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昔人未乘黄鹤去(8)章红玉古怪的笑让王子亭有些受不了了。他说:“今天你来干嘛了,不是来上坟吗?赶快走吧。”章红玉领王子亭来到了一块烟地旁的坟茔。她烧了一些纸,坐下来抽泣,然后是昏天黑地的哭。哭完了,章红玉眼泪一擦,说:“这不是我爹的坟!”王子亭一下笑了:“不是你爹的坟你哭得像死了爹似的干嘛?你是不是有病了?”章红玉红着眼说了一大通话,又哭了。“这是老陈头和万金良的坟头。那一年的那一天,我割了一片曼珠纱华,把坟头整个盖了,又在周围厚厚铺了一层。然后,我拿了两杆烟袋,装上烟点着,并排放在坟头上。自己也点上一袋,仰面躺在曼珠纱华上,一边吸烟,一边嚎啕。我哭两位可敬的老人,哭我潜逃在外的丈夫李万玉,哭自己那些天来多难的遭遇,哭痛病在炕的老父亲,还哭该死的汉奸章天一。“那天满天晚霞纷飞,红光笼罩着这个坟头。我穿一身白衣,持一杆长烟袋,躺在血红的曼珠纱华上,时而喷雾吐云,时而对天长嚎。隐藏在暗处的几个特务朝我窥视着,他们埋伏在这里,等待着李万玉回来祭悼他的同党。“悲哀中,我突然屏住呼吸,停止了一切动作。我静静地等待着,想捕捉到刚才身体中突然出现的一种感觉。你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吗?那是人生最亲切的感觉,那是美妙的难已表的感觉,那是一种来自小腹内部的奇异感觉。不是疼痒,不是蠕动,是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特别的脉动。“我头脑中弧光一闪,我明白了一切。是的,我怀孕了。那天在嚎啕中出现的感觉,是我的儿子制造的。于是,我放弃了在烟地躺几天几夜,然后就自杀的想法。我精神振奋地爬起来,扑打干净身上的草结,迎着晚霞,顺着一条曼珠纱华花带,大踏步地朝前走去。我横穿过烟草地,尽快回到家中,饱饱地吃顿饭。我要把自己的身体弄强壮。“我一遍遍地告诫自已,一定要坚强地活下去。不是为了自己而活着,而是为了肚子里的孩子,为了李万玉留在我身上的血脉。有了这个血脉李万玉在我心里就永远活着。后来我受够了天下女人所有受过的罪。有难时,我就到这里哭一通。我不去哭我的亲爹,我却常常来这里哭。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这里面埋的人是我丈夫的同党。有他们在我身边,就像李万玉在我身边一样。就这样,我一个人带个孩子,生生死死地挺了过来。”王子亭一直在全神贯注地听,听着听着精神就有些恍忽,脸色就变化无常起来,他“扑通”一下跪倒在坟上。他放开性哭了起来,好像把一生的眼泪都流光了。章红玉反而不哭了。她脸带怪异地笑,说:“这就对了,其实,今天最该哭的就是你。我想,此时此刻,你流的是忏悔的泪,愧疾的泪,耻辱的泪。我说的对吧?一个丧尽天良的人,还能流什么样的眼泪?”王子亭一个大男人家哭得跟什么似的,没有听清章红玉的那句话。章红玉又重复了一遍。他听清了,哭声戛然而止。章红玉一字一句地说:“这些眼泪是自你内心,从你的眼睛中流出,在你这张脸上流淌。这张脸是你的脸吗?眼泪在这张新脸上划过,翻起的却是旧事,有辛酸的,也有快乐的。可这一切一切,王子亭,你还有脸再提起吗?”“你说的我一句也听不明白。你脑子是不是真的有病了?全是无稽之谈,全是无稽之谈!”王子亭恢复了常态,愤然离去。章红玉没有动,依然面对坟头说着自己的话。王子亭来到旁边的一个水塘。这是早年章红玉和李万玉打过水仗的水塘。王子亭蹲在塘边,望着水面出神。波动的水纹中映照出了他那张流满泪水的脸,它是变形的,是扭曲的,是他这个时期最不想看到的。他又啪啪打了自己的耳光。每次打了自己的耳光,心里就会亮堂一阵。他洗了一把脸,泪水却又流出来,?先,再流。天上掉下了雨点,抬头一看,是章红玉正用水撩他。他没理她,她则进一步攻击他,却不小心滑进了塘里,又抓了一把紫泥打他。他爆了,他怒了。他冲进水里和她打起了水仗。俩人一阵激战,都筋疲力尽了,站在水里直喘息。他看着她的眼睛,眼前水雾泛起,心头也泛起朦胧的拱动。他一下把她搂在了怀里,她双手也圈住了他的脖子,双腿盘在了他的跨部。她重演了过去那一幕。她说:“这等儿戏好玩吧?你不感到陌生吧?!”一阵沉默,俩人又都无话,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