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程名振安排了五十名弟兄护送谢映登和房彦藻南返,然后便命令各营兵马整队,准备出。房彦藻知道程名振早已将洺州军打造成了铁板一块,自己即便于此地逗留的时间再长,都不可能完成李密交给的任务,所以也不多叨扰,向程名振道了声谢,悻悻上马。谢映登却不愿意就这样空着两只手回瓦岗交差,先跟房彦藻等人走了几步,然后又突奇想,拨转坐骑跑了回来,冲着程名振等人抱拳施礼,“反正王德仁那边也没我什么事情做,不如我跟着你们一道去信都转转?谢某自信武艺还过得去,临阵厮杀,说不定还能帮上点儿小忙!”程名振没想到这翩翩公子哥居然如此难缠,楞了一下,笑着拒绝:“先前的救命之恩还没报呢,哪敢再多劳烦谢将军!两军阵前,刀剑无眼,一旦害得你受了伤,今后我等就更难跟瓦岗山交代了!”“哪就那么容易受伤了。你放心,我不给你添乱就是!”谢映登马打盘旋,一边四下张望,一边给自己寻找留下的机会。“不信你可以问王统领,我的身手到底怎样?”“你瓦岗小谢的武艺自然是没得挑。不过要跟我们一道,就得听小九哥的将令行事!”王二毛白了谢映登一眼,笑呵呵地接茬。经过昨晚他的介绍,程名振已经知道谢映登与李密等人并非一伙儿。再加上对此人颇有好感,因而犹豫了一下,点头应允:“好吧,那你赶快去换身铠甲。让二毛带着你去库里找找,看有没合身的。战事紧急,我们半个时辰后必须动身!”“不必,我随身带着自个的家伙事呢!借间换衣服的屋子即可。”谢映登见自己的图谋得逞,笑呵呵地回了一句。随即,他把右手食指放在口中,出一声唿哨。原本跟在房彦藻等人一道的队伍内,立刻有一匹青灰色空鞍骏马撒着欢跑了过来“二毛兄弟,烦劳给领个道!”谢映登又提了个微不足道的请求,拉着两匹坐骑跟着王二毛去远。片刻之后,两人又并络回转,均是顶盔贯甲,浑身上下收拾了个整整齐齐。王二毛的全身甲胄都是临别时瓦岗徐茂公所赠,做工十分精良,给其平添三分英气。在他旁边的谢映登则穿了一身暗灰色的柳叶甲,带了顶乌银盔,再加上**的青云璁,掌中的折枝槊,看上去更是干净利落,玉树临风。随同杜鹃前来给程名振送行的女兵们原本以为世间已经找不到比程名振更为英俊的美男子了,一见谢映登,双眼立刻开始闪亮。她们都是江湖女儿,根本就不懂得隐藏自己的真实感觉。远远地看了一眼没看够,便凑近了仔细观看。有些胆子大的甚至伸手扯上其他没注意到的女孩子,一道笑呵呵地围拢过来。谢映登于两军阵前,对矛丛箭雨向来无所畏惧,此刻却楞被女孩子们辣的目光给看红了脸。赶紧找了个由头,提着槊向骑兵队伍中扎去。惹得背后笑声一片,银铃般此起彼伏。趁着大伙的注意力全被谢映登和众女兵们吸引走的功夫,程名振低下头来,冲着杜鹃小声叮嘱道:“不必担心,我去去就回。你和岳父帮我守好家。无论遇到什么情况,都记得及时跟我联络!“鹃点点头,温柔地回应。“很多人慕名前来投奔张大当家,为了不寒大伙的心,他也会慎重待我!”程名振笑了笑,继续安慰妻子。鹃依旧是用一个字做答。双目当中汪洋一片,脸上却始终带着坚强的笑容。夫妻两个成婚以来,一直聚少离多。也就是跟张金称分道扬镳后的这半年里,才高高兴兴过上了几个月平安日子。可安宁的日子总是过得比平常快,眨眼之间,丈夫又要跟人拼命去了,做妻子心中不愿意,却不能如寻常女人那般扯紧他的胳膊。几千双眼睛看着呢!为了军心和士气,心里即便再不舍得,眼睛中也不能有泪落下来。