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桃花见他一会得意一会担心一会又咬牙切齿,害怕的问:“掌柜的,你没事吧?”“哦,没事,没事。”接着郭中武又说:“我是在想做酒太不容易。做酒讲究一水二曲三窖,光有好酒曲也做不成好酒,还得有上好的泉水和老窖池。可惜咱烧锅的窖池最老的那两口也不到一百年,如果咱的窖池有了几百年的岁数,配了这黑龙潭水和咱烧锅的好酒曲,那做出的黑龙酒肯定更地道。”郭中武一脸的向往。“快一百年也不短了,得多少辈儿才能到一百年?”桃花安慰的说。“嗯,按说咱这窖池比一般烧锅的窖池是要老得多,可跟人家几百年的老窖池就没法比。还好咱烧锅的水好,任谁烧锅的水也比不上。”郭中武似乎在回忆什么,过了会儿又说:“俺家第一个来西沟做酒的是我爷爷的爷爷,他刚来的时候用的水是普通的泉水,做出的酒也好,就是味儿不到,少了股精气神儿。他想来想去感觉还是水的事儿,等烧锅一闲下来就带了干粮背着水葫芦到处找水,这一找就找了七年。第七年夏天,有一天他又出来找水,转来转去来到了飞龙岭。当时正晌午,他跑了一前晌,热得受不了,知道下面黑龙潭边凉快,就下了岭,到潭边边凉快边吃干粮,吃了干粮要喝水的时候发现水葫芦里一滴水也没有,跑了一前晌早把水喝完了。他爱喝酒,除了水葫芦,还带了酒葫芦,见没了水,干脆喝了半葫芦烧酒解渴,酒一下肚有些晕晕忽忽,本来又累又乏的,给黑龙潭的凉气一吹,酒劲儿上来了,躺树荫下睡着了。迷迷糊糊中见从黑龙潭里出来个东西,身子长长的,弯弯扭扭的,在水上扭来扭去……”“是龙!黑龙潭里的龙!”桃花瞪着眼睛说。“说是吧,不象,说不是吧,也象,哦,那模样就是咱酒坛子红纸封上画的那个。它扭了一阵就下水里了,过会儿又出来了,还在水上扭,扭来扭去,扭去扭来……俺爷爷的爷爷一激灵,人醒了。想想梦里那个东西,又瞅瞅黑漆漆冷森森凉气逼人的黑龙潭,自言自语;‘是不是潭里的神叫我用潭水做烧酒?’他来过黑龙潭无数次,知道潭水腥气,但还是蹲下来,捧了一捧水,手里的潭水凉丝丝清澈透明,可还没到嘴边就闻到了恶心的腥气味儿。‘这水咋能用?神是在耍我呀!’叹口气离开了黑龙潭。怪的是回到家他黑夜又做了同样的梦,第二天他套了挂铁脚大车,装了一车的大坛,到了黑龙潭,拉了满满一车水回去。回去就用这潭水酿酒,等新酒出来他尝了口,皱眉,味儿跟老酒一样,就辣了些。晚上他生气睡不着,独自一人喝黑龙潭水酿的新酒,听我爷爷说,他的酒量很大,能喝一斤半烧酒,可那晚他喝了半斤新酒,人就醉了。第二天早上醒过来,发觉没有以往喝醉睡醒后头痛没劲儿的毛病,这是咋回事?接着他又发觉,胳膊腿儿分外的舒服,身上还有一股劲儿一直往外扑腾。这股劲儿憋得他难受,干脆去烧锅干活,出了一身透汗后才感觉那股劲儿跑了,‘是不是喝了新酒才这样?’他不敢肯定。晚上他让家里炒了几个菜,请烧锅伙计喝酒,喝得还是新酒,几个伙计平常的酒量也不赖,但当天晚上他们没喝多少新酒也都醉了。第二天他问伙计们感觉咋样,伙计们都说头不痛身上还有劲。我爷爷的爷爷知道成了,七年的辛苦寻找终于有了结果,只是万没想到苦苦寻找的东西竟然一直都在身边。当时他没声张,不吭不哈的接着用黑龙潭水酿酒,酿成的酒并不卖,因为刚出的生酒又辣又冲不柔和,得入库储存三年成了老酒陈酿才好喝。三年后我们郭家的烧酒一上市就轰动了河南和山西,很快酒就供不应求,酒价还一个劲儿往上涨。