣,还没开口,刘松山倒先说话了。“毅斋还是孩子,他懂得什么?还是司令员您先说说吧。”左宗棠摆摆手,微微向刘锦棠坐的方向倾了倾身子。“不忙,先听听毅斋是如何说的。”马鼎南刚才已经听过左宗棠是如何安排自己军任务,心中有了一些底。看样子,左宗棠并没有将自己的部署告诉这三个师长,也许他还没下定最后决心——听左宗棠所言,城里的官文对他可是有很大吸引力,如能一战而下太原府,活捉官文,左宗棠决不会拖延时间。马鼎南毕竟没有到前面去过,表态很容易,只要拍着胸脯说两句狠话就是了,可万一出现意外,自己表态不成了笑柄?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这是杨沪生说的,马鼎南没有到前面去,他也不想轻易开口。而刘松山、王德榜、程学启与太原府守军打了三天三夜,他们对敌人应该是很了解的。至于让刘锦棠先说,马鼎南认为,这可能跟刚才刘锦棠顶撞左宗棠有关。当然,如果刘锦棠答的好了,他在左宗棠心目中的位置,很有可能变成邱明和杨沪生之间的关系那样。毕竟是二十一岁的年轻人,刘锦棠略显拘谨,手指在衣服上蹭了蹭,略思半晌,抬头道:“司令员,我以为在扫清外围团练之前,我军不宜迅速攻城。”左宗棠挪了挪身子,饶有兴致问道:“何以见得?”刘锦棠娓娓道来:“襄樊一役后,我军不过略示休整,马上全军北上。襄樊至太原府千里之遥,沿途大仗虽没有,小仗却不断。进入山西后,部队已极为疲惫,而太原之敌养精蓄锐多日,士气正旺。孙子曰:凡先处战地而待敌者佚,后处战地而趋战者劳,此不宜迅速攻城其一。其二,大军未动,粮草先行,然我军迅速北上,沿途民众多不了解,对我有敌视,暗中骚扰使我粮草多有损耗,令我不胜其烦。孙子又曰:举军而争利则不及,委军而争利则辎重捐。军无辎重则亡,无粮食则亡,无委积则亡。暂时休整,改变民心,以消除后顾之忧,此变被动为主动。”左宗棠听了微微点头,见刘锦棠停了下来,问道:“还有吗?”刘锦棠想了下,看了眼刘松山,见刘松山并没有阻止自己,继续道:“孙子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城之法,为不得已。将不胜其忿而蚁附之,杀士三分之一而城不拔者,此攻之灾也。又云:智将务食于敌,食敌一钟,当吾二十钟,萁秆一石,当吾二十石。”“孙子还说过兵贵胜,不贵久。毅斋怎么没考虑到我军停在太原城外,时间越长对我愈不利。”王德榜见左宗棠让一个后生小子滔滔不决,说个不停,在旁边不大乐意了,非要跟刘锦棠抬下杠。刘锦棠毫不客气道:“君之所以患军者三:不知军之不可进而谓之进,不知军之不可以退而谓之退,是谓縻军。兵形象水,水之形,避高而趋下;兵之形,避实而击虚。水因地而制流,兵因敌而制胜。水无常形,兵无常势,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谓之神。因敌而变,只为争先,岂能抱残守缺,食古不化?”王德榜给刘锦棠噎的半天说不出话来。刘松山帮自己侄子道:“朗青,不是我帮自己侄子,只是我们攻打太原外围已经三日,虽然火器犀利,却寸步难行。东山、西山我不知道,我们师数次攻打郑村,付出惨重代价,却无法攻进村内。别以为我们十三师都是孬种,实在是守敌占了地利之便,阵地坚固,弹药充裕,我军日夜不处,倍道兼行,以成疲军又如何能速胜?”王德榜与程学启都没话说。刘松山说的是大实话,不光十三师现在攻击受阻,十一师、十二师同样拿敌人没办法。这是他们离开江南后,从来没发生的事情。也许刚开始大家还有些轻敌,可攻了两回没拿下来后,那些轻敌之心早就收了起来,就是不再轻敌,东山、西山也没拿下来。三处一处未下,还能说这支部队战斗力不强,要是三处都没下,那就不是哪支部队问题了。“攻城者,必先使谍者求知城中之粮数。计人为费粮多而人少,则攻而勿围。粮少而人多,则围而勿攻。”左宗棠觉得差不多了,站了起来,踱到大堂中央。“我军千里突进,对太原之敌事先并不熟悉。三日之战,不过试探而已。”“蒙古军长于野战,不善攻坚,进入中原后,因经常遇重兵囤积之城邑,战法不得不改变。为攻下城邑,蒙古军采取屯兵与城邑附近,而在城外四周大肆杀戮,抢掠百姓,破坏村庄,以使守军出击,以便于城外于守军决战,乘胜夺取城邑……”几个人坐在椅子上,眼珠随着缓缓踱步的左宗棠移动,静静听左宗棠讲的那些话。“……如守军畏惧不出,凡攻大城,比先击小都,掠其人民以供驱使。令每一骑兵必欲掠十人。人足备,则每名需草或柴薪或土石若干,昼夜迫逐,缓者杀之。追逐填塞壕堑立平,或供鹅洞炮座等用,不惜数万人。以此攻城壁,无不破之。”