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为什么失宠,我现在还不太清楚具体原因,但是我想问一句,你们知道陛下现在最愁的是什么事,而你们又做了些什么来帮他分忧?”宋奇有些茫然:“陛下最愁……什么事,他有愁吗?”刘修很无语,把目光转向了曹鸾和曹操。曹鸾觉得非常难堪,在刘修来之前,她还和宋丰特地商量过该与刘修谈什么,没想到宋丰只顾着他宋家的事,除此之外什么也没记住。面对刘修失望的目光,她窘迫不安。曹操咳嗽了一声,半开玩笑的打趣道:“陛下最愁的当然是北疆的战事,现在只有德然你的捷报,才是陛下最喜欢看的。”“还有并州新政的事,陛下为了此事,已经召集三公九卿议了几次,连骠骑将军和车骑将军都奉诏与会了。”在曹鸾的示意下,宋奇也想了起来,连忙做出一副很关心的样子对刘修说:“德然,不是我说,你怎么能想出这样的办法呢。你在北疆有战事,借并州的山泽盐铁之利都情有可由,可是为什么要立下契约,这不是给自己头上套绳子吗?这样一来,要想做点手脚可不容易啊。”宋奇说着说着就跑了偏,气得曹鸾狠狠瞪了他一眼,这才不明所以的住了口。刘修装作没看到他们夫妻之间的小动作,吸了口气,脸色很严肃的说道:“其实这两件事只是一件事,就是钱。大汉有的是人,如果有钱,大汉现在很容易招集二十万大军与鲜卑人决战,如果有钱,我也不需要在弈州拆东墙、补西墙,石头缝里淘金子。孟德,你走了一趟交州,运了五十万石大米到五原·解了我燃眉之急,可你自已从中也捞了不少吧?”曹操脸一红,尴尬的扭开了脸。“我不是指责你。”刘修摆摆手,示意他不要不好意思·“陛下让你做了长水校尉,不是因为你从中自肥,而是他的确需要一个人能控制长水营。北军五校,目前战力最强的就是长水营,袁绍又有过实战的经验,由他控制长水营对陛下非常不利,所以把他外放中山太守·其实是陛下要把他调离洛阳的一个举措。让你做,就是对你信任,不仅仅是因为我的推荐。”曹操感激的点点头。“那宋君这一年多又做了些什么,就带着缇骑和执戟一个月绕三次宫城?”宋奇点点头:“执金吾不就这么一个任务吗?”刘修实在对他无话可说了,微微的叹了一口气,端起了案上的酒杯。当初为了绝处逢生,他来烧宋家这个冷灶,现在看来·冷灶必然有冷灶的道理,可悲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宋奇作为宋皇后的兄长′现在只想着安享荣华富贵,不想着为天子分忧,还想着以后做一个威风八面的外戚,简直是蠢到了极点。他和野心勃勃的袁家一比,说他是猪都是对猪的莫大污辱。曹鸾从刘修的眼神中看到了浓浓的失望,更加觉得不是滋味,她想了想,试探的说道:“莫非德然的意思是让我们辞了这执金吾的差事,接过交州贩运的任务?”“执金吾现在只是一个身份尊贵的闲职,辞与不辞·并不重要,想必陛下不会吝惜这个职位。”刘修虽然失望,却不好表现得太明显,只好接着曹鸾的话说下去。“贩货交州,既能支持北疆的战事,为天子分忧·个人也可以顺道从中取利,这是公私两便的美差,不应该落入别人的手中。”他看着宋奇,“你还记得你当初从交州回来时,陛下的神情吗?”宋奇放下酒杯,回想起他带着三百万石米从交州回到洛阳,解了洛阳饥荒的燃眉之急,逼得袁隗自免,他父亲宋丰被任为司徒时的情景,不免慨然道:“我这一辈子都忘不了。陛下看到我时,就像看到了救命恩人一般,那种从心里露出来的高兴,想装都装不出来。”“德然的意思是让我再去一趟?”“如果能够亲自去,那当然是再好不过,如果你实在忙不开,也可以另外安排人去。宋家是扶风大族,想必不会找不到几个精明能干的支族子弟吧。这条路线是走惯了的,既有陛下的诏书,又是官船,想来不会有什么人敢打主意。”宋奇和曹鸾互相看了一眼,眼中有些犹豫,虽说这是件好事,可是交州遥远,去一趟至少要三四个月。当初为了死里求生,宋奇是豁出去了,现在再让他去,他实在有些畏难。曹鸾却非常坚定,“德然说得有理,这等好事,岂能让人占了去。“真要是好事,那为什么孟德已经辞了几个月,还没有人来争?”宋奇连忙反驳道。