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方既然都已经做了决一死战的打算,洺州军的一举一动自然都没逃过对手的眼睛。发现程名振在初步战斗目标落空后,并没有急着立刻发动第二波攻击,而是停下来整顿队伍。虎牙郎将桑显和心里油然涌起一股钦佩。只有怂人才喜欢捏软柿子,。如果程名振只是个胡冲乱撞的草寇,此战即便他桑显和最后力挽狂澜,也没有任何荣耀可夸。可如果程名振的表现确实像传说中那样英勇机智,左武侯纵使惨胜,胜利的辉煌也足以弥补战死者心中遗憾。双方都尽可能抓紧时间地调整队形,为即将爆发的恶战做最后的准备。当洺州军的画角昂然吹响时,左武侯的吹鼓手立刻群起而应。两军尚未接触,号角声先在夜空中交起手来。一方如山呼海啸,一方如潜龙腾渊,慷慨激扬,桀骜不驯。士卒们身体的血液骤然被加到燃点,随着主帅一声令下,轰然炸开,相对着冲了过去。短短的二百步距离转瞬即被迈过,双方的弓箭手都试图尽最大可能削弱敌人的战斗力,却都没多少建树。如此短的时间,即使射艺最娴熟者顶多也只能发出三箭。其中一大半落到空处,一小半被盾牌隔开,零星几支命中目标,带起一团团暗红色的血雾。有人倒地,发出凄厉的哀号。却没有人施以援手。狭路相逢,稍微的停滞便可能决定战斗的胜负。受伤者只能自求多福,在血流尽之前别被自己人踩死。跑动者则张开嘴巴,厉声狂喊,“杀—啊啊—啊啊———”“轰!”大地仿佛晃了晃,所有叫喊声突然停滞,一大团暗红色的浓雾从两军汇聚处猛然腾起,瞬间绽放,妖异如花。双方正面开始接触,彼此的前锋都试图撕开对方的阵型,长矛巨槊犬牙交错,挑开对方的防护,刺进对方的身体。格斗技巧娴熟者在千钧一发之际侧向拧身,让开身体的要害。反应稍慢的人则被槊锋捅了个对穿,哼都来不及哼,当场气绝。“让开,让开,挡我者死!”正面队伍顶在一起,胶着不动后,双方的侧翼也发生了接触。王飞好容易捞到一次不为他人做嫁衣的机会,兴奋得两眼冒光。一手持刀,一手持盾,砸翻眼前对手,率先挤入敌阵。周围的左武侯士卒立刻向他聚拢,长矛、横刀、铁槊并举,试图将他绞杀在阵中。跟在王飞身后的亲信脊背挨着脊背紧紧组成一个铁三角,护住自家将领的身后和两侧,不让王飞四面受敌。趁着敌军右翼的吸引力都被集中到王飞所部身上瞬间。段清瞅准机会,在距离王飞二十步左右的位置,进行了第二次突破。他的选位很狡猾,刚好卡在敌军队伍发生变形,底层军官来不及补好的空挡处。一瞬间,竟直接前冲了近二十步。但便宜买卖到此为止,在桑显和的指挥下,敌军的防御重心迅速向右翼倾斜。段清带着自己的部下左冲右突,杀得浑身是血,再也难向前多推进半步。尽管前进道路被敌军所阻,弟兄们各自陷入了苦战。段清所发起的这一记强攻还是极大地缓解了王飞等人所受到的压力。趁着敌军手忙脚乱的时候,更多洺州军喽啰冲入敌阵,与王飞等人汇聚在一处,咬住对方死不松口。左武侯的右翼所承受的压力如此之大,以至于桑显和不得不再度调整部署。他吹响号角,命令跟在自己背后的一部分士卒向右翼移动,以免阵型被敌军拦腰切断。而在应付着来自右翼压力的同时,他的目光还得时时刻刻盯紧程名振,以免其从中路制造麻烦。洺州军的真正杀招肯定不在右翼,多年的临阵经验,令桑显和的定力远超常人。