这番小女儿姿态很快就落在了王二毛眼里,为了缓和气氛,他轻轻咳嗽一声,然后打马凑将过来,笑着打趣道:“嫂子放心,有我在呢,保证把个大活人完完整整给你送回来!有道是,小别胜新婚,咱们…….。”三个人本来是笑闹惯了的,以往王二毛上前耍嘴皮子,肯定要被杜鹃反唇相讥。谁料这次杜鹃居然没有跳起来收拾他,而是退开半步,郑重地蹲身施礼,“那就有劳叔叔了。到时候嫂子我会准备好酒菜,给你们哥两个接风洗尘!”“啥子!”王二毛一吃惊,家乡话都冒出来了。习惯于杜鹃策马扬鞭形象的他,哪受得了这份大礼,赶紧滚鞍下马,伸手欲搀,又猛然意识到男女之妨。红着脖子侧开半步,拱手回应:“嫂子,嫂子,你可别吓唬我。你放心,如果小九哥被擦破一点儿油皮,我肯定没脸回来见你!”“走吧,教头用得着你保护么?!”有人在他身后踢了他一脚,善意地替他解围。王二毛跌跌撞撞地跑开几步,然后拉住坐骑的缰绳,默然回头。他看见杜鹃仰着脑袋,又对程名振叮嘱了几句。而程名振则笑着点头,然后毅然拨转坐骑。刹那间,整支队伍都开始移动。长矛和步槊组成丛林,遮断送别的目光。杜鹃好像一直在站着。王二毛心里清晰地意识到。忽然间,他现自己的心被针扎了一下,记忆深处仿佛又闪过了一个模糊的影子。他已经尽力去忘记了,却始终没忘掉。如果她还活着,也会和鹃子姐这样坚强地为我送行吧!他想,心中涌起一丝甜蜜的痛楚。也许是同样是为小九哥送行,而不是我。大军迤逦而行,很快把送别的人影抛在了苍黄色的原野之后。他们在上午跨过清漳,傍晚跨过运河,在清河郡的清源县附近宿营。第二天早晨,天空中开始飘下小雪,开始很稀,落地即化。然后变得又冷又密,打在铠甲上沙沙作响。即便是这样恶劣的天气,程名振也没有命令队伍停下来等待雪停。他只是增加了沿途休息的次数,每当队伍停顿下来,都命令伙夫给众人熬上几锅热气腾腾的姜汤驱寒。如是在泥浆中又滚了一整天,第二个夜晚来临的时候,队伍终于进入了青阳城内。此城早已被张家军扫荡过了,城中十室九空。负责留守的小头目看到洺州军的旗号,赶紧迎上前来,安排大伙到民居中休息。又是送米,又是送柴,伺候得非常周到。问及张金称所部主力的位置,却是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个头绪来。“大当家没有消息给你等么?他最后一次向你下的那道命令,信使是从哪里来的?什么时候的事情,距离现在多久?”程名振被小头目遮遮掩掩的模样弄得很不耐烦,板起脸来质问。虽然已经跟张金称分道扬镳,他头上毕竟还挂着巨鹿泽九当家的名头,因此对方也不敢将其得罪太死。犹豫了片刻,很为难地说道:当家最近一次给我下命令时,人还在漳南附近。那是在七天前,算上信使在路上耽误的时间,应该是九天或十天前,他还在清河境内。”“什么命令?没让你带人前去汇合么?”程名振皱了皱眉头,继续追问。依照当年他在巨鹿泽时定下的规矩,行军打仗时,一定会留下得力部属稳固后方。不给敌人可乘之机,同时也能保障前后方消息能及时传递。显然,张金称已经把过去的规矩统统抛在了一边,这么大个青阳城,留守的喽啰却只有一百多人。带队的还是个蠢汉,问十句话九句说不清楚。有。大当家只是让我想办法再征集些粮草!抓紧时间给他送过去!”小头目嘴巴一咧,满脸委屈,“九当家,不是小的不尽心。你看看,这青阳城哪里还可能凑出更多的军粮了啊。您如果遇到大当家,千万替我求个情。我可是尽了全力了,借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抗命啊!”