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纯臣这才发现自己浑身肌肉紧绷,一时松懈下来,就像是卸去了一座大山。他道:“差点吓着我……话说回来,若是东宫侍卫连京营都能打败,还有谁是他的敌手?他要篡位不是随心所欲么?只需要说陛下圣体违和,太子自然可以监国。过个三五年,陛下大行……”成国公说着说着,又被自己吓着了。事情看起来的确就是这么简单。“为什么?”平清冷冷嘲笑道:“太子为什么要登基做皇帝?日日被下面人唬弄,圣旨出了大内便成了废纸。”“这……”成国公并没有想过这么深奥的问题。在他看来,皇帝就是天子,就是这个苍穹之下权力最大的人,想干嘛就能干嘛。九五至尊的那张椅子散发出无比强大的**,差点让他忘记了自己就是唬弄皇帝的一员。“太子练兵强军,为的是重整山河。”平清这才将第三枚棋子拍了下去,道:“想当年太祖高皇帝不过淮左白衣,牧牛乞讨之辈,不也打下了皇明三百年江山?如今太子必然认为自己流着朱氏血脉,又是东宫国本之尊,论起起点,比祖上高了不知多少,为何不可以重开天地。”朱纯臣是被酒色财气消磨了锐意的人,良久方才吐口道:“太子倒是有雄心大志。”“哪个皇帝没有?”平清不以为然:“只是有些经不住粉黛**,有些架不住金丹蛊惑,有些志大却才疏……所以古来圣帝明王可遇不可求,一旦遭逢,那是三生庆幸啊!”他看了一眼成国公,眯起眼睛笑道:“对于贪官蠹虫而言嘛,可就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朱纯臣听出了这话中雅意,却摆了摆手:“就算是尧舜那般的圣君,朝中也是有小人的。这小人君子就如油和水,虽然不容,但也缺一不可。”“公爷这话说得在理。”平清道:“油锅里进了水,是会炸锅的。茶水里浮了油,也是会被人倒掉的。关键在于公爷这油是在什么地方。太子看不上锦衣卫、兵马司、京师三大营,所以要建新军。一旦新军练成,还有公爷什么事么?”“对啊!”朱纯臣一拍棋案:“他抢的是我的差事啊!”“非也非也!”平清摇头道。“怎么?我总督京营,岂不是被他抢了差事么?”朱纯臣疑惑道。“是公爷挡了太子的路。”平清的手指在棋盘上轻轻敲点:“他今日召见公爷,无非就是让公爷识相让让路。该吐的银子吐些出来,该行的方便行一行。”朱纯臣随着平清先生的手指,看着棋盘上的品字型的三个云子,正形成了“打吃”的局面。他脸上渐渐恢复了往日的深沉,道:“先生这么一说,诚如剥丝抽茧,果然是绳迹可循。以先生高见,朱某该如何应对?”“你以国士待我,我当以国士报你。”平清推开棋局,踩了塌下的布鞋,伸了个懒腰,缓缓道:“我有上中下三策,上策能让成国公一脉再享三百年荣华富贵。中策可以保公爷你得个善终。下策嘛,或许能留公爷一条血脉偷生。”朱纯臣眼中流露出一丝诧异:“何至于此?以我家三百年富贵,故交姻亲,门下子弟,遍布朝野,别说太子,就是当今圣上也未必能动得了我家!”“你不信就算了。”平清穿上布鞋,走到书案前,信笔写了两个草字。“姑妄言之嘛。”朱纯臣跟了过去,脸上堆笑道。平清沉默良久,方才道:“我是感念你礼贤下士,换个人我是死也不说的。”他顿了顿,道:“你既然看清了东宫的雄心,岂不知攀龙附凤就在今朝?你若是能够举家相投,太子定以成国公为楷模,到时候圣上的嘉奖必不会少,你家子弟也多能在东宫门下行走,一旦皇明中兴,岂非又是个三百年公侯?”朱纯臣脸上微微泛红,及待退去方才道:“这上策固然听着好,但举家相投实在有些过了。如今文恬武嬉,兵不能战,大明天下到底归于谁手未尝可知……先生曾经不也说过:天数要变了,若是贼兵迫城,不妨开城门投靠新主么?”“此一时彼一时。”平清不以为然道:“当时可没人跟我说过东宫有这般雄心和手段。”“不值当不值当,”朱纯臣断然摇头道,“愿闻先生中策。”“答应东宫开出的价码,要多少给多少,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即便是曹操那样的枭雄,起码也知道伸手不打笑脸人。”平清先生的声音中,已经十分失望。“就怕他开口太大,”朱纯臣皱眉道,“今日一见面便要京营出钱买火药,这一年下来就是上万两银子啊!日后若是再有别的事,我怎么应付?还是得坐地还钱才行。”平清微微诧异:“太子一见面就说火药的事?莫非连交情都没攀一攀。”“我与他能有什么交情?有何不妥么?”朱纯臣微微有些不祥的预感。“学生的下策,”平清恢复了平静,“让令郎令孙带上家中细软逃去江南隐姓埋名,做个富家翁,或许能逃一死。”“先生这就是危言耸听了!”朱纯臣再好的修养都有些按捺不住:“我家三百年国公,岂能做出那等隐姓埋名之事!”“这是为公爷留血脉。”平清淡淡道。成国公重重一甩衣袖,只是从鼻窦里哼了一声,转身就往外走去。平清先生目送成国公离去,直听得外面园门被人重重踢了一脚,方才常常叹了口气。“赵大!”平清先生扬声叫道。一个脸上带着烟灰的粗壮汉子从屋后转了过来,嗓音低沉,应声道:“少爷,您吩咐。”“收拾东西,咱们走。”平清先生干净利落地用细竹帘卷了几支上好的湖笔,扯出一张写过字的纸包了方于鲁的九玄三极墨,让赵大抱了金星歙砚。他自己先抓了《呕血谱》,又去书架上选了几本珍本善本,一一收入竹龛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