“他们是因为怕沾上经商这个坏名声。”曹操这时候也反应过来了,“可是宋家如今的地位,已经没有必要再在乎这样的指责。更何况经商是生财最快的门路之一,那些不屑于经商的人,要么是清贫的迂腐书生,要么是过疱厨而不语的伪君子,不足为惧。”“还是孟德兄高见。”刘修挑起了大拇指,知道只要曹氏兄妹下了决心,宋奇就是不想去也跑不掉了。“唉,我也是想岔了,亏得有德然提醒,要不然真是丢了一个好机会。”曹操惭愧的拱拱手,接着把话题扯到了并州的事务上,他的父亲曹嵩是大司农,也是九卿之一,而且是直接管钱的,因为他与袁绍如今也算得上是分道扬镳,袁隗复任司徒之后,没少给曹嵩找麻烦。“并州的事,看起来很简单,其实很复杂。”曹操解释说,三公之中,张奂虽然不表明态度,但是他从北疆的战事出发,实际上是支持刘修的举措的,但是刘修这件事做得太离经叛道,所以他又不好支持,只好不说话,偶尔还有反对几声;司徒袁隗的态度最暧昧,他当初是支持的,但是现在廷辩的时候·他做为司徒又不吭声,反而让司徒掾法衍出来发言支持,实际上他的态度已经很明白,但是他的用意却晦涩难明;至于司空唐珍·那人捞钱有本事,治国没能力,根本没人考虑他的意见。九卿之中,意见也有不一致的,王瑜因为避嫌,一直不肯发表意见;执金吾宋奇不懂治国,虽有曹鸾在背后出谋划策·但毕竟不在现场,为了不出现难堪,他一直随大流;大司农曹嵩是反对的,因为盐铁之利被拿走,大司农的任务更加紧张,为黻己的利益,他必须要反对。反对声音最大的,就是大鸿胪韩融。他引经据典·极力抨击刘修这么做是与国争财,在国家财政如此紧张的情况下推行这套新政,无益于雪上加霜·而且这也违反了大汉一直奉行的强干弱枝的既定政策,将来并州的世家强大了,必然成为与朝廷对抗的力量,再加上并州出精兵,现在又增加了两个牧苑,以后谁能保证并州不会出现不听朝廷号令的割据者?这话的杀伤力最大,实际上已经直指刘修,在这种情况下,就是那些想支持刘修的人也要三思而后行,万一刘修真的成了叛逆·天子追究起责任来,他们这些人岂不是都要受牵连?“这句话,才是最致命的。”曹操最后做了总结,“陛下犹豫,应该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没有人敢冒着触犯陛下逆鳞的危险去支持你。”刘修早有预料·倒不显得惊讶,他反问道:“那孟德你自己怎么想的?”曹操含笑不语。刘修没有再问,宋奇准备了酒菜,打算留刘修用饭,可是刘修说,我不知道陛下什么时候还会再召见我,我还要赶到我岳父那儿去一趟,这次就不在这里吃饭了。宋奇说,那你什么时候绡空去见皇后?刘修有些不耐烦,现在他正需要宋家的帮助,宋家也好,曹家也好,一个个袖手旁观,不肯施以援手,反过来还要他去关心宋皇后的事,实在有些不知进退。不过他没有多说什么,这个时候他还不能和宋家翻脸,否则他就真的成了光杆了。“一有时间,我就去见皇后。”刘修敷衍了两句,匆匆赶往王府。王楚已经提前回府,把刘修很快就会来的消息告诉了王瑜。王瑜做好了准备,刘修一下马,他就把刘修引进了内院,一直带到王苞的房间。刘修非常诧异,但是也感受到了王家对他的支持,他们这父子租孙三代人中,对朝政最有见识的就是老爷子王苞。王苞年纪大了,王瑜又已经当上了九卿之一,他心满意足的怡养天年,已经很久不参与这些事了。一年多不见,王苞须发皆白,脸上的老人斑更多了,只是气色还可以。他穿着一身越布单衣,坐在后院的花架下的晃椅上,享受着王楚的按摩,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闲话。刘修上前见礼。“坐吧。”王苞坐起了身子,睁开眼睛打量着刘修,虽然老态毕露,但是一对眼睛却还是非常毒辣。他定定的看了刘修半天,满意的点点头,对王瑜说道:“看来当初我们真是错了,这年轻人比你那几个儿子都强上不少。阿楚有福气,只可惜被我这个糟老头子耽误了。”王楚知道他在说什么,娇羞的看看恭敬的刘修,晃晃王苞的肩膀:“大父,你说什么呢。”王苞拍拍她的手,呵呵一笑:“好了,你去看看你阿母,我和他说几句话。”