到最后好多买酒的不得不提前给我们烧锅送银子做定钱,要不根本买不上烧酒。”说完郭中武沉浸在对过去美好的回忆里。“这是真的?真有这事儿?这么神?”桃花早听入了神,瞪着大眼睛问。“嗯,是真的,这事儿俺家家谱上都写着呢。”停了停瞥一眼桃花:“你知道为啥人家爱咱的黑龙酒?”“酒好呗儿,这还用问。”“咋好?”“……”桃花半天没说出个所以然。“黑龙酒不只是有劲,喝了叫人飘飘欲仙。这酒它养身,常喝祛病补气、延年益寿,看你爹,都五十四五的人了头上没一根白头发,身板儿也结实,干起活来抵得上年轻的伙计,为啥?还不是因为天天喝黑龙酒。听俺爹说,打烧锅做黑龙酒起,伙计们就没得过病了灾了啥的,这又是为啥?还是因为他们天天喝黑龙酒。这黑龙酒为啥恁厉害?水好,黑龙潭的水好。”“水好?那黑龙潭的水一股腥气味儿,算好水?”郭中武搔搔头:“我也纳闷,都说佳泉佳水出佳酿,可黑龙潭的腥气水酿得酒比甜水更好,我想,兴许是这黑龙潭水含有一种非常非常特殊的矿物质,到底是啥矿物质,我也不知道。这酿酒上的学问太深,等日本人走了,天下太平了,得好好研究研究。”“啥?筐屋子?黑龙潭里有筐做的屋子?”桃花难以理解郭中武口中高深复杂的名词。郭中武呵呵一笑:“是矿物质,不是筐做的屋子。”“筐屋子是啥东西?”桃花还是理解不了。“矿物质就是……就是一种东西,很小很小,眼睛看不见,矿物质这东西有好的也有坏的,我感觉黑龙潭的水里有很多好的矿物质,哦,就是有很多看不见的好东西。”“哦,这样呀。”桃花似懂非懂的点点头,然后一脸仰慕:“到底掌柜的留过洋,知道的就是多。”郭中武一笑:“知道啥嘛,多看了几本书而已。”“掌柜的读了恁多书,还留过洋,做酒可惜了,你该去当县长。不过,我看掌柜的倒是挺喜欢做酒的。”“县长可当不了。”郭中武笑了笑,接着若有所思的说:“说实话,以前一点都不喜欢做酒,慢慢的越来越喜欢,现在可真有点迷上了。”“以前一点都不喜欢做酒,慢慢的越来越喜欢,现在可真有点迷上了。”桃花心里咀嚼着这句话,“是不是我没来烧锅前他不喜欢,来了后就喜欢了,而且喜欢的不行!”想到这自己脸红心跳,抬眼偷看郭中武。想象郭中武还象以往一样如同饿得垂死的人发现佳肴一样死盯着自己,谁知他却昂首眺望远方,思绪似乎还停留在烧酒中,自己热烈的心情象被针刺破的气球“噗”的消逝了,失望了无掩饰的挂在了脸上。三个月后山西的黄老板又送来了一千八百块大洋,郭中武还了一部分债,剩下的都买了小米,包括桃花在内的新伙计们的工钱也涨为两块。因为有黄老板大洋的支撑,几个月来烧锅渐入正轨,虽没有原先郭洪霖老掌柜在世时的兴旺,但比起前几年的朝不保夕也算是有了不少的生气。几个月来桃花一直在郭中武的带领下干些轻活小活,她曾经抗议过,要求和其他伙计们一起干烧锅上所有的苦、累、脏活儿,可惜抗议无效,郭中武很轻易的拒绝了。两个人的关系也由刚开始时的陌生到熟悉再到亲昵,渐渐有了朦胧的爱。有外人的时候两人规规矩矩一个老板一个伙计,泾渭分明,一旦剩了他们两个,便会嬉笑逗闹,但又彼此严守着一条界限——身体不接触语言不亲亵。不过桃花和郭中武都知道,他们之间的这层窗户纸早晚会被捅破,宛如窖池里的酒醅在高温的蒸腾和药材以及酒曲的催化下产生的能量可以轻易把窖池的泥封顶开一个又一个的口子。这天半夜郭中武又来到烧锅大院,先把曲房的窗户打开,挂好遮蔽露水的纱布,然后进烧锅房,查看窖池的泥封是否开裂。