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殇(下)距三八线以北不远的一处小地方,急行军后的55团在稍作休整——他们刚刚摆脱了美军的机械追击,难得了几天来的喘息……开启电台,重新获取联络,55团团部随后接到了祁文良的紧急命令:即刻转身,马上反扑美军!刚把部队带出生死圈的禇翰卿对参谋长的指令纳闷不已,但祁文良简单而明了的局势分析很快打消了他的疑虑——禇翰卿暗里意识到,这一战,他们已非打不可!“你们马上控制野岩岭一带!依托地形构筑阵地,我不管你们怎么样,无论如何也一定要把敌军堵住十五天!绝不能让美军向前迈进半步!想办法纠缠住他们!”没有补给,没有粮草,甚至没有商讨的余地,领受命令,55团迅速回兵,抢占野岩岭……三八线更北的地方,51团团长手指压着地图,“参谋长,野岩岭虽位处咽喉地带,但仅仅占领这个地方显然还不能有效阻挡住美军,美国人完全可以绕过这片地方继续北上,而且一旦敌军集结重兵四面围剿,55团反会把自己陷于孤立无援的不利境地呀!”祁文良眯起眼睛,向远眺望,这种从容下的无动于衷使他看来像是在深谋远虑,“我们的目的不在防御,而是进攻,用进攻打退美军的攻势,我已命令翰卿率部主动出击美军,即便在某一点实现迟滞效果,5公里战线宽度上也能破坏他们的战场行动,55团的反攻会把敌军的地面部队逐渐吸引至野岩岭一带——这就是我们加固阵线的机会,51团要做好随时增援的准备,一定护住55团的侧翼……”……战事的发展似乎在预料之中,抢占位置后的55团随即向美军发起攻击,交火一步步升级,也许是对这股逆向开进的中国部队的出现大感意外,也许是55团的出击搅乱了美军北犯的阵脚使他们不得不全力清除障碍,也许是逐步剧烈的战斗让美军认为自己又兜住了一部中国军队的主力——到第二天,51师前方的地面激烈战事已全部集中到野岩岭上来……轰——轰轰——阵阵惊天巨响过后是山崩地裂的剧烈摇晃,一波波的炮弹雨幕倾泻覆盖飞来,一枚枚高爆航弹呼啸掷下,火焰喷射器吐出的一道道火舌贪婪舔舐着野岩岭的阵地,为了攻下这座已成战场重心的山岭,联合国军从不同角度调用十数个炮兵阵地计二百余门重型火炮集中炮轰,处在三面合围位置上的联合国军炮兵阵地上车辆来往不息,卡车不断运送着成箱成箱的炮弹,推土机推开的炮弹壳不多久就堆成了小山,持续发射的炮管整日不停,更远的后方机场,一架架轰炸机频频滑离降落——每一波次的攻击返还,都意味着诸多炸弹和燃烧弹丢在了55团的头上……短短几小时落下上万枚炮弹的密集火力一下将野岩岭变成了焦点,在美军的超饱和轰炸下,野岩岭上碎石崩溅,土木横飞,55团阵地笼罩在连天的火海之中,踌躇满志的范弗里特已经意在将挡住美军前进步伐的这座山岭化成废墟焦土——他们最多只需三天……三天里,东西走向的野岩岭终日火光冲天,浓烟蔽日……然而让范弗里特失望的是:三天后,野岩岭依然控制在中国官兵的手里……几天来的延误使美军丧失了追击、重创中国军队的最好时机,那些一直被紧紧咬住的志愿军部队现在也大多安全脱离出去,接下来,气急败坏的联合国军几乎抽调来了正面十五公里范围内的所有部队,战场目标——野岩岭……加强正面强攻的同时,利用野岩岭背部平坦的山谷地形,联合国军调动坦克车辆从侧翼迂回以寻找突破口,当气势汹汹的装甲部队从东面开进山谷冲击55团后路的时候,这股钢铁洪流迎头撞上了另外一路横里杀出的部队:51团官兵向这支联合国军重装部队发起疯狂进攻纠狠狠纠缠撕咬,把对方死死按在了谷