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这个时候,河北各郡的官吏士绅们才终于明白,东西两都留守为什么收了他们的礼物却迟迟派不来救兵了。皇上都被困在雁门了,谁还有心思再管地方上的事儿?既然朝廷没心思管地方上的事情,张金称、高士达、程名振等贼连续一个多月来自然是有恃无恐,为所欲为了。可张金称等贼从哪里听说的皇上被困雁门的事情,怎么比各郡官员们消息还要灵通?他们会不会事先与突厥人串通过,里应外合祸乱天下?如果双方没有勾结,怎么动手的时间碰得这般巧?重重疑问,令人百思不解。但眼下对于地方官员和豪强们来说,最要紧的不是调查绿林草寇与突厥狼骑之间有没有瓜葛。而是如何想方设法在乱世中活下去,苟延残喘。张金称残暴好杀,兼之息怒无常。抵抗和不抵抗他,结果都差不多。碰上他心情不好时,亲娘老子也少不得要被剖腹剜心。碰上他心情好,也许就宽宏大度一回,打死他几千兄弟也没有罪责。高士达生性贪婪,所过之处比水洗了都干净。万一被他打到了家门口,大伙就等着活活饿死吧,无论你投降也好,坚守也罢,城破后,只要能搬得动的财物,包括门板铁锅都会被摘下来运走,绝不会让你再看到活下去的希望。相比之下,河北群贼中,遵守规矩的程名振和不爱滥杀的窦建德二人就显得难能可贵了。特别是前者,只要地方官员跟他达成了协议,按期送上所需的米粮。洺州军决不会再上门骚扰。甚至连其他草贼流寇的窥探也能避免,没等对方靠近,程名振会派一哨得力人马迎上去,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实在说不动劝不动了,就直接亮刀子。通常事态没等发展到亮刀子的阶段,劫掠者也就自己知难而退了。按照绿林道上的说法就是,各人有各人的一亩三分地,谁也别捞过界。“要是程将军肯登高一呼就好了!”打也打不过,逃也逃不掉,面对着无可奈何的命运,有些心思活络的人忍不住偷偷地期盼。既然朝廷失去了对河北道的控制,大伙不如捡一个相对仁慈的强者追随。从大伙的切身利益着想,程名振和窦建德二人绝对上上之选。但这个念头也就是私下里嘀咕嘀咕,永远甭想落到实处。首先,程、窦两贼在河北绿林道上都属于小字辈,窦建德头上还有大当家高士达,知事郎王博。至于程名振,就更提不起来了,按江湖资历,他比窦建德还小了一辈。即便不按资历,只按实力计,眼下张、高二贼各自拥众以十万计。而程名振,一个多月折腾下来财货没少抢,麾下却依旧是那一万多人儿。真的要把河北群雄排个座次,他程名振名头虽然不小,势力却永远跑不出最后五位之内。“此子胸无大志,充其量不过一守家之奴罢了!”仔细分析之后,有心人难免会对程名振感到失望。入秋后一个多月来,河北群雄趁着朝廷无暇他顾的机会纷纷扩充实力和地盘。声势浩大如张金称者,几乎席卷了整个清河郡,正携雷霆万钧之势向信都郡压去。比张金称折腾得稍差一些,比如高士达和窦建德,也拿下了几乎半个平原郡和半个渤海郡。而程名振却像个离不开家的看门狗般,在帮助张金称击溃杨善会后,便带着战利品返回漳水西岸去了。最近一段时间,张、高、窦、王等贼在漳水东岸往来驰骋,尽捡富庶的大县、大集糟蹋。而程贼回到漳水西岸后,却只是将狗山、紫山等小寨子和邻近太行山,穷得连县衙都修不起的武安县收入了囊中。对于近在咫尺却无力自保的永年、邯郸二城却视而不见。