“知道!”程名振最烦这种没骨头的家伙,又见问不到自己需要的消息,摆摆手,示意对方可以下去休息。那小头目歪着身子向外蹭了几步,犹豫了一下,又掉头跑了回来,闯到程名振跟前,“扑通”跪倒,叩头哀求道:“九当家千万替我说句公道话啊。自从您走了后,大当家的脾气一直不好。如果他以为我抗命不尊,肯定会活剥了我!呜呜……”着话,偌大的男子汉竟哽咽出声。王二毛再也看不下去了,走上前,一把将此人拉起来,恶狠狠地训斥道:“看你那点出息。耸包,真给巨鹿泽丢人。大当家怎么就那么凶了,连个解释的机会都不给你?”“大当家,大当家真的是凶得厉害啊!”小头目一把鼻涕一把泪,哭着告诉,“这半年,他杀了多少人啊。老兄弟们都怕得要死。王堂主,你可是没见过啊……”“没事,我帮你说情。我的军粮还够,可以分一部分给大当家!”程名振无法再继续听下去,铁青着脸答应。头目的话里虽然没有他需要的消息,但至少说明了两件事。第一,张家军因为盲目扩张,粮草压力极大。第二,张金称又恢复了其凶残好杀的作风,或说,那是他的本性,一直没变过,只是在某段时间做了些收敛罢了。听闻程名振肯帮忙,小头目感激泣零。不管王二毛如何阻止,硬跪下给程名振磕了个头,然后爬起来,一边后退一边试探着道:九当家当家这次回来,就不再走了吧?”“什么意思?”程名振看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问道。兄……”小头目支吾了一会,终是把心一横,硬着头皮说道:“弟兄们都,都说,九当家在的时候大当家脾气最好的时候。假若当初您不离开,也许大当家变得没这么快。其实大当家也未必真的舍得你走,如果你能回来的话,想必,想必他心里会高兴得很!”知道了,你下去休息吧!”程名振笑了笑,不置可否。如果当初留在巨鹿泽,恐怕早就被张金称给宰了吧?他知道那几乎是命中注定结果,但这些话,没必要每个人都说上一遍。自己看清楚了,自己及时地逃开了,也就足够了。头目见劝不动程名振,也不敢再劝,施了个礼,怏怏地退了下去。屋子中的气氛立刻变得有些严肃,谁都明白,张家军眼前看上去声势浩大,实际上却已经成了空壳子。一旦遭遇挫折,恐怕连脚跟都难以在清河郡站稳。谢映登是个客将,本不该多插嘴。但不忍看到大伙神情如是严肃,咳嗽了几声,笑着建议,“眼下咱们即便冲到最前方去,也未必能帮上多大忙。稳妥起见,不如着手将附近的几个县城巩固住……”“这附近一马平川,根本无险可守!”程名振摇头打断。“咱们的兵本来就少,分散开后,恐怕更起不到什么作用。”“倒也是,我失策了!”谢映登想了想,爽快地承认错误。“那就多派些斥候,盯紧了周围的动静。不但官府那边要盯,其他绿林豪杰那边也要盯!”程名振点头接纳,立刻着手加强周围的警戒。同时派了一小队人前往清河与襄国两郡的交界,重新检查运河与漳水上所有桥梁情况。待把后路谨慎地安排妥当了,外边的雪也晴了。又赶了个大清早,洺州军拔营启程,继续向北杀去。一路上,村庄堡寨多数都变成了废墟,劫后余生的百姓们躲在草丛中,望着过路的兵马,满眼怨毒。偶尔也能遇到几座幸存下来的庄园,都是青一色的石头墙,雕楼上隐约闪烁着强弩的寒光。见到洺州军的旗号,他们立刻用绳索坠下粮食、干肉和铜钱。算作犒军之资,宁可倾家荡产,也请好汉们早早地上路。除了无家可归的百姓外,途中最常遇到的,便是一伙伙打着各色旗号,前来投奔张金称的绿林豪杰。说是前来投奔,他们却不急着向北赶路,而是把张家军曾经洗劫过的村寨,再像梳头一样再度搜检一遍。