他提着灯笼进入烧锅房,散发着酒香味的烧锅房里立即出现他被灯笼无限放大的身影。昏暗的灯笼,沁人的酒香,晃动的身影,这一切和郭家烧锅刚开始时一模一样,郭家的先人也是在半夜里提着灯笼闻着酒香来查看窖池,只不过那时他们留着辫子穿着长袍马褂,如今郭中武留分头着洋服而已。时间过去了近百年,改变的仅仅只是人,烧锅、酒香以及昏黄的灯笼经历了时间的洗刷和沉淀并未有丝毫的改变,反如窖藏的老酒愈久而弥醇。郭中武拧开手电筒,昏黑的烧锅房立刻被手电筒挖出一孔孔圆圆的光洞,郭中武趁着这光亮仔细查看了几口窖池的泥封,还好,只有两口窖池的泥封有裂口。他关了手电筒,把灯笼插在墙上,用白天准备好的老泥封土、新黄粘土、谷壳和黑龙潭水和泥,然后用一把小木头抹子补泥封上的裂口。郭中武正干着活听到烧锅大院的大门被人推开,然后大院里传来脚步声,郭中武并未在意,老于好几次都在半夜来烧锅,陪着自己说话干活,估计他又来了。“老于来了我得好好说说他,跟他说好几回了,半夜我一个人就行,俩人都来,这不是多耽误一个人嘛,白天又得犯瞌睡。”郭中武心里想。随着脚步声进入烧锅房,郭中武知道来人不是老于,老于的脚步是沉稳重实,一步一步不急不躁,而这脚步轻盈快捷,步伐里隐隐还带了欢快和急切,不用看人,光听脚步声就知道来的不是老于,而是小于——桃花。郭中武的心情立时兴奋起来,笑容不知不觉绽放于脸上,心跟着桃花的脚步剧烈的跳动。脚步声越来越近,他的心也跳得越来越快,那由远及近的脚步仿佛一步一步都踩踏在他兴奋的心脏上,踩得他心慌意乱无心干活,好几次都把泥抹到了旁处。最后他干脆扔下抹子,站起身,盯着隔墙上的门,等着桃花的到来。门终于被推开了,先传来一盏灯笼昏黄的光,跟着桃花出现在门口,黑直的眉毛变得柔和妩媚,含笑的大眼睛亲昵的盯视着自己,人和脸被昏黄的灯笼罩上一层柔和的黄光。郭中武一下子想到小时候跟娘去庙上拜佛,莲花座上的菩萨也是这样,被烛台的光镀上了一层黄光,微笑着注视着自己。眼前的桃花不也是一个菩萨吗?两个菩萨一样的让人爱敬,一样的亲切和善,但那菩萨没有这“菩萨”可爱,也没有这“菩萨”好看,更没有这“菩萨”让自己牵肠挂肚如痴如醉。现在这“菩萨”正含笑一步步靠近自己,郭中武死死的注视着“菩萨”,忘了烧锅,忘了窖池,也忘了自己。桃花在离郭中武二尺远的地方站住,含羞带笑的说:“掌柜的……”话没说完便低了头不好意思用脚尖蹭地,想着郭中武一定会调笑自己。谁知半天没动静,抬头,见郭中武傻兮兮的盯着她看,自己的脸腾就红了,一半开心一半害臊,还有一丁点害怕,呢呢道:“咋了……掌柜的?俺是不是……..是不是耽误……你干活了?”“哦,没有,没有。”郭中武清醒过来:“你咋大半夜的来了?明个又该耽误瞌睡,赶紧回去睡觉吧,这儿我一个人就行,没事。”郭中武嘴上这么说,心里一万个不希望桃花走,而且也知道桃花不会走。这会儿桃花也缓过了劲儿,知道郭中武在说反话,想了想竟然真的转过了身子,嘴上说:“也是的,多耽误瞌睡,还耽误你干活儿。行,那我走了。”说完撑着笑往前迈步,听身后郭中武着急的喊:“别!……来了就待会儿吧……反正,反正你回去也睡不着。”桃花扭转身狡捷的盯着郭中武,然后弯腰大笑,郭中武也跟着讪讪的笑。笑了会儿桃花指着地上的手电筒:“真会过,有手灯(手电筒)还用灯笼,这可省不出一坛酒来。”