马鼎南听的大汗淋漓,这些话对他来说,***绕的实在太大了点,不过主要意思他还是听明白了。“司令员,难道您的意思是我们将城包围起来,捉太原府周围百姓,让他们帮我们攻城?”王德榜同样听的汗流浃背,他是监生出身,听这些话毫不困难,可对左宗棠话里的意思,王德榜听了心惊不已。自从绍兴起义后,王德榜在温州政治学院读过几天书(当然不是四书五经,而是军民鱼水情那一种),知道解放军不可能驱使老百姓替自己挡枪眼,如让百姓送死,那官也不用当了。左宗棠别的不说,只说蒙古军。王德榜不是死读书,不知身外之物的书呆子,他自然知道这蒙古军不是现在的蒙古八旗,而是成吉思汗的军队。让解放军学习以凶残著称的蒙古军?也许他左宗棠在杨首长心目中地位很高,真要让些百姓送死,杨沪生也不会拿他怎么样,可王德榜不比左宗棠,现在他还想当开国功臣呢!可不想自己功臣没当上,倒成了反面小丑。“自然不是如此。”左宗棠转身看着舒了口气的几人。与刘松山拥有同样担心的,大有人在。好不容易在对洋人战争中捞到一些美誉的他们,谁也不想成了不齿于人类的臭狗屎——虽然有些人很喜欢成吉思汗这样的刽子手。“太原必须拿下,此事不容质疑。只是从前几天进攻来看,太原府守备坚固,如强攻,我军伤亡必大。未免受挫城下,我意已决:令马鼎南之第五军兵临东山、西山,程学启之第十一师,占领云中、系舟二山,以三个师兵力围困太原府。调北上田文滨之骑兵军火速回师太原府,会同王德榜之十二师,刘松山之十三师彻底清剿太原府至平阳府一带团练,畅通补给线,不使我前线部队有粮草匮乏之虑……”左宗棠说到那个将领,那个将领立刻站了起来,直挺挺跟棵松树般立在那里。“寿卿。”刘松山上前一步。“卑职在!”左宗棠看了眼站在刘松山后面的刘锦棠。“集团军原参谋长因身体不适,回南京去了,现在这里缺个参谋长,叫毅斋以后就留在我这好了,暂时代理参谋长之职。”“多谢司令员看得起毅斋。”刘松山如在云海之中,一切对他而言太有些意外了,真不知自己该怎么说,只能回头督促刘锦棠:“毅斋,还不快多谢司令员?”刘锦棠自己对左宗棠突然做出这样决定也很出乎意外。听到让自己暂时代理参谋长之职,刘锦棠还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叔叔在前面一催,刘锦棠这才回过味来。敢情自己真的成了代理参谋长!刘锦棠上前垂头抱拳道:“多谢司令员信任小子,只是小子才疏学浅,这参谋长一职未必合适。”程学启笑得恶形恶状,上前哈哈一笑:“毅斋老弟,你就不用在这里假惺惺了。你有多少斤两司令员会不知道?司令员怎么没让我这个大老粗当参谋长,呵……呵……,恭喜恭喜,以后你可就是我们这些人上司了。”“是啊,刚才毅斋剖析我军之势,入情入理。你不代理这参谋长,谁代理?你要说自己才疏学浅,那我算什么?才疏学浅的你当不了参谋长,大老粗一个的我又怎么能当军长?毅斋老弟,我支持你当这参谋长,好好干,你小子可是前途不可限量啊!”话是这么说,可马鼎南心里却不是什么滋味。他马鼎南在解放军中因为一直跟着杨首长,拼杀在第一线,和别人相比,升官算是升得快的了。可突然窜出来一个邱明,却让马鼎南相形见绌。要知道,从浙江进入皖南徽州时,他马鼎南已经是团长了,进入江西后,他又成了九师师长,而邱明在进皖南时,不过是个从少校参谋,离开徽州进入江西时是个副团长,就是到了江西,他也不过是教导团团长,后来才成了一个“小小的”旅长。短短几年间,现在已经成了上将司令员,负责一方兵马大权。如此快的升迁,他马鼎南又如何可以相比?马鼎南以前觉得邱明是个异数,全解放军也再找不出这样的人了。可现在看来,在他身边邱明的故事又要再次上演。杨沪生看中了邱明,这个怪模怪样的左宗棠也看中了刘锦棠。由一个旅长连跳数级成了代理参谋长,虽然这个参谋长前面有个“代理”,可大家都知道,以前参谋长因为身体原因,很难再回到前面了,只要左宗棠愿意,刘锦棠这“代理”参谋长用不了多少时间就可以去掉代理二字。马鼎南不能不感叹自己运气太背,怎么就没哪个首长看中了自己,让自己连升数级呢?哪怕升几天,再降回去也好。马鼎南心里羡慕刘锦棠,说的话自然带了点酸气了。“毅斋你就不用推辞了。现在我这里也是实在没人,要是邱明还在我这,参谋长一职谁也别想跟他争。”左宗棠有些遗憾叹了口气。他叹气,马鼎南背地里暗自吐舌头。邱明现在是今非昔比了,人家也是集团军司令员,凭什么给你左宗棠当参谋长?如此可见别人说左宗棠目中无人决非虚言。叹息完了,左宗棠又想起了身边的刘锦棠。“这参谋长毅斋你就先干着,杨司令那边我会派人跟他说一声。”“是!”刘锦棠回答的很爽快。n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