里,双方随即在阴暗的谷底展开了堪称悬殊而又血腥的大厮杀……这绝对是51师历史上最为血腥、野蛮、最为惊心动魄的时刻:正面,55团顶住了联合国军各兵种的联合轮番轰炸强攻;侧翼,51团同敌装甲部队在平坦的谷底以血肉之躯对阵钢铁装甲,湿季的阴霾遮盖住了山谷里的确切情形,谁也无法看到里面到底发生了些什么,能知道的,就是里面传来的一阵又一阵不绝于耳的凄厉哀嚎,哀嚎声让活物魂飞魄散,也吓退了山林里的所有飞禽和走兽……这也是51师最为悲痛的时刻,仅仅半天时间里,他们就承受了或所不能承受的巨多战死减员之痛……大雨滂沱,战事不休,联合国军的报复性进攻毫无间歇,除却炮弹炸起的弹坑激起的泥水,被冷水浇临的炙热枪支瞬间热汽腾腾嗤嗤作响……战事愈演愈烈,51团55团双双落入重围,封锁线上白昼般的照明弹和密集的火力把黑夜映照的只余有恐怖……此时打得天地昏暗一片混沌的战场上,中国士兵的血肉之躯和美军坦克的钢铁长龙紧紧扑咬在一起,双方不停地翻滚厮杀……联合国军的炮火和弹幕洗劫了志愿军部队阵地上的每一寸角落,美国人不断变换战术,在空中掩护下,大批装甲坦克排开阵势开始强行冲击志愿军阵地,每一次冲击,都如钢铁巨浪猛击堤岸,到处是地动山摇,整座山在对撞中也似乎被撼动起来,剧烈的撞击使得野岩岭仿佛会随时崩塌断裂,撼动中,阵地里的51师官兵随之上下颠簸……美军几度突入防线,阵地反复易手,短兵相接,51师士兵与美军士兵死死抠打在一起,一杆杆打废的枪支扔得满地皆是,一把把折断的刺刀挤出最后力气捅进对方身体,直至他们自己一个个倒在阵地上,每每战至最后,周围就只剩下了安静,哀风呜咽,尸横遍野,狼烟里刺刀戕立……联合国军的强大火力翻遍了整座山岭犁遍了所有土地,几天前还郁郁葱葱的山林现在则满目疮痍,一截截嵌满弹片的树桩冒着黑烟,坚石被炸碎,细土被烧焦,激战过后的地面躺满了敌我交错的尸体,随后炸起的泥土又覆盖住这些尸体形成新的阵地,如此一层土一层人,现在,55团官兵自己也不清楚他们到底是在第几层尸体上依然坚守…………几十里外的后方,苏醒过来的51师师长陆少郡没有了情绪躁动和愤怒宣泄——现在,那些已然没有用处……和他一样,53团的阵地里一片静悄悄,前线的激烈战事虽还没有延伸到这里,但无疑每个官兵都能体会到那两支团级部队的处境:远方传来的沉闷声响算不得什么,重要的是,即便隔出那么远的距离,可几天来,53团的战地一直处在微弱的震动中——所有人都在慢慢感觉着那远处传来的地面震颤……陆少郡沉默不语,他现在是无所适从,只能无奈担忧他前线的士兵,尽管如此,他仍不能想象,此时他的士兵正在如何迎战美军的又一轮冲击:汽油弹和炸的听不出爆点的炮弹极大耗费了野岩岭上面的空气,士兵们以濒临窒息游离生死间的状态正和美军步兵再度翻滚厮打在一起,把美军放进阵地有时成为必须——他们需要获得弹药和食物……夜晚降临,陆少郡手执望远镜痴痴远望着其实什么也望不到的南方,他似乎能从频频飞掠而过的联合国空军里读出什么,眼里也似乎闪起了爆炸的点点火光……没有人在这个时候去劝他,警卫士兵也在不远不近处静静矗立,所有人都在等待,等待每一分每一秒的划过——或许,他们也是在等待前线官兵的战死殆尽,然后,再轮到自己……星辰移去,太阳升起,夕阳西落……一天天过去,前线将士在血拼中杀得忘记了什么是时间,后方的官兵在前方的疯狂中习惯了煎熬…………第十六天,在前线苦苦支撑达半月之久每一天都在经受生死洗礼的51团55团官兵终于退了下来——谁也不知道,没有弹药,没有粮草,这些人在战地究竟是靠什么生存了下来而且拼杀了十六个日日夜夜!