郭中武已蹲下了身子和泥,边用抹子补裂口边说:“桃花你用灯笼照这儿,对,就这儿。你不知道,手灯里的电池不好买,贵不说,咱县城还没卖的,用完了得让人从新乡捎,麻烦死了,我轻易不用它。”说完端详了下刚补的裂口,又说:“大半夜的来烧锅,路上害怕不害怕?”“那有啥好害怕的,从家到烧锅,一天不知道走多少趟的路,不怕。”嘴上这么说,桃花心里是真害怕。她不怕人怕鬼,刚才一路走一路扭头看,生怕被鬼跟上,半路不小心踩上根树枝,发出“啪”的声响,吓得她头发根发麻,“啊”的一声撩着脚便跑。想起刚才的事,心里还怦怦直跳,看眼郭中武,心说:“要不是为了你我才不会半夜三更的来烧锅呢。”“补好了,走吧,还的去曲房看温度。”桃花嗯了声,跟着郭中武离开了窖池。两个人打着灯笼来到烧锅大院,“噗”,郭中武吹灭了手上的灯笼,桃花诧异的看着他,郭中武解释道:“一会儿要进曲房看温度表,灯笼里的蜡是猪油做的,冒得烟会熏了曲种。”桃花“哦”了声,也跟着吹熄了灯笼。月亮很明,照得院子里亮堂堂的,那光洒在桃花脸上,给她安详耐看的脸涂了层圣洁的光,刚才镀了黄光的“菩萨”转眼又变成錾了银粉的娇美仙女。“真好看!”郭中武由衷的赞叹。桃花羞红了脸,低头小声说:“有啥好看的,俺丑死了。”“不是你,是后晌在县城看见的女学生,真好看。”郭中武嬉皮笑脸的说。“你……”桃花扭头撅嘴,委屈的想骂人。“逗你呢,那女学生那有你好看?你比她好看一千好看、一万好看,真的!”“烦人,说话神神叨叨的没个正形。”桃花回嗔作喜,想拧郭中武一下,手伸到了他身前,忽得停住了,害羞的扭头,向曲房疾步而去。郭中武也跟进了曲房,见桃花坐在门口用来修补房顶的谷草堆上,冲她笑笑,拧亮手电查看温度表,然后又检查了几个遮蔽窗户的纱布,见都没问题,这才挨着桃花坐下。“生气了?”郭中武小心的问。“才懒得生你的气,要气早叫你气死了。”停了停又说:“自己说后晌去县城给饭馆送酒,人家想跟你去,死活都不叫,闹半天你趁着送酒去看女学生了,哼!”“哪有呀,我不是怕你嘛,长得恁好看,万一叫老日瞧见,咋办?再说了,我可不是看女学生,是看她的衣裳,她那身学生装真好看。白底蓝花的半截袖上衣,蓝洋布裙子,白丝袜配了黑皮鞋,又洋气又好看,她还铰了个学生头,后面的头发盖不住脖子,前头的刘海不到眉毛,看着可精神。”看眼桃花的大辫子,又说:“我当时就想给你买一套,你穿了肯定比她好看的多得多,可惜去的太晚,跟‘燕香楼’结过账天都快黑了。没事,过几天我专门去趟县城,非给你买回来,那衣裳也就你这身条和脸蛋儿才配穿,别人穿了都糟蹋了那衣裳。”桃花绷着的脸终于有了笑容:“又给我灌迷魂汤,俺那有恁好?再说俺也穿不起恁好的衣裳,别买,俺可给不起你大洋。”“才不要你的大洋呢,白送的。”“白要你的衣裳?那俺算啥?”桃花盯着郭中武问。郭中武一时无言以对,桃花也不再说话,曲房里静悄悄的。好半天郭中武才说:“送你一件衣裳也没啥。对了,你往后半夜可别来了,别看现在是六月,白天热得流油冒汗,半夜还是冷得不得了,你从热屋子里头冷不丁到了外头,弄不好就感冒了,又该喝苦水儿了。还有,你,你毕竟是个大姑娘,黑更半夜的来烧锅,我又是个男的,万一……万一让人知道了,一张嘴两张皮,啥话说不出来?传出个歹话儿来,你的名声可就完了,下半辈子也毁了,那不是我害了你?嗯?往后半夜别来了。我知道……知道你的心。”