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想总是令人迸发出十倍以上的活力,尽管这个梦想可能比天竺国还要遥远)会议很快就偏离了主题,张金称几度开口,都无法将其拉回原路。以清漳为前哨,以巨鹿泽为腹心,席卷半个襄国郡和半个武安郡,瞅准时机把另外两半个郡也收归囊中。两郡之地,十万精兵,这着实是帝王之业而。无论是河北的高大当家,还是河南绿林道的翟大当家,都从来没达到过这个高度。很快,张金称本人也被大伙的热情所感染,笑呵呵地投入到对未来的憧憬当中去了。作为最早点燃梦想的人,程名振反倒被晾在了一旁,傻乎乎地望着妻子杜鹃,相互大眼瞪小眼。一直到了傍晚,今天的议事才于热烈的气氛中结束。所有人都很高兴,双目间都洋溢着轻松和喜悦。张猪皮和韩世旺等人感到轻松,是因为他们在短时间内不必在面临两难的选择。不必再眼睁睁地看到事态的进一步恶化,更不必参与一场毫无胜算的内讧。郝老刀和孙驼子等人心头的石头也终于落地。他们终于不用再看着曾经发生过的灾难一天天临近,却无能为力。他们终于不用再每天提心吊胆,一边防着老兄弟突然发难,一边防着年青人铤而走险。他们终于不用再考虑如何自己该站队,因为稍有不慎,便可能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唯独不太开心的人是杜疤瘌。答应女儿女婿的事情一样也没做到,令其感到十分涩然。而女儿女婿的结伴到清漳驻扎,更让他感到一丝失落和不舍。隐隐约约的,杜疤瘌感觉到女儿这次可能真的要跟自己分别了,一辈子都很难再聚首。“两,两个月的粮草,是不是少了点儿!”回各自营寨的路上,老家伙拉住女婿的衣角,低声询问。“要不,我去跟大当家说说,让他再多给你带些军粮?反正那都是你抢回来的,他没理由拦着不给!”“爹,您就别操心了!”没等程名振回答,杜鹃抢先出言打断。“清漳和巨鹿泽就这么远一点儿,粮草随时都能接济得上!大当家那边向来是许进不许出,如果没有充足的理由,你就找他要粮食,那还不是让他起疑心么?”“嗯,嗯,嗨!”杜疤瘌先是点头赞同,然后无奈地叹息。“其实,其实你张二伯不是那种人。.他,他也是最近要管的事情太多,心有些乱了。也好,你们出去躲躲,过一段时间等他琢磨过滋味来,也就没事了!”他的确老了,老得凡事都不愿意多动心思,只管往最乐观处想。程名振心里根本不认同这种看法,为了让杜鹃无后顾之忧,只好笑着安慰道:“您老尽管放心,我们去清漳,主要还是对付魏征!大当家这边有您在,应该不会出什么差错。再说了,一家人中,还是越远越亲,越近麻烦越多呢。我们到清漳去驻扎一段时间,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唉!也是!”杜疤瘌眨巴眨巴干涩的眼睛,继续叹气。“小九,鹃子这回可是完全交给你了。我这个当爹的没管好他,以后她要是做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看在我这老家伙的份上…....”杜鹃听得脸红,又娇嗔着抗议,“爹,您说啥呢。我还能做什么错事?您别担心,过一段时间,等弄清楚了周围的形式,我们两个便接您过来。”.“胡说,要接,也得先接亲家母!”杜疤瘌甩了下胳臂,满脸严肃地纠正。“你嫁入了程家的门,便是程家的媳妇。一切要以夫家为重!”程名振听了,心里边又是感动,又是难过。笑了笑,低声回应:“看您说的,好像咱们是不是一家人一样。什么杜家程家,只要安顿下来,您随时都可以过去看我们!”他明白,杜疤瘌想表达的真实意思是,如果自己准备效仿王麻子那样一去不归,就尽早把娘亲和弟兄们的家人接出巨鹿泽。以免万一将来双方渐行渐远,某些人拿留在泽地里的老弱妇孺做文章。但这些话是无论如何不能讲在明面上的,所以他只有用目光表示感激。老商贩杜疤瘌知道程名振听懂了自己的意思,欣慰地笑了笑,继续叮嘱,“凡事啊,不可强求。能退一步便退一步。官兵如果打过来,没把握也别硬拼。这襄国、武安、魏郡,山沟沟河汊子多着呢,哪还藏不住千把号人?官兵是风,咱们是草。风刮不长,草随时都能重新绿起来!”还有很多他自认为有用的江湖经验,绿林忌讳,平素一直没来得及跟程名振小两口说,如今临别在即,他也絮絮叨叨地总结了个遍。有些话是至理名言,有些话却是歪理邪说,明白老人家是一番好意,程名振和杜鹃两个也不再反驳,耐着性子都记下了。