王楚应了一声,给刘修递了一个恋恋不舍的眼神,转身走了。花架下只剩下王家祖孙三人和刘修。王苞收起了笑容,咳嗽了一声,吐出一口浓痰,又喝了一口水润了润嗓子,做好了长谈的准备,这才开口道:“先说家事。阿楚回来过几趟,对你赞不绝口。我看得出来,你对阿楚是从心眼里喜欢。按理说,我应该高兴才对,可是,德然,我要提醒你,夫子早就说过,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治家如治国,恩威并施正如王霸杂用,不可偏颇·过于心软,则难免有骄纵之人。家教好的,还知道自守其道,遇上那些家教差的′家室不宁就会不可避免。”刘修尴尬的笑了笑:“大父教训的是。”“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其道一以贯之,我想你有卢子干那样的先生,不应该由我来置喙。我也只是顺口说两句,你能听下去·我非常高兴。”王苞满意的一笑,“你刚从宋府来,想必也知道朝廷对你在并州所做的事有一些了解,你且与我说说你的心得。”“喏。”刘修很庄重的行了一礼,先把他昨天回洛阳之后听到几个人的意见说了一遍,最后说:“现在看来,无非是此举不合圣人经义,所以大家一时难以接受。”王甚老眼一眯·嘴角的胡子一颤:“所以你觉得无须理会,只要用事实来说服他们即可?”刘修迟疑了一下,他本来是这么打算的·可是听王苞的这口气,显然他并不这么认为。王苞人老成精,又在朝廷上混了这么久,而且这个人和卢植还有所不同,他不迂腐,甚至可以说非常势利,他是一个真正有官僚。他对这些人的猜测肯定在他这个官场新丁之上,在有不同意见的时候,先听听他的建议应该非常有好处。“敢问大父高见。”刘修咽下了已经到嘴边的话,客客气气的向王苞行了一礼。王苞把刘修片刻间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微微一笑,抚了抚颌下的胡须,得意的瞟了一眼王瑜和王斌父子:“如何,我说他比你们都强吧。话到嘴边留三分,任何时候都不会错。”“父亲教诲的是。”“大父教诲的是。王瑜父子连忙恭维道。王苞嘿嘿一笑,往晃椅上一靠·不紧不慢的晃悠起来,苍老的声音像是一口经历了无数风霜的旧钟,音色虽然不再优美,却饱含着历尽人世的苍桑和狡黠。“老夫我,就希望你这个法子在天下推广,因为这样一来,我们才能捞到更多的好处。”王苞淡淡的说道:“不光是我一个人,天下的世家豪强,包括那些反对你的人,都是这么想。”刘修一愣,竖起耳朵,将王苞所说的话一字不漏的听了进去。“可是我在朝廷上还要反对你,为什么呢?因为不反对你,就是和天子作对,就是违背了圣人教诲。圣人不会从曲阜爬出来找你的麻烦,那些以圣人门生自诩的儒生除了骂几句,也不会真拿你怎么样,可是天子会,天子会让你永世不得翻身。”他指指着刘修,“你解了党锢,却不知道为什么有党锢,孝桓帝为什么会兴起党锢,他难道不知道那些宦官不是好人吗?不,那是因为士人虽好,却反对他,一直希望清河王刘蒜即位,宦宜蛋恶,却只能依附他而生,任由他摆布而无还手之力。”刘修惊诧莫名,这是他迄今为止听到了最骇人听闻的党锢原因。“你的新政,哪怕对天下所有人都有利,甚至能沿续大汉江山万万年,但是只要危及到陛下本人,你就是万恶不赦的乱臣贼子。”王苞越说越慢,但是话也越来越诛心:“天子还年轻,也许会一时被你说动,但是只要他冷静下来,一人独处的时候,他想的永远是对他本人有没有危险。他也许没那么聪明,可是他的身边永远不缺聪明的人来提醒他,只要有一个人,说过一句话,就能在他的心里种下怀疑的种子,而这颗种子总有一天会成长为一根大树,至于他是栋梁,还是杂树,那并不重要。”刘修震惊不已,曹操诡异的神情在他的眼前一闪而过,他立刻反应过来,一下子明白了王苞的用意:“所以说…···反对我的人,并不是真正在反对我,实际是想让我做替死鬼?”王苞说了太多的话,显得非常疲倦,干瘦的胸膛在越布单衣下剧烈的起伏着,好一阵才慢慢平复下来。他伸过有些湿冷的手,轻轻的拍了一下刘修:“孺子可教。”