这话虽然含有爱意,但有一多半带了训的口气,如果是从旁人口里出来,桃花早梗着脖子顶上了。偏郭中武温温柔柔的说来,她听得舒舒服服,满耳朵都是郭中武对自己的疼护和关爱,心里暖洋洋的如同陶醉在春风里,也不说话,就含情脉脉的看着郭中武。看着桃花这样的神情,郭中武一时忘情,伸嘴在她脸蛋上亲了下。桃花心里一直朦朦胧胧的期盼这样,甚至是热切的希望,但当这吻猝不及防到来时,她还是惶恐紧张的辨别不出滋味,紧跟着羞辱感如洪水猛兽般袭来,她那道近乎崩溃的心灵大堤轰然倒塌。桃花慌张害怕的站起来,看一眼郭中武,猛的朝外面跑去,跑得太匆忙,经过门口时,被门框上不知道一个什么东西勾住了袖子,“嗤”,挂了一个大口子,桃花全然不顾,飞速逃离曲房。月亮地里只看到她白嫩的臂膀和破裂的微微飘晃的衣袖,很快人消失的无影无踪。第二天郭中武早早进了县城,晌午回来时带了一个小包袱,趁没人时候给了桃花,激她说:“这是学生服,我猜你没胆穿它。”说完笑着离开了。桃花有心不要,又怕扔了包袱会被伙计们看见说闲话,左右看看没人,拿了包袱贼一样溜回了自己屋子。下午桃花没穿学生服,郭中武知道她不好意思当着伙计们的面穿,想她可能会在半夜来烧锅找自己的时候穿,心里急切盼望天黑,一会儿看看表,一会儿看看日头,嘴里嘀咕:“天咋还不黑?”热切的心情和小孩子扳着指头盼过年一模一样。半夜郭中武从屋里一出来,心凉了半截儿,昨晚还一轮明月,满天星辰,现在却到处黑漆漆的,不时吹过阵阵凉风,满世界透着阴沉恐怖。郭中武知道桃花是怕鬼的,这样的夜她怎敢出门?叹口气,骂几声老天爷,无奈的提着灯笼去烧锅。到了烧锅,郭中武先把曲房弄好,这才进烧锅房,然后南拐开隔墙门进窖池房,拧开手电例行公事检查一遍,照例有裂开口的泥封,嘴里咒骂几句,开始无精打采的和泥补裂口。当最后一道口子快补好时,院门被人推开了,跟着院子里传来脚步声。“是桃花!”郭中武心里兴奋的叫了句,胡乱把裂口一抹,丢了抹子,一手灯笼一手手电筒着急忙慌的跑了出来,跑的太急,出隔墙门时被门框碰到了额头,也顾不上疼,一步迈了出去。这时候烧锅门“吱扭”一响,桃花推门走了进来。桃花穿了郭中武才给她买的学生装,没梳辫子,头发随意的披在肩上。上身是布纽扣缝在右腋下的白底蓝花的半截袖衣裳,露出两条嫩白的胳膊,一手提灯笼,一手拿把黄油布雨伞,下穿蓝洋布半长褶裙,穿了白洋袜子黑皮鞋的脚有些局促的来回扭动。大概是害怕黑暗,一路跑着过来的,跑得满脸桃红,呼哧带喘。桃红见郭中武笑眯眯的看她披在肩膀上的头发,忙解释:“半夜起来懒得梳辫子,就没弄,乱的很,是不是很难看?”其实桃花是听了郭中武说那个女学生铰了短头发如何如何好看,肚里大起酸意,故意披散了头发,要和女学生比美。接着桃花好像想起了什么,举起手里的伞:“要下雨了,怕你挨淋,来送伞的。”郭中武知道桃花想来看自己,怕被笑话,才找了这样一个借口,自己笑笑什么也不说,只是专注的看她。脱去粗布衣裳换上洋服的桃花,一洗往日的乡野气,时尚又做工精致的衣服把桃花婀娜多姿的身材完美的显现出来,配了桃花俏丽的脸蛋,立时一个婀婀娜娜的洋学生俏立在郭中武眼前。只是桃花大眼睛上两道直且黑的眉毛,给她带来股凛然不可侵犯的威厉,使人生出可远观而不敢亵玩的敬畏。同时她偶一皱眉带来的峻冷又比柔弱的女学生少了分妩媚,多了丝傲气,这傲气又恰到好处的调和进桃花的美中,让那份美多了别样的风采。