这种畏手畏脚的小打小闹自然吸引不了别人的注意,更赢不得各地豪强们的尊敬。人们天生喜欢将目光投向那些强者,虽然强者未必会给他们提供任何庇护。但也有个别人,如武阳郡的长史魏征、下搏县县令张九艺,言谈中却愈发对程名振推崇有加。他们以别人注意不到的角度,清楚地发现,就在张金称轰轰烈烈横扫清河,高士达热热闹闹为祸平原的时候,程名振所部洺州军彻底将治下地盘连成了一个牢固的三角形。一个角顶着巨鹿泽,一个角顶着漳水,还有一个角探向千里太行。永年县和邯郸县虽然也被包括在这三角之地范围内,但那两个县的官员,包括治所设在永年的武安郡守周过,若说跟程名振没有暗通款曲的话,决不可能坐稳屁股下的官位。“进可攻取汲、魏,退可入大泽深山,所谓狡兔三窟,也不过如此吧!”天下独具慧眼者,绝不止是魏征、张九艺等聊聊数人。远在千里之外的瓦岗山,有一个脸上蒙着白绢的人手捋胡须,轻声赞叹。“密公也看好这个守家子!”站在脸蒙白绢者身边的是一名四十岁上下,头带峨官的读书人。白皙面皮,修长的眉毛,看上去好像满腹经纶。只是眉毛下那双眼睛与身上所散发出来的儒雅气息不太协调,看上去阴测测的,总像浮动着一抹杀机。“张金称、高士达等辈,才真的是一群豚犬耳!觅食之时张牙舞爪,遇到樊哙、徐晃之类的勇将,顷刻间便为砧上之肉!”被称作密公的蒙面人冷笑几声,非常高傲地点评。“呵呵,呵呵,呵呵!”儒者点头干笑,非常赞同蒙面客的评价。“上次房某奉密公之命去河北联络众豪杰的时候,便已经发现了这一点。那时程名振不过刚入绿林,声名远不如今日显赫。但他只是用一支柳条做的轻箭,便令房某苦心积虑多日的心血付之东流。此子,唉,落到张金称手里,可惜了!”听到他这样说,蒙面客的脸明显的抽搐了一下。有外边的一层白绢挡着,才让人无法看出其脸上的恶毒来。“河北绿林虽然声势浩大,当得起豪杰二字者,也就是窦、程两个,余者,由他们去吧。”“属下已经做了安排。”儒生退开半步,躬身领命。“凭着密公和瓦岗军的名头,他们也都肯给属下一、二分颜面。只是武阳郡守元宝藏,本来说好了月前起兵响应,却被其麾下一个叫魏征的家伙硬生生给阻止了!”蒙面客的脸又抽搐了一下,痛得他眉毛上下直跳。这回,儒生模样的人注意到了,赶紧停止话头,双手上前搀扶住蒙面客,关切地问道:“密公…….,小心些。有道是伤筋动骨一百天……”“嗯,嗯,呃!”蒙面客又痛,又恨,声音立刻变了调。不再像刚才那样高高在上,而是变成了荒野孤狼般的恶毒咆哮,“他,他***。我,谁替我除了此人!”说着话,他一把扯下脸上的白绢,露出张伤痕累累的面孔来。如果忽略那些纵横交错的伤痕不计,此人倒也能算得上一个美男子。凤目蚕眉,鼻直口方,颏下还有五捋长髯飘飘洒洒,平添三分英雄气概。只可惜那些疤痕太杂了,横一道,竖一道,个别未能痊愈的地方还冒着一股股深深浅浅的血丝,就像被恶鬼用利爪抓过了般,要多狰狞有多狰狞。不止是儒生一个,周围的若干文武爪牙全都吓坏了。赶紧跑上前,抱腰的抱腰,扯胳膊的扯胳膊,折腾出一身臭汗,好歹才把发了疯的蒙面客给劝住。“密公,密公,天欲降大任于你,你且不可意气用事。那魏玄成不过是一个芝麻绿豆大的小吏,属下再想想办法,一定能说得元宝藏解开眼前心结!”儒生一边替蒙面客将白绢重新裹好,一边急促地劝解。“彦藻!”蒙面客咬牙切齿,叫着儒生和自己的名字说道:“想当年,姓元的求着我李密帮忙时,是怎样拍的胸脯。