把最后的一点点粮食和财产也夺走,背后留下一地的绝望。看到洺州军,这些绿林豪杰们的眼神很是尴尬。他们不敢当着程名振的面儿抢劫,却也不愿意白白错过打秋风的机会。好在程名振急着赶路,也没有为难他们。只是叫过几个头目,问了问张家军的可能位置,然后自顾去了。根据沿途豪杰的指点,跨过转头向东的漳水,进入信都郡之后,大伙终于得到了张金称的确切位置。“就在一百里外南宫城附近,有可能继续向北追下去了。张大当家命我等去攻打渝县,拿下县城,取得军粮后再前去跟他汇合!”被拦住去路的悍匪雷万年很不耐烦地介绍。在他眼里,此刻满身泥浆,疲惫不堪的洺州军根本就是来分好处的。张大当家麾下二十万众,随便哪一哨兵马不比眼前这伙气势足?要打仗,还用得上他们?有三山五岳的豪杰就够了,冲上前一人一口吐沫,也能把敌军活活淹死。“请问雷寨主,张大当家前几天不已经杀到长乐城下了么?”程名振装作没看见对方脸上的不耐烦,恭恭敬敬地求教。“还不是那个杨白眼?打仗不行,跑得可怪快的。长乐城外,被咱们冲上前去,顷刻之间便打了个唏哩哗啦。他一看事情不妙,不敢往北去投衡水河,掉头又往南下去了!”雷万春又扫了程名振等人一眼,得意洋洋地教训。“如果你们早来一步就好了,早来一步,堵住南宫那边的官道,杨白眼就被咱们活捉了!”“可惜我等来得太迟,没见到雷寨主的雄姿!”谢映登接过话头,非常认真地拍了雷万年一记马屁。雷万年被拍得筋酥骨软,笑了笑,咧着腮帮子回应道:们现在来得也不算太迟。打下长乐后,张大当家就要正位称帝。你们赶上去,说不定也能捞个将军当当。”着话,他又望了一眼程名振头上的旗号,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般,很诧异地反问:“洺州军?哪个洺州军?莫非你们是程名振的部下?”“正是!”程名振笑着点头。看我这眼神儿。”雷万年好生尴尬,连连拍打自己的脑门。他是两个月前才带着部众投奔到张金称麾下的,无论是资格,还是声望,都远不如程名振。猛然觉自己在鲁班面前耍了小半天斧子,不禁心虚异常。将脑门都拍红了后,才讪笑着建议:我就不耽误几位好汉爷赶路了。我奉命去打,打渝州,得赶紧着,大当家等着我的军粮呢!”程名振挥手与对方告别,然后调转队伍,直奔南宫城。凭着几年来领兵打仗锻炼出的直觉,他认为杨白眼带着张金称在信都郡南部兜***,恐怕不仅仅是慌不择路那么简单。这背后一定隐藏着什么阴谋,自己如果去得晚了,也许就来不及提醒张金称注意。心中越是急得火烧火燎,程名振越不敢催促弟兄们加快脚步。战场就在眼前了,一旦局势对张家军不利,疲惫不堪的援兵肯定无法力挽狂澜。这样想着,他走走停停,每行进十余里都要带住坐骑整顿队伍,同时将骑兵们全部当斥候撒出去,分头探听附近的军情。又走了堪堪一整天,马上要抵达南宫城外的时候,前方突然传来了消息。张金称正带领大军与一支来历不明的人马厮杀,战场形势十分严峻。“谁的兵马,多少人?什么时候开战的?”程名振大吃一惊,拉住斥候的马缰绳追问。“不清楚!刚刚开战!”临时改行做斥候的骑兵气喘吁吁地汇报。“雄校尉已经带人靠近了打探了,让我先回来报信。他说,请您立刻原地结阵,以免被败兵冲乱队形!”“什么话?”洺州军宿将张瑾非常不满地呵斥。“他怎么知道张大当家要败。不是刚刚开战么?”“说清楚点儿!”“你到底看清楚没有?”“别乱给人下咒!”众将士眼下虽然脱离了巨鹿泽,心头毕竟还念着几分香火之情,很不满意斥候胡言乱语,七嘴八舌地质问。