刘修冷汗长流,却又庆幸不已,仿佛闭着眼睛,铆足了力气一直往冲,突然被人拉住了,睁开眼睛这才发现自己一只脚已经踏在悬崖边上,再前进一步就是万丈深渊,死无葬身之地。所有人都希望他能说服天子,都希望天子能推行新政·从中获取利益,可是谁也不肯担这个责任。天子要想打败鲜卑人,不得不同意他在并州大展拳脚,可是他如果在廷辩时说服了那些“反对者”·那天子要么会不顾一切的否决他所做的一切以扼杀那些人的贪念,要么屈服于所有人的意志,全面实行新政,那样一来,天子将失去对帝国的控制,而他就是那个得意洋洋,自以为大获全胜的始作俑者。换句话说·他就是振臂呼的首义者。“娈舅忄大父。”刘修一拜到底。“你准备怎么办?”王苞偏过头,静静的看着他。刘修微微一笑:“我在并州实行新政,是特殊情况下的特殊举措,岂能一概而论,不分清红皂白的推广到整个天下?我觉得,至少应该先在并州实行几年,看看效果再说。如果并州能因此富强,那再推广也不迟啊。”王苞笑了·越笑声音越大,直笑得咳嗽起来。王斌连忙拿过痰盂,侍奉着王苞吐了痰·又帮他顺了好一会儿的气。王苞慢慢的平息下来,喘着粗气摆了摆手:“好了,老夫我累了,要小睡片刻。斌儿,你带他去见见你母亲。”刘修和王斌一起施礼退出。王瑜静静的陪在王苞身边,王苞也不说话,闭着眼睛,似乎睡着了一般,过了好久,王苞才慢悠悠的说道:“天下将乱·此子如果有异志,那个相士倒也不算说错。”王瑜点点头,又有些不解的问道:“父亲,天下会乱吗?”“我想十有八"九······会的。”王苞喃喃的说了一句,打起了鼾声。王瑜欲言又止。蛮夷邸在洛阳城西,处于各林苑之间·风景优美,即使是在盛夏也自有一番别处不多见的阴凉,充分体现了大汉帝国对愿意归附的属国或者部落诚挚的善意。裂狂风就下榻在蛮夷邸中新收拾出来的一座小院里,这座小院原本是给鲜卑人使者住的,自从鲜卑人叛逃出塞之后,这幢小院就空了下来。朝廷一直指望着能招安鲜卑人,希望他们重新来到洛阳的时候还能看到当年的痕迹,多少有一点回家的感觉,所以一直没有安排其他人入住。后来孝桓帝希望用和亲的方法招安,被檀石槐狠狠打了一耳光之后,大汉就再也没有这种奢望,这次终北国使者来归,就被安排在了这里。小院里的装饰虽然去掉了,但是房屋整体结构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多少残留着一些鲜卑的味道。裂狂风闻着这熟悉的味道,百感交集。他没有想到自己会有一天以这种身份来到大汉,以前听檀石槐谈起大汉,总是以一种狼看羊的目光俯视大汉人,没曾想今天自己会以一个近似投降者的身份来向大汉进贡。裂狂风学着大汉人的样子坐在大堂上,回想着觏见大汉天子时的情景,不禁摇了摇头。他一直以为大汉的天子是个高大威武的汉子,没想到大汉天子不仅不威武,而且很瘦弱,脸色也非常不好,裂狂风非常怀疑他那双瘦而长的手能不能提起战刀。这样一个人能管好这么大的帝国吗?刘修那样的勇士怎么会屈服于这样的天子?裂狂风觉得不可思议,要是在草原上,这样的人连做娈童都不够资格,更不要说做天子了。裂狂风隐隐的有些后悔。“阿哥!”风雪提着裙角,一路奔了进来,看到裂狂风沉重的表情,不禁咯咯笑了起来:“怎么了,在想什么?”“没什么。”看到风雪,裂狂风的心情愉快了许多,他拉着风雪走上堂,又请铁狼入座,有些生疏的按照汉人的礼节上了酒食,笑道:“我到汉人这里这么久,还是觉得他们除了铁和盐之外,就是酒最好了。”铁狼心有同感的点了点头,举起杯一饮而尽,又有些遗憾的说道:“可惜,和并州的酒相比还是太软了些,没劲道。”风雪和裂狂风互相看了一眼,放声大笑。院子外,大鸿胪韩融指着那驾带有太极道馆标志的马车不解的问道:“刘修来了?”门口的卫士答道:“好象不是,是他新纳的那个胡姬。”“胡姬?”韩融更迷惑了,“她跑到这儿来干什么,难道她也是那个什么终北国的?”“不太像。”那卫士摇了摇头,“我听说这个胡姬好象是鲜卑人,是被刘大人俘虏的。”“鲜卑人?”韩融突然好象明白了什么,眉梢一挑,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