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暗地里都隐藏着什么居心,众留守官员耗时近一整天,终于确定了领兵前往河北平乱的人选。光禄大夫、东都留守段达亲笔草拟了政令,送入宫内交给越王杨侗用印。然后看都懒得再看,直接派人送往右武侯将军冯孝慈府邸。冯孝慈乃百战宿将,夏天时刚刚随同水军大都督来护儿的船队从辽东归来,途经齐郡,与张须陀等人把盏言封侯事,席间对各地贼情颇有了解。此刻见到段达连粮草、辎重都没做准备,就命令自己立刻领军出发,心中立刻明白是自己和几个同僚直言朝政触了留守大人的霉头,因而对方想借贼人之手将自己除掉。此番去了河北,恐怕胜了未必再能活着回到东都,倘若战败,更是要埋骨他乡了。但既然身为武将,断没有消极避战之理。所以也不多废话,冲着越王居住的行宫方向拱了拱手,慨然领命。随即,冯孝慈在校场检点了一万兵马。然后又通过老朋友来护儿、纳言苏威的关系,东拼西凑弄到了一批辎重,带领着剿匪大军北渡黄河。队伍刚刚登岸,早已恭候多时的汲郡太守张文其已经带领阖郡官员迎了上来。粮食、开水、菜蔬、草药等军旅急需之物,皆准备得一应俱全。一路上受尽冷遇的冯孝慈甚为感动,抱拢双拳连声致谢。张文其却不敢受的揖,侧开半步,先还了个全礼,然后低声回应道:“若不是老将军来得及时,汲郡恐怕早已经落入贼人之手。这阖郡男女老幼的性命都是老将军救的。若谢,也当由张某代阖郡百姓谢老将军救命之恩才对!”闻此言,冯孝慈又是一愣。赶紧找了个相对安静的地方,召集汲郡官员咨询匪患发展情况。一问之下才明白,就在消息传到东都和段达等人拖拖拉拉决定谁来领兵剿匪的这些日子里,林虎山、豆子岗以及狐狸淀群贼倾巢而出,连克县城十数座。清河郡丞杨善会新败,一时无力再战。于是群贼气焰愈胜,居然联合起来打起了黎阳仓的主意。黎阳仓的存粮虽然去年曾经被杨玄感抢走了一部分,但余下的谷物也足够供应十万大军数年的消耗。若是被流寇们得到,恐怕整个河北的饥民都会蜂拥而至,转眼变成乱匪中的一员。警讯传到黎阳,张文其看看身边两千余刚招来的郡兵,自知无力守城。于是在粮仓附近堆满了柴薪,只待黎阳城门被攻破,便立刻举火与粮俱殉。谁料昨天傍晚,流寇们突然像潮水般散去了。惊魂稍定之后,他派遣得力属下一探听,才知道黄河对岸有大批官军准备北渡,流寇们不敢与府兵硬撼,所以飘然远遁。“这个程名振,倒是见机得快!”听完张文其等人的叙述,冯孝慈皱着眉头感慨。按照地方官员反应的情况,贼人肯定是在黄河南岸也步布下了大量眼线,所以才能早早地得知了府兵即将杀来的消息。而寻常流寇根本不会想到这一招,只有受过正统兵法熏陶的人,才会对哨探诸事重视到如此地步。“那个姓程的根本没出手。这回来奔袭黎阳的,主要是高开道、窦建德和孙宣雅三个巨贼!”张文其说法再次出乎冯孝慈的预料,开口报出了三个相对陌生的名字。“张郡守可知这三个贼人的来头?”冯孝慈微微一愣,继续追问。乱贼像荒野里的韭菜,割完一茬又是一茬。这种现象在大隋已经不足为怪。但像河北群盗这样组织慎密,进退有矩的乱贼,于其他地方却是不多见。在冯孝慈的记忆中,张须陀等人遇到的乱匪,皆是一群无头苍蝇。怎地这些家伙一渡过黄河,就立刻变得聪明起来?知道冯孝慈急于了解群盗的情况,张文其轻轻拱手,详细介绍道:“姓高的好像是河北绿林总瓢把子高士达的族侄儿,或者族弟。窦建德是高士达麾下的得力爱将,孙宣雅是从渤海郡被张须陀将军打败后跑到河北来的流寇。三人之中以窦建德最狡诈,高、孙两个平素都唯其马首是瞻!还有郭山虎、韩建纮、时德睿等,是占山为王的草寇,一直跟在窦建德等人身后,趁着城破之机胡乱打些秋风。“这些人各自麾下有多少喽啰?”既然对方肯帮忙,冯孝慈索性刨根究底。张文其摇头苦笑,脸上写满了无奈,“他们向来是走到哪,抢到哪。把当地百姓手里的粮食抢光了,百姓自然就变成了他们的喽啰。所以具体数量根本没法算,这波匪情来势迅猛,蔓延到现在,最少的一支流寇麾下恐怕也收拢了两万余众。至于多的,恐怕数量不下十万!”