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从码头过来这一路上,苏昊已经了解到了章襄以及另外几名工部派往淮安的吏员的情况。治理河道是帝国政府的一项大工程,需要各个部门的协作。围绕着河道治理,工部要派人监督工程情况,户部要派人来审计资金使用情况,刑部要派人来处理各种征地拆迁的纠纷,兵部也有人在这里管理河道总督府里的几千名士兵。除此之外,什么都察院、十三道、大理寺等等部门,也都在济宁至淮安这一带派有自己的人员。尤其是淮安,因为其地处河、淮、运的交汇处,治河、保运、赈灾等事项十分复杂,在这个地方的官吏几乎可以组成一个小朝廷了。章襄是20年前就被派到淮安来负责河道工程的,与他先后到来的,还有张官莲、李士柏等人,也都是工部的典吏。在苏昊之前,工部在淮安府并没有设立专门的派出机构,也没有官员在此办差,章襄等人没有自己的衙署,一直都是在河道总督衙门里办公的。总督河道治理的潘季驯是个强人,对于水利工程很有经验,章襄等人一直都是直接接受潘季驯的指令,然后再组织工匠去完成这些任务而已。这一次,工部突然往淮安府派了一个河道主事,章襄等人算是有了组织了。不过,从章襄与苏昊的谈话中,苏昊感觉不到章襄有什么喜悦的心情,相反,倒是感受到了几分敌意。由于有了此前在丰城县衙与戴奇做斗争的经验,苏昊完全可以明白章襄对自己的敌意来自于何处。在此前,工部在淮安做的事情是章襄等人包揽下来的,潘季驯只做宏观管理,根本没有精力去考察细节。河道治理一年的投入是数万两银子,其中大多数是用于工程建设,直接分管工程建设的章襄等人,从中能拿多少好处,苏昊用脚后跟都能够估算得出来。苏昊这一来,就把章襄等人的权力给夺走了,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从这个意义上说,苏昊完全得感谢章襄的不杀之恩了。随着章襄的招唤,从衙门正堂旁边的廨舍里跑出来几名吏员打扮的人,他们衣冠不整,嘻皮笑脸的,来到苏昊等人面前,一个个站住脚,大大咧咧地拱手行礼,口中称道:“小的给苏主事请安!”“给马所正请安!”“给所副请安!”章襄用手指着,给苏昊介绍谁是张官莲、谁是李士柏,这几位长得或圆或长,但无不是那种江湖老油子的嘴脸。看到苏昊、马玉等人一脸的稚气,他们的眼神里都流露出了一些不屑之色。“各位兄弟辛苦了,本官临离京之前,陈郎中托本官代他向各位问候了。”苏昊呵呵笑着,向众人拱手回礼。他说的陈郎中,是指都水清吏司的郎中陈九畴。苏昊在离京之前,倒的确是与陈九畴见过一面,但至于说托苏昊向派往淮安的各种典吏问候,就是苏昊自己编出来的了。几名小小的典吏,还真入不了郎中的法眼。“我等多谢陈郎中的关怀,谢苏主事。”众人乱哄哄地说道,从他们的语气中,也听不出几分恭敬的意思。几声寒暄之后,章襄等着引着苏昊、马玉等进了衙门的正堂。苏昊倒也不谦虚,直接来到公案后面,一屁股坐在正座上。屁股刚挨着椅子,苏昊就隐约看到一股尘土扑腾起来,跟着鼻子里就开始有些痒痒了。“啊齐!”苏昊本想维持点主事大人的形象,但打喷嚏这种事情,实在不是自己能够控制的。一个喷嚏打完,紧接着又是一个,喷得他差点连眼泪都要流出来了。“主事大人恕罪,这主事衙门刚刚拾掇出来没多久,衙门里也没有杂役,所以这大堂里的灰尘,我等一时也来不及擦拭。”章襄半低着头解释道。“哦,各位先落座吧。”苏昊向下面的人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坐下。有了苏昊的教训,马玉等人都认真地看了看自己的座位,吹了几口,这才敛衣襟坐下。马玉等人是有品级的官员,自然是坐在上首。章襄等人只是吏员,就只能坐在下首了。这些人虽然对苏昊等空降下来的官员颇为不屑,但基本的礼节方面还是不敢造次的。“章典吏,工部派到淮安的,就是你们几位吗?”苏昊问道。“正是。”章襄答道。“那你们手下就没有其他人了?”苏昊又问道。众人迟疑了一下,李士柏答道:“回主事大人,我们在淮安也雇了一些马夫、库秤、皂隶、书办等等,做一些日常的事情。