桃花见郭中武死死盯着自己的衣裳看了又看,红了脸,低声说:“俺的衣裳都洗了,才穿的这身儿衣裳……”说了一半知道这谎撒得连自己都不相信,飞红了脸扭捏不安。望着桃花羞羞怯怯的模样,郭中武想起《诗经》里的两句话,“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古人光知道有着一双大眼睛的美女开颜一笑很美,那里晓得眼前这个漂亮姑娘可爱中透出的娇羞更比单单会笑的倩女美艳十倍。看着眼前含羞带怯的桃花,郭中武心里一拱一拱的冲动,心一个劲的“砰砰”乱跳,真想搂抱住桃花好好亲热亲热,可又怕桃花会象昨晚一样害羞逃跑,好半天归拢住自己的心猿意马,定定神问:“咋样桃花?衣裳和皮鞋都还合适吧?“合适呀,我还奇怪呢,你咋知道俺的鞋是多大?穿多大裤腰的衣裳?”桃花一脸的疑惑,可能这问题纠结了她半天,说完迫不及待的盯着郭中武,等待他的标准答案。郭中武笑着说:“鞋印,我比了你的鞋印,你的鞋比我的鞋小两指,买的时候比比鞋就知道了。”“那裤腰呢?”“前几天我扣子掉了,找马婶缝扣子时见她炕上有你的裤子,我偷偷用手量了量,记住了尺寸,买衣裳时人家掌柜的问我,要多大的裤腰?我说不知道,我得用手给你量,把掌柜的弄的一愣一愣的,还好,没买错。”“你就没安好心,早惦记上了俺。”话一出口桃花知道说错了,脸一红,低头摆弄手中的雨伞。再次看到桃花手中的雨伞,郭中武突然想起了什么,收敛了脸上的笑:“外头下雨了?”桃花楞了下:“嗯,我来的时候就要下了,要不是为了给你送伞,俺才不半夜三更的来烧锅呢。”“不好!赶紧走,赶紧去曲房关窗户,雨要是进了曲房,曲种就完了。”郭中武说完拽了桃花的手朝外面疾跑,刚出烧锅门,一阵狂风呼啸着袭来,里面还夹杂了几滴雨水,鼻腔里尽是暴雨即将来临的雨腥味儿。郭中武拉着桃花一口气跑进曲房,曲房窗户上的纱布被风刮的摇摇欲坠,窗户扇也噼啪乱响,两个人忙收了纱布,关死窗户。郭中武这才示意桃花坐在门口的那堆谷草上,自己拧亮手电筒看温度表,皱眉,温度上升了些,无奈把曲房门开一条缝,让外面的凉风通过这缝隙给曲房降温。然后自己坐在桃花身旁,和她一起通过门缝看外面的雨。那雨先是一滴下来然后半天再下来一滴,慢慢雨滴连成了串,仿佛女人项上挂的珍珠项链,没一会儿这项链进一步相连结为丝,很快雨丝变粗成柱状,雨柱又变为密集的雨阵,下得又急又快,打得屋顶哗哗的响,一片雨腥气和土腥气扑入鼻腔。风也跟着凑热闹,用力把雨水吹打到任意地方,并发出刺耳的啸叫,天上猛然出现一道奇形怪状的闪电,闪亮的电光瞬间点亮了被黑夜和雨阵覆盖的大地。借着这亮光可以看到院子里的雨水疯狂的下落然后粗暴的砸在地面的积水中,形成一个个的水泡,一个水泡未平,另一个水泡又起,院子里满是层层叠叠密密麻麻的水泡,跟着雨水便如失惊的牲口奔腾着流向低洼处,电光消逝院子里又是漆黑一片。这时候沉闷而剧烈的雷声才轰隆隆响起,雷声低沉恐怖,让人心里无端的发紧发闷发慌。天上接着又是电闪雷鸣,最后一道大闪电后是声惊天动地又沉闷至极仿佛地狱决裂无数冤鬼发出哀号般的雷声,院子里的槐树发出“喀嚓”的巨响,不知是被雷劈中了还是给风刮断了。桃花早已恐怖于这闪电和雷声,最后一声闷雷的响起彻底击垮了她的意志和精神,“嗷”的一声钻入了郭中武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