“那他们的粮草一旦接济不上怎么办?”一直站在冯孝慈身后的鹰扬郎将赵亦达无法相信张文其的话,忍不住插了一句。所有汲郡官员的目光立刻向赵亦达扫了过来,仿佛看到了一个白痴。“流寇向来不携带多少粮草。”张文其继续摇头苦笑,“他们一直就是走到哪里,吃到哪里。把一个地方的吃光了,就携裹着当地百姓奔向下一个地方,这样就越卷越大。如果当家的发现军粮难以接济,就去啃一个大城。万一啃下来,则粮草辎重全有了。如果啃不动,底下的喽啰自然会战死掉一部分,跑回家种地一部分。如此,剩下的那些人的粮食供应便又正常了!”“这样,最后剩下来的恐怕都是悍不畏死之徒!”冯孝慈黯然点头,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土匪越战越强的答案。也无怪乎杨善会见到流寇就杀,连投降的也不放过。那些在匪窝中活上三年以上的家伙,恐怕个个手上都欠着几十条人命。“那些匪首会将资格老的喽啰专门挑出来,当做自己的亲兵,关键时刻才舍得压上!”张文其不通军务,对匪情的了解倒是非常透彻。“每伙土匪都是由数百到几千亲兵,携裹着数万百姓构成。杨义臣大人去年颁布了劝农令,所以今年百姓们的日子还过得去,跟着土匪走的人不算太多。如果换做去年这个时候,只要流寇们把旗子往城墙附近一竖,满山遍野的饥民就主动聚拢过来。流寇头子先给他们每人吃顿饱饭,然后发一根木棍,便可充作攻城的前锋!”提起土匪们以一顿饭就**百姓们做替死鬼的惨事,其他地方官员也愤愤不平。主动接过话头,感慨地说道:“黎阳仓里明明存着足够的粮食,随便发些下去,就可以安抚住不少饥民。可朝廷就是不准许发,宁可仓库里的粮食霉掉,烂掉,或者被土匪抢走分掉,也舍不得一粒给百姓!”这个话题,就不是冯孝慈随便能参与的了。毕竟他来河北的目的是剿匪,无权过多干涉民政。但他也不希望让张文其等人过分失望,略做沉吟,笑着回应,“杨大人的劝农令已经在朝中引起了很大的争议。但既然朝廷没下令将其禁止,你等暂且照旧执行便是。我这回北上剿匪,也没带多少军粮。照例要由地方供应。眼下秋收刚过,新打下来的麦子未必来得及收缴入库。所以不得不暂且从黎阳仓中借用一些。待会儿我亲笔写张借条与张大人,日后用多少,搬多少,都会有个数字。张大人只管记录下来,供朝廷随时查验便是。反正黎阳仓里那么多存粮,我这一万多兵马即便一天吃八顿饭,五十年都未必吃得尽它!”张文其和他的属下都是明白人,一点便透。冯孝慈说一句,大伙脸上的笑容就多一分。说一句,就多一分。待得话音落下,几乎所有地方官员的眼睛中都放出光芒来,千恩万谢,拱手不止。冯孝慈也不肯白给对方好处,笑了笑,继续说道:“老夫初来乍到,对周围形势两眼一抹黑。最初这几天,暂且就住在汲郡。免得老夫前脚一走,流寇又回来打黎阳仓的主意!”“黎阳城城东刚好有个大校场,营盘、库房都是当年杨贼玄感派人修的,足足容得下十万大军!”张文其巴不得冯孝慈就驻扎在黎阳别走,迫不及待地答应。“老将军尽管放心,日常果蔬菜肴,我汲郡上下一定竭力供给,绝不会让弟兄们饿着肚子跟流寇拼命!”然后你就可以打着供应军需的旗号,从黎阳仓里边搬更多的粮食出来。冯孝慈笑着点头,也不戳破对方的小心思。“各地情况我都不熟,还请张大人派些衙役、捕快帮忙,四下去打探贼人的动向。等我派出的哨探将周边情况摸透了,张大人才可以将人手调回!”“那是,那是自然!”张文其恨不得将冯孝慈给供起来,无论什么要求都愿意答应。“郡兵当中有几个跟流寇有仇的校尉,过后我都将他们调于冯将军帐下听命。他们都是当地人,对周围一草一木了如指掌!”“那样最好不过!”冯孝慈手捻胡须,笑容满面。能得到地方官员的全力配合,无疑是给整个剿匪任务开了个好头。接下来只要文武齐心,将士用命,自己未必不能像张须陀老将军一样,于朝堂之外成就一番事业。拜将封侯,那是所有武将的梦想。他才五十几岁,其实不能算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