临时改行做斥候的骑兵被大伙训得眼睛都红了,抹了把汗,梗着脖子犟嘴:“张大当家的帅旗都被人冲倒了,能不败么?嫌我没看清楚?你们也有马,自己去看啊!”“臭小子,脾气还挺大!”王二毛冲出队列,伸手给了对方一个脖搂,随后,他双腿一夹马镫,“我去看一下,老雄是我的人,很沉得住气!”话间,远处已经有溃兵出现。先是零星几十个,然后是几百,几千。一个个如遇到鬼怪般,哭喊着向这边逃了过来。这情况,已经不需要王二毛再去细看了。程名振当机立断,大声喝道:“列阵,步槊手、盾牌手上前,定风锥!”“列阵,步槊手、盾牌手上前,定风锥!”亲兵们扯着嗓子,将命令传到全军。然后吹响号角,一遍遍重复,“呜呜,呜呜,呜呜呜……”定风锥乃是步卒受到骤然袭击时所常用的一种应急队列。由前到后呈一个钝三角型,正面有锋,可以分解冲击的压力。转眼之间,训练有素的洺州军已经完成了队形变换,程名振深吸了一口气,举起令旗,大声喊道:“槊锋向前,弓箭手,阵前五十步封锁。敢闯阵,一概射杀!”“呜呜,呜呜,呜呜…….”残酷的角声,将血淋淋的命令传了下去。军阵前方立刻长出了数以百计的槊锋,宛如一支支呲开的狼牙。羽箭破空,将阵前五十步范围迅速覆盖。亡命奔逃的溃兵猝不及防,被硬生生射翻了一大片。“齐声喊,两侧分散,敢直冲军阵理会眼前翻滚挣扎的溃卒,程名振继续号施令。“散开,散开到两侧去,敢直冲军阵亲兵扯开嗓子,用尽全身的力气提醒。无需他们再强调,血淋淋的现实横在面前,溃兵们再也不敢靠近军阵半步。好在他们的人数还不算多,来得及改变方向。呼啦啦分作两股人流,绕向洺州军两翼而去。见到溃卒开始分散,程名振长出了一口气,低声下令:“让他们到咱们身后,重新集结!准备反击!”“到洺州军身后结阵,九当家来了,你们怕什么?”亲卫们齐声高呼,试图稳定溃卒的情绪。“结阵,跟在洺州军身后,看看情况再说!”王二毛、谢映登等无法在军阵中挥作用的人纷纷出马,主动承担起收拢溃卒的作用。可惜败兵之中,大多是张金称最近几个月才招揽来的新锐,根本没跟程名振并肩作战过,所以也不会因为几句话而重新振作。大多数人绕过洺州军后,立刻向更远的地方逃走。只有极少数,十成之中不到一成的喽啰,慢慢地停住脚步,站在洺州军背后观望。王二毛气得两眼冒火,抽出刀来就要杀人立威。谢映登用长槊拦住了他,摇头苦笑:“你能追上几个?胆子都吓破了的,即便强留下来,敌军一冲,立刻再次溃散,反而影响了咱们的士气。要走尽管让他们走,能主动停下来的,方为可同生共死之士!”王二毛想了想,不得不承认谢映登的话有道理。所以也不再阻拦别人逃命,只是匆匆地将停下来的人收拢成一队,跟在洺州军身后集结成方阵。当他焦头烂额地忙完这些后,第二波溃兵已经又败到了眼前。比刚才那波人数更多,秩序更加混乱。以至于程名振下令连放了三波箭,才用鲜血和尸体稳住了阵脚。溃兵们带着恐惧和怨恨向两侧奔逃,洺州军将士则带着自豪和紧张,集中目光,从人逢里朝正前方张望。低沉的阴云下,他们看到了潮水般的人流,全是溃兵,像群鸭子般,惨叫着朝自己退来。“雄阔海,雄阔海!”有人低声惊呼,从人群中找到了熟悉的身影。雄阔海是跟随王二毛从瓦岗军回来的勇士,虽然跟大伙接触的时间极短,但很多人已经见识过了他的惊人膂力。即便如此一个能力举两头石狮子的壮汉,也被人流冲得无法带稳坐骑。跟在雄阔身边还有二十几号骑兵,都是洺州军的士卒,都被乱军携裹着,犹如一团洪流中苦苦挣扎的蚂蚁。