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兄弟,干活呢?”村里老人走到了王老五的地头,蹲下身捡起一块土坷垃,轻轻一用力便碾成了粉末,洒落地上。这是地里缺水了,土结不起来。他拍了拍手,站起身,这块地的主人正朝他憨笑,只是没说话。“是这儿,”老人道,“县里要人开渠,把龙王河的水引过来。”“好事。”王老五干净利落说道,仍旧蹲在地里用小铲子除草。“是好事,就是要出人。”老人叉着手道:“县里包吃的,各村要引水的自己出人力,可没工钱,就问你去不去。”“去。”王老五嘿嘿一笑:“给自己地头上引水,还要啥工钱呀。”“你这么想就对喽。”老人很高兴,站起身道:“俺们山东其实是个好地方,就是缺水给闹荒的。你这一亩二分地呀,要是有了水还真不赖!别看也是抛荒几年的,但是一直长着苜蓿草,地里肥着呢!”“就是。”王老五笑了笑,道:“就是没种过这土豆,心里没底。”“这东西好种!放着心吧。”老人其实以前也没种过,不过他去县里开会的时候已经听大令说了,要不遗余力劝农开垦荒地,种植粮食。尤其是传统农家眼里的废地、滩涂地、山石地、盐碱地,种不得稻谷果蔬就要种土豆、番薯、玉蜀黍。玉蜀黍还算好,老年景的时候就有人种过,只能混个饱,味道却不怎么样。好处是不挑地,命贱好养活。土豆是京中传来的,听说是专供皇帝家吃的好东西,也是不挑地,照法子扔地里就能一窝窝地长。番薯倒是比这两样都好吃,又能在盐碱地里长,官府也按户口上的名字给发了种苗。“说起来啊,前两年大旱的时候,要是县里是王老爷坐堂就好了,绝不至于饿死。”老人感叹一声,突然叫道:“哎哎,你扔的那是啥?”“草啊……”王老五一愣。“这就是苜蓿!好东西。”老人都被气笑了,快步走进田里,捡起地上的“杂草”:“这东西耐旱,前几年大旱的时候是活命粮!今年县里又是开渠又是挖窖,还拉了不少冰,看起来是用不着它了,但这草喂牲口也好得很,上膘!”“嘿嘿。”王老五尴尬一笑,连忙去地头上拎了竹篓过来,将拔下来的苜蓿扔了进去,笑道:“回头给您家里送去,正好喂驴。”老人眼都笑眯了,只是道:“那咋好意思。”“应该的,我们爷俩来这儿,人生地不熟的,全靠您老照顾着。”王老五难得地说了一长句话:“何况俺家里也没牲口。”老人也不再推辞,放低了声音,像是娘们说体己话似的,道:“其实老汉我看得出,兄弟你读过书吧?”“呵呵。”王老五没否认,只是笑了笑。“读过书为啥不跟县里说呢?”老人往后一仰,眼睛一瞪:“只要识得百十来个字,就能考个甲、乙、丙、丁……对!丁等文凭!到时候就在县里抄抄写写,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地就拿银子,不比在地里刨食强?”“嘿嘿,就俺认识的那两个字,不去露丑了。”王老五摇头道:“还是自己有块地心里踏实。”“你这地还不算是自己的。”老人道:“得你家种满二十年才给你呢。”“也就二十年,快得很。”王老五憨笑道。老人也笑了:“的确快,一眨眼啊,就过去了。哎,你家哥儿也十五了吧?”“是,肖龙的。”“那为啥不给他独立一个户口?”老人一拍腿:“你跟他一个户口,他就只能得四分地。你让他独立个户口,就是八分!你也是识字的,这帐咋算不过来呢?是县里没跟你说?”“说了说了。”王老五连忙道:“俺是怕万一各家出丁口,这不是还可以有个留下照顾地里的么?”“你小心眼了吧!”老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朝廷都说了,山东全省免徭役!知道是谁跟皇爷说的不?是太微星君,太子爷!盖了朱印的告示都贴村里来了,谁还敢拉丁口?你来这些天,听说谁家男人被拉去了么?前几天刘芳亮十几万大军前来打咱们,太子爷亲自披挂上阵,却也没拉你去吧!”“那倒是。”王老五声音低了下去:“太子爷是了不得。”“所以啊,老汉劝你一句:早早给你家哥儿去立个户口,日后人多可就没好地啦。”老人拍着王老五的手。王老五低头受教,连连颌首。“爹!爹!爹!”远远传来一声略带稚嫩的喊声,带着少年人跳跃的喜悦。王老五和老人朝远处望去,不一时便见一个身穿青短衣的少年朝地里跑来,手中捧着一团毛茸茸的黄球。待那孩子跑得近了,两人才看清那黄球原来是一只小鸡仔。“哪儿来的?”王老五面孔一板,声音中透着寒气。老人见了没说话,心道:这汉子家教还挺严,其实哪个娃娃没有干过偷鸡摸狗的事……“学校里先生给的。”少年被父亲一吼,之前的喜悦登时化作乌有,连忙道:“只要愿意养的,都给一只。”“给我说实话!哪有平白无故就给鸡仔的!”王老五紧握手中的锄头,微微扬起,好像随时会打上去一般。“真的!不信你问先生去!”少年跳开一步,急道:“只要交三斤蝗虫,就给一只小鸡仔。若是养得好,还可以用蝗虫换!二狗、大妮、二妮都有呢!爹!我啥时候骗过你了!”“当真?”“当真!”“三斤蝗虫?”“三斤!”父子俩一问一答,总算平缓下来。老人这才凑上来,道:“这蝗虫可以喂鸡鸭,就是别喂得多了,否则要拉稀拉死。”“哦!我听先生说了。”少年朝老人行了个礼,笑道:“先生还说,就是鸡粪也是好东西,能肥田。”“吖?黄德素还知道这个?”老人一愣:“这太子爷真是神仙,竟然连这样的狗官都**得懂农事了?”“不是黄先生。”少年道:“是新来的陈先生。以后黄先生教识字,陈先生教博物。”“陈先生?”老人又愣住了:“哪个村的?”“听口音是都中的,他说他以前是南海子的净军。”“哦,原来是北京来的老公。”老人转头对王老五道:“如今圣驾一来山东,宫里的人也都来了。老汉上回去县衙公干,还碰到两个面白无须的老公在里面抄写。看着也没什么怕人的。”“陈先生可和气了,字也写得漂亮。”少年补了一句:“不比黄先生差。”王老五不乐意听儿子说这些,道:“快回家去把鸡仔放了,趁着天光把今日学的功课温习了。”“得令!”少年蹦开一步,嘴巴一咧,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他边倒退着跑,边叫道:“爹!你在地里抓了蝗虫可要给我留着!我还要养一只公鸡打鸣呢!”王老五挥了挥手,表示知道了。老人也乐呵呵背了手,嘴里哼着小曲,自顾自走了。自从朝廷重建申明亭,每个村都要推选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人。这老人虽然不算是个官,但什么都能管,照县里的说法就是要“教化风俗,调解争端,劝农务本,和美乡梓”。每隔个三五天,县里的牛车就要来一趟,将附近几个村的老人接过去,又是奉茶又是给蔬果,县令亲自陪着吃一餐饭,聊上许久方才送回来。而且见官不拜,这在以前可是只有过了七十才能享受的特权。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