再多的废话总有说完了的时候。又过了几日,在杜疤瘌依依不舍地叮嘱中,程名振和杜鹃带领锦字营所有战兵和一部分负责押送辎重的老弱离开了巨鹿泽。他们沿着刚刚发过春汛的洺水河东岸,穿过那些被战火烧成的荒野,一路向南。大部分弟兄都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变相放逐,还以为此行的目的真的是为了去追债,嘻嘻哈哈,边走边玩。为了给大伙足够的缓冲时间,程名振也不急着赶路。每隔二三十里,便停下来休息片刻,一方面整理队形,一方面观察周围哪里适合屯垦开发。凭心而论,洺水两岸的土地都很肥沃,随便一处都可以开出大片的良田。沙河、漳河、溆河还有清漳将太行山融化下来的雪水源源不断地送往各处,沿途浇灌出郁郁葱葱的翠绿。不知道从哪一年起,地方官府在河道两旁修建了大量的水渠,纵横交错,乳汁般哺育了周围的城市和乡村。只是战乱的破坏太残酷了,那些水渠长时间没人修理,到处都是缺口。而清冽的水源便从缺口处淌出来,灌出一片又一片水乡泽国。沿途的大多数村寨都没有人烟,房屋的窗口上堆满了鸟粪。狐狸和黄鼬在屋脊上站直身体,冲着大队的兵马翘首张望。它们孤独得太久,已经忘记了人类的危险。偶尔在道路两旁看见麦田,杂草却生得比麦子还密。也不知道是麦田的主人无心打理,还是那些麦子本来就是野生的,根本就不会被收获。以前程名振带领兵马从狂野中走过,心里并没觉得它有多荒凉。那时他是劫掠者,土地有没有产出并不需要关心。而现在,他却是在努力地寻找一片可以安身立命之所,同样的景象看在眼里便生出另外一番滋味。用“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来形容,一点都不过分。(注1)而这份罪孽很难说到底是谁造的,官府将张金称百姓逼得失去了活路。揭竿而起的张金称们则来了个玉石俱焚。越是战乱的地方,百姓的生活越艰难。百姓的生活越艰难,越容易起来造反。如是循环往复,用不了两三年,城市便化作了废墟,村寨就变成了坟墓。而把这些荒废的土地再利用起来,远比破坏时困难。还没等走到目的地,段清、张瑾等人已经感觉到了前途的渺茫。为了打消张金称的疑心,锦字营只带了两个月的粮草。如果他们无法尽快找到充足的补给,届时张金称只要把粮草供应切断,大伙就得乖乖地回去任其揉捏。直到接近洺水县的时候,他们才看到了第一缕炊烟。非常淡,若不是因为傍晚的阳光太璀璨的话,那点单薄的炊烟几乎被众人忽略。程名振派了三百名骑兵赶了过去,堵住了县城的通往外界所有出口,最后也不多堵住了千十号人。并且个个面黄肌瘦,身上绝不像有什么油水可榨。程名振从中找了个年长的老汉,和颜悦色地询问了几句。对方吓得结结巴巴,好一会才说明了身份。原来他们也不是本地人,逃荒逃到这儿,看到荒废的城池,所以就大着胆子住了下来。如果好汉爷们不高兴,他们可以连夜搬走,把收集起来的所有家当都留下,只希望好汉爷们高抬贵手,别把大伙全杀光了,断了几家人的香火。“你们那点儿家当,还是自己留着吧!”程名振哭笑不得,只好硬着头皮表示安慰。“我再给你们留一千斤米,你们拌着野菜熬粥喝,也许能坚持到秋天!”“好,好汉爷!不,不用。”老汉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嘴唇哆嗦了很长时间,才终于又憋出了半句,“好汉爷不要我等的孝敬,我,我等已经,已经感激不尽。怎,怎能再要好汉爷,破,破费!”说着客套话,喉节却不住地上下移动。显然是受不了那一千斤米的**,内心深处正在做激烈的挣扎。“留着吧,大人少吃点没事,孩子别饿坏了!”程名振挥了挥手,低声命令。这伙人都是外地流浪过来的,按理说死活都与他无关。但他的心情却没来由地感到压抑,压抑得几乎无法透气。“谢,谢,好汉爷!”老汉立刻跪倒于地,咚咚咚地直磕响头。周围衣衫破烂的百姓见此,亦跟着跪了下来,叩头念佛,感激不尽。“走吧!”程名振叹了口气,回头招呼弟兄们继续赶路。队伍才开始移动,方才那名老汉却又膝行着凑了上前,“好,好汉爷…….”“有事么?”程名振带住坐骑,皱着眉头问道。“没,没事!”老汉吓得哆哆嗦嗦,差点瘫在地上。半晌,见程名振没发火,终于又鼓起勇气,以颤抖的声音问道,“等,等秋天收了。好,好汉爷要收几成的利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