如今,我不过是让他往火上再添一把柴……”儒生打扮的人叹了口气,继续低声劝解,“密公何必跟这等小人一般见识。自古以来,雪中送炭者少,锦上添花者多。当日元宝藏有求于你,当然什么都肯答应。如今他见瓦岗军连败数阵……”“房先生,你不要再说了!”一名七尺高的武夫厉声打断。“你看主公都被你气成了什么样子。不就是个元宝藏么,明日一早,我就潜到武阳将他的人头给主公割来!”“伯当尽说些气话!”儒生打扮的房彦藻转过头反驳,“杀了元宝藏,武阳郡必然落入高士达之手。那高贼狼子野心……”“不过一待宰豚犬耳!”王伯当引用李密刚才的评价回应。“得了武阳又如何,经得起我等倾力一击么?”李密的心腹谋士房彦藻本来就跟王伯当等武夫不合,听对方如此自大,忍不住冷笑着嘲弄,“王将军杀他,当然如探囊取物般轻松。只是别遇到其他英雄!”“你这话什么意思?”王伯当立刻跳了起来,指着房彦藻的鼻子喝问。房彦藻微微耸肩,“没什么意思,夸将军武功高强呗!”瓦岗军今年连连败于张须陀之手,直到上个月杨广被困雁门,张须陀麾下三名悍将李旭、秦叔宝、罗士信奉命去塞外救驾,才好不容易喘过一口气来。但这半年多的败仗,却在大伙心头蒙上了一个巨大阴影。翟让所部的内营那边还好些,有三当家徐茂公坐镇,外加上单雄信、程知节等勇将协助,虽然多次吃亏,却没失了锐气。李密所部的蒲山公营这边,却因为吃得败仗过多,内部已经隐隐出现了不稳定迹象。如果换做去年,房彦藻和王伯当两个绝对不敢在李密面前大吵。而现在,他们却不顾李密在旁边气得脸色发黑,互相冷嘲热讽起来。王伯当明白对方话外之意是,他王伯当也就配杀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遇到真正武艺高强的勇将便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一时间却找不到合适的言语反击,只恨得嘴角发青,两眼冒火。几名与王伯当交好的武夫看不惯房彦藻的阴损,却都笨嘴拙舌,根本帮不上什么忙。况且王伯当被罗士信打得抱鞍吐血是事实,大伙都亲眼看到的,谁也否认不了。“王将军的武艺再高,也经不起某些人总把大伙往坑里推啊!”正当众将领被憋得呼呼喘粗气时,门口外突然响起了一个尖酸刻薄的声音。“嘿嘿,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只可惜每次算计完了都是敌人胜,弟兄们每次都是送上门去找打而已!”这话,比刚才房彦藻嘲讽王伯当的言语还阴损百倍,不但讥讽谋划者无能,隐隐还有揭露其与敌人勾结,故意陷害大伙的意思。众武将们终于出了口恶气,哄笑着回头,恰好看见原林虑山大当家,现在瓦岗寨安远将军王德仁笑呵呵地走了进来。此子乃是听信了房彦藻的劝说,千里迢迢来投李密的。但到了瓦岗山后,却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跟房彦藻这个领路人反了目。动辄用言辞挤兑,丝毫不给对方留任何颜面。因为其入伙时自带了两万多弟兄,势力颇大。所以房彦藻纵使心中恼怒,也不敢轻易动用手段对付他,以免逼急了此人,惹得他领兵离开,削弱李密已经非常薄弱的实力。即便是李密,此刻见了王德仁也不敢过于托大。赶紧强迫自己从愤懑与失望中振作起来,笑着迎上前,“德仁今天怎么有空到我这里来了,最近军务不忙么?”“哪有什么狗屁军务!