与他们恶战半月的联合国军终于领教了这支中国部队的厉害,打到最后关头,这些中国官兵依旧是一副死磕到底的强硬劲头,在几乎炸平了野岩岭将其夷为平地却自身死伤惨重体力不支的情况下,凶焰早已杀灭的联合国军只能无奈收兵,黯然退去——他们确实没能向53团阵地迈进半步…………此一战,陆少郡注定要愧疚背负终生。现在回到眼前的两支团级作战部队,已经不再复有往昔的兵强马壮,原本兵多将广的两个部队现在合编到一起,竟然是零零落落惨不忍睹!所有人打得浑身破破烂烂甚至**着上身,许多士兵的裤子变成了松兮兮的布片就那么摇摇欲坠地挂在身上,烟熏火燎加上炮弹轰击,每个人浑身上下都滴满血污难辨人形,因为十多天饥饿的结果,所有官兵瘦骨嶙峋也长出了邋遢的胡茬子,如果不是因为这么的站到跟前,如果不是因为与外貌极不相衬那还没有磨灭的清澈眼神,如果不是对着早已一片惘然的自己那一声热切而熟悉的“师长”,也许,他永远识别不出眼前这支部队就是曾经追随他征战疆场足让他骄傲一生的那两个陆战团……哽咽、无语此时已然失去了意义,看着这些在前方打得如此凶狠又如此凄惨的官兵,原准备决一死战的53团官兵是想抱上去痛哭一场,也许是过于伤悲,除去一些女兵清晰的抽泣,周围竟然是如此安静、无声……恍然间不觉动起来的陆少郡几乎是颤抖着呼吸空气审视着他的每一个士兵,不难看出,他一直在咬牙切齿绷紧着面肌,似乎在强忍什么,但他此时更像是在寻找什么,奇怪的是,这些前线归来的士兵至始至终那么静默、肃穆……目光移到哪里,眼前的士兵随之起手敬礼,当目光最后停留在一副担架上的时候,就在一瞬间,不祥的预感似乎使他明白了为什么他的部下如此静默无声,他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他所期待的人没有站着出来复命——因为,担架上的人正是51师参谋长,祁文良……他已以身战死沙场……从旁边士兵的眼里得出了答案,他知道他的参谋长已经永远不可能回来了,于是悲怆中勉强支撑,踉跄走去……掀开覆在上面的残缺衣片,躺下的祁文良似乎流尽了身体里的最后一滴血,现在的他只有闭目、安静……想起和他的初识……记起往昔……忆起了对日作战时期两人太行山上的谈话,这个从军仅仅为了改变贫苦大众艰难处境的“革命者”……“你我生为患难至交,情过兄弟,失去你,美国人如同砍掉了我的左膀右臂,没有你的辅佐,今后我将如何撼山拔岳呢?!”陆少郡竭力拉回飘忽到过去的思绪,又竭力忍住深匿眼中里处的哀伤,那种强迫的淡定让他看来更像是为抑止悲痛而愈发僵硬,“参谋长留下什么话了吗?”陆少郡微微颤抖着发问。满身战伤的51团团长钟灿麟靠上前来,低声回答,“师长,参谋长临走际,让我转告您,这么多年,部队征战内外牺牲有太多的官兵,总要有人去陪那些沙场战殁的兄弟,现在,是他去重新集结带领他们的时候了,参谋长最后嘱咐,他走后,师长不要伤心多念……”陆少郡吃力地摇摇手,示意团长不必再说下去——“知道了,我知道了……”颤抖着双手为祁文良重新盖定,之后转身无语走去,他现在什么也不想说,他知道,说什么都没有了用……那能换回他的参谋长吗?留下的,也只有落寞而又凄凉的背影……毕竟,这是开赴朝鲜以来他们战死级别最高的一个指挥员,也是他们建师以来部队第一个殒身沙场的师级军官……51师第一任参谋长,祁文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