眼看着雄阔海等人再挣扎下去,就要被自家弟兄给活活踩死,程名振咬着牙下令,“段清,带三百弟兄,把他们接过来!”清大声答应,一手持刀,一手持盾。“弟兄们,跟我来!”他的本部弟兄立刻跟上前去,在行进中重新建立一个完全用盾牌和横刀组成的锥形进攻阵列。逆着人流,硬用盾面和刀锋开出一条血淋淋的通道,挤到了雄阔海身边。“雄大哥,跟我走!”上前扯住对方的马缰绳,段清大声喊道。的!”雄阔海满脸地不甘心,骂骂咧咧。方才,他根本没凑到张金称的本阵前,大军便已经开始溃败了。同去的弟兄折损了十几个,没一个是死在敌人手里,全都是被自己人撞下坐骑后又踩成了肉酱。“快走,留的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此刻段清已经顾不上再想着如何挽回败局,而是只希望救出自己认为该救的人。所谓兵败如山倒不过是如此。任何试图拦住山崩的人,往往会都被压在泥土碎石之下。雄阔海也知道大势已去,又骂了几句,带着骑兵跟在步卒身后,缓缓地推向洺州军本阵。这么大一座军阵,溃卒们不可能看不见。但他们已经完全失去了取胜的信心和愿望,只是麻木地绕开军阵正前,避免被程名振当场下令格杀。绕过之后,便继续狼奔豚突而走,连回头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到底是什么样的神仙来了,能让张家军怕成这个样子?程名振又惊又愧,百思不解。印象中,即便当年遇到王世充的偷袭,巨鹿泽也没败得这般狼狈过。虽然眼前的张家军已经不是当年的那支张家军,但人数和装备方面,却都丝毫不逊于前。正当他一筹莫展间,第三波溃兵已经败到了近前。这波溃兵是货真价实的张家军,虽然一样是溃逃,但偶尔互相之间还能照应一二。透过重重人群,程名振看见了六当家孙驼子被五当家郝老刀夹在腋窝下,一道逃命。不时有郝老刀的亲兵回头结阵,试图为主将争取更多的逃命机会。但或是被溃卒冲散,或是被敌人当场格杀。到了此时,洺州军众将士才有幸看到了敌人的真面目。只见他们从头到脚都披着铠甲,手中持着长长的马槊,十几人分成一小队,虎入羊群般在溃卒中肆意纵横。没人能阻挡他们的去路,即便是曾经受过程名振训练的张家军锐士也不能。失去了统一指挥的锐士就像砧板上的鱼一样,被人手起刀落便砍成了两段。根本没有力量还手,根本给对方造不成任何威胁。那是一群货真价实的老虎,隔着很远,你便能感觉到他们身上散出来的凛然杀气。他们根本没将对手放在眼里,随便起一次冲击,便能在张家军当中撕开几道血淋淋的大口子。而没被他们穿在槊锋上的大部分喽啰都只敢庆幸自己逃过了劫难,却不敢转身迎战。有人甚至明明听到马蹄声就在自己背后了,近在咫尺,却丝毫不敢回头。简直是奇耻大辱。一种从没有过的屈辱感从头顶一直流向程名振的脚底。虽然他曾经很瞧不起张金称这些绿林同行,但毕竟,双方曾经长时间并肩作战过。郝老刀,孙驼子的麾下,还有不少他辛苦训练出来的锐士。而现在,他曾经引以为傲的锐士却被人像杀羊般,在他眼前肆意屠戮。同样无法忍受这种屈辱的还有王二毛和谢映登等人。他们不需要像程名振这样,无论心里受到多大煎熬也要苦苦忍耐,稳住阵脚,守住大伙逃生的希望。他们主动向程名振请缨,带领两百生力军迎了上去,一伙接下郝老刀,一伙直奔嚣张的强敌。“二毛,别去,你不是对手!”郝老刀缓过一口气,立刻将孙驼子交给谢映登,自己挥舞着双刀前去支援王二毛。没等他靠近,王二毛已经被敌军逼得节节败退,完全靠一股子傲气支撑,才勉强没加入溃兵的行列。