眼下右翼和正前方已经形成胶着状态,每一刻都有数十人惨叫着战死。但决胜的关键点必然不在这两处,如果程名振只有这两下子,他就不会凭着一票流贼将河北南部各路郡兵压得难以抬头。如果他桑显和现在就把最后的力量全投入进去,他也对不住自己百战之后换来的赫赫威名。发觉桑显和没被自己的虚招所调动,程名振只好继续增加正面攻击力度。他带领自己的亲兵,从中线一直推进到最前方。与担任前锋的张堂柱和孟大鹏等人一起,组成了一把沉重的铁锤。一下下猛砸,一下下砸得敌阵血肉横飞。左武侯的前锋有些抵抗不住,被推着慢慢后退。几名悍勇的低级将领逆流而上,试图通过反冲击来加固本阵防线。程名振将手中长槊凌空投过去,正中当先者的脖颈。笨重的长槊足足刺进了两尺多深才停顿下来,血顺着槊锋喷涌而出。已经停止呼吸的左武侯军官却没法倒下,被长槊的余力带动着,徒劳地于自己的亲兵当中打着晃,左摇右摆。终于有人发觉了他的异状,用手将其拦腰抱住。半空中的长槊由于重量的原因旋转着掉落,槊纂着地,槊刃割断了猎物的整个脖颈。“刘将军,刘将军…….”失去将领的亲兵放声干嚎,瞪起血红的眼睛冲向程名振所在位置。孟大鹏率先迎上,左手中砍柴斧猛地一挥,将距离自己最近的隋兵卸掉了小半个身子。红了眼睛的亲兵们立刻放弃了程名振,乱纷纷将孟大鹏围在了中间。正杀得兴起的孟大鹏冷笑连连,两把砍柴的斧头抡得像风车一般,挡开对自己威胁最大的一根长矛,斧头冲着敌人前胸口暴露的空门砸过去,击碎对手的胸骨。随即,他迅速拧身,将另外一把长矛夹在肋下,单斧顺着矛杆横扫。持矛的敌兵躲避不及,半个手掌都被斧头砍掉。孟大鹏暴喝一声,松开矛杆,又是当头一斧,把抱着手指惨叫的左武侯士卒砸了个脑浆迸裂。就在这时,程名振也靠上前来。带领自己的亲兵迎住那些红了眼睛的报仇者。有组织的配合杀人效率永远好过单打独斗,转瞬间,那位刘将军的亲兵已经被砍杀殆尽。洺州军的将士们哈哈狂笑几声,转头奔向下一个目标。看到敌将如此勇猛,桑显和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为了不付出太多无谓的牺牲,他将自己身边武艺最娴熟的侍卫队正叫过来,冲着程名振指指点点。那名护卫队正全身都包着板甲,看上去就像个铁疙瘩。但动作却非常利落,拱手领命之后,立即点了二十几名武艺精熟的老兵,直扑程名振眼前。半途中有洺州军喽啰试图与其交手,居然被他们这伙人一刀一个,全部砍成了碎片。“陌刀阵!”程名振听到部属的惨叫声,猛然扭头。他认出了敌将手中的兵刃。那是大隋步战第一利器,长柄陌刀。当年隋军以此阵硬撼突厥狼骑,以五百对三千,人一刀,马一刀,连人带马杀得突厥狼骑魂飞魄散,一口气逃出几千里不敢回望。他没想到自己居然有幸试试陌刀阵的锋利,苦笑一声,从亲兵手中接过一把长缨。“跟我来,冲垮他们!”没等程名振发动,校尉张堂柱已经带队迎了上去。三十几杆长槊平端,试图以楔形槊阵将对方驱散。“小心!绕开,侧面突破!”程名振心头一紧,大声提醒。无奈两军交手之时,四周过于嘈杂,张堂柱根本没听见他的指点。转眼之间槊阵与陌刀阵相遇,铿锵声刺耳不绝。再一转眼的功夫,张堂柱握着断裂的槊杆倒下,双目圆睁,满脸不甘。三十几杆长槊,只换下了五、六杆陌刀。如此惨烈的交换比令周围的洺州军喽啰俱是一惊。