大人没做过工程,可能不知道,这河道上的事情多如牛毛,光靠我们兄弟几个哪能忙得过来?”听李士柏说苏昊没做过工程,马玉一抬手就想说话,苏昊及时地向他递了个眼神,示意他先不要露底,然后笑着说道:“李典吏说得对,本官所长,乃是道德文章。这河工之事,还得靠你们各位多多操心。李典吏,我刚才听你说雇的人里面有马夫、库秤、皂隶啥的,名头甚多,不知道一共雇了多少人?”“多少人?”李士柏扭头看看另外几名典吏,然后支吾道:“这多少人嘛,可说不好。闲的时候就少一些,忙的时候就多一些,还真没个定数。”“嗯,这倒也是。”苏昊没有追问下去,他点了点头,说道:“李典吏,咱们这么大一个主事衙门,没有几个杂役也说不过去。我考虑,衙门里也要雇几个皂隶、书办,门口得有门子,院子里需要有土工、扫夫。既然建起了衙门,日后肯定会有其他衙门的官员前来拜访,咱们弄得太寒酸了,也不合适,是不是?”“确是如此。”张官莲抢着说道,“前几天我就跟老章说了,要把衙门里的杂役都备上。老章还说,要等主事大人来了再说,听由主事大人吩咐。若是早备上这些杂役,何至于弄得这大堂上满是尘土啊。”章襄也说道:“主事大人,此事是小人的不是,老张的确提醒过我。我主要是不知道主事大人会不会带些自己用惯的杂役一同来赴任,是以没敢先斩后奏。”苏昊道:“章典吏……还有这位弓长张典吏,你们考虑得都对。这样吧,本官的确也带了几个人过来,就是门外那几位。”说到此,他指了指守在门外的几名勘舆营士兵,那些士兵手持长矛站在门外,军姿挺拔,威风凛凛,让章襄等人都暗暗抽了口凉气。苏昊接着说道:“我带来这些人,可以担任衙门的警卫。至于杂役,还是得在淮安当地找,你们可有合适的渠道?”“这个倒是不难。”李士柏道,“淮安府这两年天灾不断,想进衙门做事的人很多,小人随便到街上找找,就能够把人找齐了。”苏昊微微一笑,道:“李典吏说笑了,衙门里的杂役也代表着衙门的脸面,随便找找可不行。这样吧,本官还带了一名师爷同来赴任,等他来了,麻烦李典吏带着他一同去募人吧。他看人倒是有几分老道,这募人之事交给他办,本官就可以放心了。”李士柏点头道:“谨遵大人之意。”“对了,照朝廷的规制,我这个六品衙门里用的吏役,是有定数的,若是超出了,这工食银两,可有处开销?”苏昊像是临时想起了什么事情似的,对章襄等人问道。章襄等人互相对了个眼神,章襄说道:“回主事大人,若按朝廷的规制,咱们的人手可远远不够,哪个衙门都是超额雇人的。至于这工食银两嘛……”说到这,他看了看一屋子的人,不往下说了。他这番做作中的暗示意味是非常明显的,那就是说肯定有潜规则可循,但不宜当众说出来。苏昊却装出傻傻的样子,问道:“章典吏,怎么不往下说了?”李士柏道:“主事大人初来乍到,有些事情可能还不太了解。这吏役的工食银子问题,甚是复杂,待小人日后再向大人禀明吧。不过大人请放心,衙门里要雇多少人,大人尽管吩咐,小人肯定能给您办到就是了。”“也好,那就依你们的旧例办吧。”苏昊从善如流,扮足了一个既要假清高、又想摆阔气的新晋官员的样子。接下来,苏昊又问了问河工方面的事情,章襄等人欺负苏昊不懂工程,虚多实少地胡诌了一通,听得马玉拳头痒痒地直想揍人。苏昊却张着嘴,像是听得津津有味的样子,还专门挑一些与工程无关的八卦问题向章襄等人打听。聊了一阵,苏昊推说自己累了,示意大家可以散了。章襄等人起身告辞,章襄说道:“主事大人远来辛苦,就早点安歇吧。这淮安府倒也有些名胜,改日若是有闲,小人来带大人去赏玩赏玩。”苏昊道:“那就多谢章典吏了。对了,你们不住在衙门里吗?”章襄道:“回主事大人,河道上事务繁多,我等兄弟几个要日夜守着,所以就不在衙门里住了。主事大人若有什么要吩咐的事情,差个下人到河道上去传我等即是。”“也罢,那各位就辛苦了。”苏昊站起身,做了一个送客的手势,不过脚底下却没有动窝。不管章襄等人如何傲慢,苏昊毕竟是他们的上官,是没有必要亲自相送的。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