“有本事冲老子来!”怒吼一声,郝老刀挥刀冲入敌军当中。两名骑兵先后被他砍落马背,他附近的敌军小队立刻停止了对王二毛的追杀,在一名军官的带领下,拨转坐骑。来自塞外的高头大马出凄厉的长嘶,骤然加速。一杆丈八长槊,直奔郝老刀前胸。郝老刀用左手兵器奋力向外一击,将长槊荡到了一边,右手借战马的冲击速度横扫。这一招,几乎是十拿九稳。但对手就在刀锋及体前突然侧开身,躲过了郝老刀的必杀一击。随后,此人根本不回头恋战,从郝老刀身边急冲而过,长槊挥舞,将刚才受到的窝囊气全撒在附近的巨鹿泽喽啰身上。溃卒们惨叫连连,在槊锋尸横遍地。郝老刀厉声咆哮,却无法追上前将对手力劈马下。就在第一名骑兵与他擦肩而过的时候,第二名骑兵已经冲到了他眼前。还是毫无花巧的当胸一刺,还是仗着兵器长度制造的距离侧身一闪,还是把剩余的怒气全撒到了喽啰兵们身上。而郝老刀却不得不振作精神,迎接第三杆刺到身边的长槊。转眼之间,已经有五、六名骑兵与郝老刀交上了手,其中一人因为身法稍欠火候,被郝老刀扫下了坐骑,生死不明。剩下的却连个油皮都没伤着。而武艺精熟的郝老刀却被累得气喘吁吁,再坚持下去,十有要晚节不保了。“鸣金,把所有人撤下来!”程名振在远方看得真切,知道再打下去也没什么便宜可占。立刻命令亲兵出信号,召唤王二毛和郝老刀两个并入本阵。清亮的锣声响起后,王二毛抛弃了对手,拨马逃了回来。郝老刀不甘心地冲着敌军骂了几句,也虚晃一刀,闪出战团之外。此刻,与他们纠缠的官军也现了程名振的队伍。居然丝毫不觉得紧张,与羽箭射程之外从容地调整策略,不再肆意砍杀张家军溃卒,而是尽量将溃卒们驱赶成团,一团团逼向洺州军本阵。也就是这种百战精锐在一瞬间才能想得出来驱赶溃卒冲阵的计策。换了别的队伍,即便军官能想得到,底下人亦未必有本事贯彻执行。程名振看出情况对自己一方不利,赶紧敲响战鼓,试探着向前逼去。队伍刚刚开动,敌军倒没做出任何反应,站在队伍后观望的溃卒们却吓得呼啦一下,奔逃殆尽。“长槊手,大步向前。弓箭手,正前方八十步,行进间漫射!朴刀手,护住队形。骑兵扯向两翼警戒…….”不管绿林同行们怎样四散奔逃,洺州军都有条不紊地执行了程名振的将令。伴着沉闷的战鼓声,他们用槊锋和羽箭在自己人中间开出道路,缓缓向敌军压去。正在组织手头兵马驱赶溃卒冲阵的隋军小将没想到绿林豪杰当中居然还有胆敢跟自己硬碰硬的,忍不住楞了一下,旋即在脸上露出了佩服的笑容。“调整队形,锋矢阵,杀穿他们!”听声音,此人年龄不大,命令中却透着身经百战的果决。二百多名武装到了牙齿骑兵缓缓在此人身边聚集,缓缓汇聚成了一支长箭。锋矢向前,笔直地迎向洺州军逼过来的大阵。就在此时,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号角声。“呜呜,呜呜,呜呜…….”仿佛有人在关切地呼唤。刚刚动的隋军小将看了洺州军一眼,撇了撇嘴,“算你们走运!”丢下一句骂声,不管对方能否听见,他毅然拨转坐骑,向号角响起处奔去。沿途又遭遇无数溃退下来的绿林豪杰,其中不乏可以换取战功的大鱼。他们却策马而过,仿佛对送到手边的战功视而不见。如此进退有矩的官兵,虽然是敌人也令人钦佩。见对方奉命回撤,程名振立刻改变战术,将自己的队伍也停了下来。没等他顾得上擦拭额头的汗水,获救的孙驼子和郝老刀两个已经互相搀扶着跑到近前,一边喘息,一边大声恳求:“小九,赶快,赶快想办法救救大当家,想办法救救大当家!”