就在这一愣神的功夫里,身披板甲的左武侯勇士用刀尖向程名振遥指,呐喊一声,带领其余的陌刀手恶狼般扑上。“结圆阵防御,注意彼此间配合!”如此情况下,已经容不得程名振闪避。他举起长矛,正对着攻击者挑了过去。矛杆被对方用力拍歪,刀锋急劈而下。程名振拧身避让,矛杆当做棍棒横扫。对手身边的亲兵用陌刀硬挡了一记,他的亲兵瞅准时机一矛捅向对方小腹。“啊!”“啊!”惨叫声不绝于耳。两名将领都在千钧一发之际躲开了敌人的攻击,二人的亲兵却都付出了生命为代价。程名振快速拧身,又是一记侧旋横扫。以矛为棍,绊向敌将的双腿。敌将被浑身上下的沉重护甲所累,来不及跳开,竟然把陌刀重重向脚边一横,硬挡矛杆。“铛!”地一声,程名振的长矛砸在陌刀锋刃处,断为了两截。与此同时,两声惨叫传来,他左右的亲兵分别倒在了敌军刀下。全身包着板甲的敌将厉声狞笑,举起陌刀,便欲给对手致命一击。还没等他的刀锋落下,鼻孔中突然闻见一阵血腥,紧跟着,他的眼睛一涩,泪水源源不断地流了下来。“给张校尉报仇!”程名振大叫,收回沾满血水的战靴,挥动矛杆击打对手耳畔。一切有效的杀人手段都是正当手段,流寇作战,向来没有光明正大的说法。见到自家主将出其不意用污泥迷了敌人的眼睛,喽啰们非但不觉得羞耻,反而有样学样,手脚并用,接二连三地将地上的污血和泥巴朝陌刀手们的脸上糊去。持陌刀者都是军中顶级精锐,身上的护甲远好于普通士卒。但是今天,这身极品铁甲却成了他们的累赘。纵使有十几名喽啰被陌刀砍翻,其余的喽啰们却坚持不懈,阴招叠出。片刻后,程名振面前的将领被他活活敲晕。另外的十几名陌刀手或者被泥浆迷住了眼睛后砍死,或者被喽啰们用绳索绊倒,生生勒死,竟然全军尽墨。把这一切看在眼里的桑显和气得七窍生烟,恨不能亲自上前,砍下程名振的脑袋以告慰弟兄们在天之灵。正如他所愿,收拾掉敌手的程名振捡了把陌刀,冲着左武侯中军厉声高呼,“杀,杀桑显和!”“呜呜,呜呜,呜呜————-”亲兵奋力吹响号角,宣布最后一击开始。段清、王飞、孟大鹏等人立刻响应,拼着全身力气向中军猛冲。“就这点伎俩?”桑显和怒极之下,反而愈发怀疑程名振在使诈。右翼和前军都打成了一团糟,他的左翼所遭受到的攻击却一直不痛不痒。据那边的将领派来的亲兵汇报,有一名傻乎乎的黑大汉多次发起的冲击,但每次都被大伙齐心协力打了回去。“如果主攻方向真的在左翼,程名振所付出的代价也忒大了些!“望着越来越激烈的战况,桑显和皱着眉头暗想。如果换了他与对方易地而处,他绝不会让属下做这么大的牺牲。可以预见,这一仗即便洺州军侥幸取胜,其本身也必伤筋动骨。天亮后,魏德深和段令名二人随便一个领军杀过来,都足以将洺州军杀得片甲不留。正犹豫间,他突然听见自己的左翼传来一阵嘈杂。“啊——““啊-——”“呀,小心——”。桑显和心中一紧,迅速回头,看见一名铁塔般的壮汉挥舞着根着了火的大棍子,迅速向自己这边跑来。整个左翼几乎都围绕此人而动。几十名杀得浑身是血的洺州流寇跟着黑大汉在跑,更多的左武侯士卒则紧紧地追在洺州流寇之后。没人再能挡住这家伙,桑显和身边先后有数名忠勇的亲兵舍身扑上,被此人用两头带火的大棍子左右一撩,都灰头土脸的败到了一旁。没等桑显和调整部署,壮汉已经杀到他眼前。“让开了,砍帅旗的来了!”