平安无事,张须陀最近突然发了善心,没工夫跟咱们折腾了!老子正好趁机喘口气儿,唉,这半年仗打的,累死老子了!”王德仁挑衅般又看了房彦藻一眼,大咧咧地回应。竟他这么横插一刀,刚才的不愉快场面反而被揭过去了。大伙笑了笑,七嘴八舌地劝道:“德仁千万别掉以轻心,张须陀可是头老狐狸!”“德仁兄还是小心些!半月前周文远便是吃了这种亏!”大伙越劝,王德仁还越来劲儿,“呸呸!周文远那是倒霉催的。我才不像那么呆呢,等着张须陀上门来打。老子把兵分了,拖拖拉拉分出二十里地去。张须陀顶多攻下我第一个营垒。其他的得了信儿,立刻钻山沟子。除非老家伙长了八条腿儿,否则,累死老家伙,他也追不上我!”这倒是个不算办法的办法。瓦岗军损耗太大,短时间内已经没有跟张须陀所部官军硬顶的力量。但瓦岗寨周围地势复杂,林深泽厚,只要不在乎一寨一垒的得失,张须陀仅凭着手中的万余郡兵,根本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把大伙全消灭掉。而这年头,什么都缺,最不缺的就是无家可归的饿汉。只要不被张须陀把老底抄没了,大伙到外边兜上半圈,随便都能再拉起一支队伍来。当然了,这种疲懒战术,也就是王德仁之类的疲懒人物才肯使。换了李密,他宁愿轰轰烈烈地再败一场,也不愿忍受这种被人当兔子追的屈辱。好在他自从夏天时被李仲坚从马背上打下来,毁了容后,一直缠绵病榻。所以眼下瓦岗军的战术还是以保存实力为主,仅在偶尔退无可退时,才硬着头皮跟张须陀打上一仗。每仗的目的也仅是为大队人马赢得转移时间,达到目标后便匆匆撤离,绝不肯再像以前那样跟官军硬碰。李密和房彦藻两个以目互视,心里都很不是滋味。他们知道,凭着王德仁那点儿本事,即便是一触即逃的疲懒战术也未必想得出来。这一切的幕后指使者,必然是瓦岗军三当家徐茂公。而在李密进入瓦岗山之前,徐茂公所带领的瓦岗内营虽然人数不多,却一直有着不败的美名。失去了好不容易才弄到手的军队控制权,便等于失去了整个瓦岗山。李密知道失去瓦岗山这个大招牌对自己意味着什么。这也让他心里对那些阻碍自己成就大业的人愈发憎恶,包括将他打败人,还有骑墙观望,首鼠两端的家伙。甚至,包括那些趁他缠绵病榻,趁机从他手中“窃走”权力的同僚。可在王德仁这种骑墙的实力派面前,李密必须将心里的仇恨深深地掩藏好。轻轻咳嗽了几声,压住众人的喧嚣,他又笑着套近乎:“德仁这招不错,绝对够张须陀头疼一阵子的。可惜李某的伤势还没痊愈,一时还见不得风。否则定然要在山头上观敌了阵,看德仁如何将张须驮活活累死!”“累他不死,半死也将就啊!”王德仁毫不客气地接受了李密的恭维。然后抹了抹嘴巴上的唾沫星子,大声嚷嚷道,“不过我到你这来,却不是来显摆的。我有件正事儿,想跟你问问。”说着话,他眼珠四下乱转。李密身边的文武亲信见此,虽然心里十分不满,为了大局着想,也纷纷笑着起身告辞。待屋子中的人走得只剩下当事两个后,李密慢踱几步,笑着走到王德仁的身边,“说吧,德仁想必有要紧的事情知会我。我保证,出你口,入我耳,决不会让第三人听到!”“哈,密公就是痛快!”王德仁满意地拱手。然后压低嗓门,以只有二人可闻的音量问道:“我听人说,密公和程名振乃一个师傅教出来的徒弟……”刷!李密的眼睛猛然亮了一下,两道凌厉的杀气扑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