程名振也正急着找张金称,以便问明这仗到底是怎么打的?怎地输得如此狼狈,如此混乱?几乎在郝老刀等人开口的同时,他大声问道:“大当家在哪里?对面到底是谁?”“大当家?”孙驼子和郝老刀茫然四顾,满脸惭愧。“我们也不知道大当家跑哪里去了。敌军突然杀将出来,一下子就把大伙全打懵了。你赶紧想想办法,大当家如果落在敌将手里,肯定非死不可!”“到底是谁这么厉害?!”程名振感到像做了一场噩梦般,眼前一切景象都非常不真实。他也曾设想过张金称如此猖狂,有朝一日肯定会吃到败仗。但至少张金称应该跟官军声势浩大地打上几个回合,让人见识见识双方的实力。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败了,就像被隐藏在黑暗处的刺客一剑封喉。这种仗,他从来没经历过,也从来没想到过。“我知道他是谁!”谢映登不知在什么时候又凑到程名振身边,低声答复。名振只顾得上问了一个字。随后便被谢映登的急促的话语给淹没,“现在咱们锐气尽失,绝对不可跟此人交手。趁着他没杀过来,赶紧走。不走就来不及了!”顿了顿,一直从容不迫的瓦岗谢映登咬着牙补充,“是李仲坚。在今天这种情况下,咱们肯定不是他的对手!”此言一出,反而激起了程名振的三分斗志。他眉头一皱,冷笑着道:“李仲坚是谁,难道长着三头六臂么?五叔,你好好想想,最后看到大当家时,他在什么位置?想清楚后,咱们一道去救他!”“不能硬拼!”冲动过后,郝老刀突然又冷静了下来,像个霜打了的茄子般,耷拉着脑袋说道。“算了,这小家伙说得对,咱们已经失了先手,士气又丧尽了。去多少人也是送死的货。你给我几匹好马,我带着自己的亲兵去吧。能救,就把大当家救出来。如果不行,就一起死了吧。大伙欠人家的,早晚都要还?”“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不但程名振被弄得莫名其妙,孙驼子也被郝老刀没头没脑的话绕得眼冒金星。“那人是孙老当家的徒弟。”郝老刀突然动了感情,抽了抽鼻子,哽咽着道。“我走了,小九,尽量多救些弟兄回去,张二和我做了鬼也会念你的情!”孙老当家?怎么又跟孙安祖扯上了关系?程名振仿佛突然掉进了一团迷雾中,根本分不清东南西北。六当家孙驼子比他入行早,听完郝老刀的话,喟然长叹,“唉——”叹罢,跟王二毛腰间抢了把横刀,趔趄着向郝老刀追去。程名振即便心肠再硬,也不忍眼睁睁看着两位曾经对自己有恩的老人去敌阵中送死。赶紧纵马出列,拦住郝老刀的马头,大声道:“我不还是巨鹿泽九当家么?你们什么时候把我开革出泽过?要去,大伙一块去。我就不信…….”没等他将话说完,远处又传来一阵人喊马嘶。只见几十名浑身上下被鲜血湿透了的亲卫,簇拥着一个披头散的人撤了下来。在他们身后,几十名官军骑兵像送行般缀着,不疾不徐。“是大当家!”郝老刀绕开程名振,拍马迎了上去。孙驼子,王二毛,瓦岗谢映登等人唯恐出现意外,也急速纵马跟上。说来也怪,那些官兵看到有人接应张金称,居然拨马退走了。仿佛他们今天厮杀的对手根本不是巨鹿泽般,或说早已不再把巨鹿泽群雄视为对手。众人才不管这些,得到机会,七手八脚从人群中接过张金称,簇拥着护送到程名振眼前。张金称看到了程名振,终于回了些心神,惨然一笑,“你来了,我就知道你会来。我早就知道!”罢,他喷出一口鲜血,直挺挺地从马背上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