此人疯疯癫癫的大叫,将棍子上的两团火球来回乱滚。桑显和的亲兵不怕死,却经不住烧,要么被点着了头发,要么被火星溅伤了眼睛,狼奔豚突,抱头鼠窜。“给我拿下他!”见对方马上就要冲到帅旗下了,桑显和不得不将手中的预备队派了上去。前方、左右两翼的敌军都出现了,程名振的所有招数已经用完。拿下黑大个儿后,接下来便是他桑显和的时间,他要用敌人血与火给流寇们一个教训,告诉他们如何才是一个合格的将领,如何指挥作战。“诺!”早已迫不及待的左武侯后备部队大声回应,然后齐齐的转身,潮涌般扑向黑大个儿等人。看到自己一下子招出来这么多隋兵隋将,黑大个儿雄阔海知道无论如何也杀不到帅旗下了,急得哇哇大叫。抡起两头绑着火把的大棍子转了半圈,再度迫开临近自己的隋兵。然后双手猛然一松,“招家伙吧,你!”。大棍像只风火轮般从空中掠过,直奔桑显和的帅旗。众隋军将士未曾料到到雄阔海会玩这样一手,纷纷举兵器阻挡,哪里还挡得及。耳畔只听“啪”地一声脆响,两头带火的木棍飞过三十余步距离,正砸在旗杆中央。硬木做的旗杆晃了几晃,终归又挺直。没等旁观者欢呼出声儿,一道火苗顺着旗角窜了起来,顷刻间蔓延到了整个旗面。“旗子被我点了,旗子被我点了!”雄阔海唯恐别人不知道坏事是自己干的,举着手臂高呼。喊完了,他躬身从地上抄起一根长槊,倒拖着向战阵外跑去。一边跑,一边继续叫嚷道:“走喽,走喽,完成任务喽,风紧扯呼!”“帅旗着火了,桑显和败了!”程名振麾下没有一个省油的主儿,看到敌方帅旗被雄阔海点燃,立刻扯着嗓子嚷嚷起来。“胡说!胜负未定!”桑显和气得鼻子都歪了,情不自禁地开口反驳。他的声音却被更高的呐喊声所吞没,“帅旗着火了,桑显和败了!官兵兄弟们,赶紧扯呼吧!”这都是哪根哪啊?桑显和简直是哭笑不得。帅旗代表着一军之威严,中途被敌军毁掉,的确有损于左武侯的士气。但此刻左武侯阵型完整,后备力量充足,距离战败差着何止十万八千里。恨恨的看了一眼溃围而出的雄阔海,他咬牙切齿地命令,“吹角,不理左翼,所有弟兄向正前方进攻,一举拿下程贼!”“诺!”传令兵拱手领命,声音却远不如先前洪亮。刚刚把画角举到嘴边,猛然间,身背后有高亢的角声抢先响了起来。“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杀,杀桑显和。河北道的各路弟兄们,并肩子上啊!”伴着角声,千百人齐声呐喊。左武侯的士卒无法忽略身后,忍不住回头张望,只看见自己的背后不知道杀来了多少绿林豪杰,灯球火把汇聚成了一道洪流。“有埋伏!”“敌军在后面!”将士们一个个惊呼出声。先是被敌军夜袭,紧跟着帅旗被焚,他们的心理承受力已经到了极限。而背后猛然杀来的敌军则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无论是真的千军万马,还是聊聊几百喽啰,都足以让大伙闻风丧胆。“杀啊,别跑了桑显和!”“杀啊,并肩子上!”不管来得是哪路人马,都令洺州军士气大振。众头领、喽啰们高声呐喊,攻势如潮。桑显和依旧试图挽回残局,指挥却完全失灵。袍泽们再也无法陪着他送死,抢在敌军合围之前分成数股,一哄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