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建德的车驾于平恩县总共停留了二十余日,在此期间,他将日常政务全都丢给宋正本、孔德绍和淩敬三个处理,自己只管带着新“征辟”来的一干贤达、名士们巡视附近的各个屯田点,监督春耕的落实情况。经过连续几年的**索,程名振治下的官吏们已经总结出一条行之有效的屯垦套路。因此无论是早年建立的村落,还是新近开辟的屯子,此刻到处都是一片忙碌景象。窦建德见状,心里边非常高兴,一边巡视,一边夸赞成名真是自己麾下第一治乱能臣。程名振笑着推说自己不敢接受。窦建德却摆摆手,大声道:“哎!你又何必过谦!别人那里我看不到,反正这一路走下来,我老窦治下,以你这厢最为安宁。当官不是做学问,比的不是谁更会吟诗,谁把背得熟!而是切切实实能替孤分忧,替孤治下的百姓做些好事。如果光用嘴吹,早晚都要馅儿。只有摆在台面上,让大伙切切实实看得见,**得到,那才是真本事!”说着话,他还有意无意向随行的官吏们身上瞟。看得众位官吏老大不自在,一个个低着头,扭着身子,目光始终不敢跟他正面相对。终于用事实打了击了对方的嚣张气焰,窦建德大为得意。偶尔向道路旁一瞥,看到当地屯田官员正带着一群农夫站在路边向自己躬身施礼,便甩掉蟒袍,大步走过去,将农夫们一个个搀扶起来,顺手夺下一把锄头,亲自下田耪地。把个地方小吏唬得满头是汗,追在身后连连谢罪。窦建德推了他一把,笑着说道:“闪开点儿,小心别踩了苗!我老窦天天号令大伙屯田垦荒,如果自己手上连泥巴都没沾过,怎么好意思站在那里吆五喝六?!”小吏和官员们拗不过他,只好站在田埂边注目为礼。窦建德接连耪了四五根垄,累得满头大汗,才大笑着放下锄头,捶打着自己的后腰说道:“不行了,不行了。真的不行了。想当年,我自己一天耪三亩地,周围大小伙子全不是对手。这是谁家的地?让地主过来,我老窦的活还过得去不?”早就被吓傻了的农夫闻听此言,赶紧跌跌撞撞地冲过来,一边替窦建德拍打身泥土,一边哭喊道:“折杀我了,折杀我了。窦王爷,您的大恩,可叫我怎么还啊!”“什么恩不恩的。你日后缴粮纳赋,还不是便宜老窦我?”窦建德伸手扯起被感动得热泪滚滚的农夫,拍打着对方的肩膀叮嘱。“好好干,有我老窦在一天,这片地就永远是你的。原来是朝廷缺德,老天爷不给人活路。但现在不同了。这片地上,我老窦说得算了。从这往后,吃干吃稀,可就全靠你自己事了!”“哎!哎!”田地的主人抹着眼泪答应。周围农夫,小吏们也都感动得两眼通红,打心眼里认同这位知道百姓艰难的窦王爷。跟着窦建德四下巡视的官员、贤达、名士们虽然觉得窦建德的行为有失王者之风,却明白经此一番做作,窦建德勤政爱民的好名声算是彻底落实。日后传扬出去,必将成为其问鼎逐鹿钱,因此一个个暗暗点头,看向窦建德的目光不觉又多出了几分崇敬。“什么是宝贝?”回到队伍当中后,窦建德的话愈发显得语重心长,“金山银山,不如百姓嘴里一个‘谢’字。咱中原百姓最知道冷暖,你真心替他们做事,哪怕是一点点微不足道事,能回报你时,他都恨不得把全部家当都拿出来。反过来,如果你拿他们不当人看,也甭指望他们拿你当人看。一旦有难,丢命失江山的是你,关他们屁事!”“王爷之言有理!”文官当中,一个名叫郝孟正的儒生低声响应。“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是故得乎丘民而为天子,得乎天子为诸侯,得乎诸侯为大夫。今日见王之言行,可谓得民。河北之地自此安矣!”“民为邦本,本固邦宁!王之行止,正应此语!à.①.”紧随郝孟正身后,一个叫做杨德清的士绅大声附和。众位被窦建德强行征辟来官、贤士这些日子天天跟着队伍东奔西走,眼见耳闻都是民间疾苦,满腹傲气早就被现实磨走了七七八八,只是碍于文人的脸面,一直向对方无法低头罢了。此刻听见有人带头,纷纷走上前来,七嘴八舌地附和:“古人云关山险固,不若民心向之。王能以身作则,躬耕垄亩,传扬出去,河北百姓之心尽收矣!”窦建德是这个效果,笑着看了大伙一眼,抿着嘴道:“仅河北么?天下如何?尔等之心如何?”众人一时语塞,纷纷将目光逃避开去。窦建德笑着摇了摇头,继续说道:“我是个粗人,没读过多少书。但我知道,子曾经曰过,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如今天下大乱,烽烟遍地,百姓流离失所。窦某不才,愿意先定河北,让百姓有个可以修生养息的地方。待圣人出,再退位让贤,诸公以为可乎?”“这……”众贤达没想到素来粗豪的窦建德嘴里居然出如此礼义周全,条理分明的话来,错愕之下,愈发无言回应。看到大伙满脸惊诧的模样,窦建德耸了耸肩膀,继续说道:“诸公瞧不起我窦建德,觉得我老窦粗鄙,那没关系。可河北大地遍野哀鸿,诸公可曾闻之?若各地继续纷乱下去,覆巢之下,诸公可得独善其身其家乎?”听完这几句质问,众贤达名士们的脸皮再厚,也被烧得红里透黑了。他们先前之所以恃才傲物,动辄对窦建德等人冷嘲热讽。一则是瞧不起窦建德的草莽出身,因为此子纵使一时得势,终究难成大器。二来也是自重身价,觉得离开读书人和士族,窦建德根本无法治理好河北南部各郡。却没料到窦建德麾下还有程名振这种人才在,无需任何人帮助照样将地方治理得欣欣向荣,隐隐已现开国气象。更没料到窦建德早就瞧破了大伙的心思,只是一直大度忍让,不肯戳破那层窗纱罢了。如今所有秘密都被暴在光天化日下,叫众人如何不尴尬。好在杨德清见机得快,干笑两声,凑上前替大伙解释道:“王爷这样说,可是冤枉臣等了。臣等书读得虽然多,却没有什么治政经验。不像程将军,从无到有,一点点把平恩各县的屯田点儿建立起来!”“对,对,对!”到了此刻,众人也顾不上再掉书包了,顺着杨德清铺好的台阶往下溜,“不是臣等刻意怠慢,实乃才疏学浅,不堪大用也!子曰……”“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择其善者从之,择其不善者而改之!”窦建德笑着出言打断,引经据典,满口斯文,“诸公既然以治国平天下为己志,何不择先达者而从之?程郡守屯田三载有余,所作所为皆已经形成定制。以诸公之才,学之有何难也?”“我等……”众贤达名士年龄顶多二十上下的程名振,眉头紧皱,满脸苦涩。徒有虚名,胸襟气度还比不上窦建德一个草莽英雄,已经让大伙够惭愧的了。如果还要向程名振这小娃娃求教,岂不是让人把脸都丢到了爪哇国去?“我懂了,非不能,而是不为也?à.①.”窦建德哈哈大笑,又引了一句孟子的名言。他出言必及孔孟,听在身边官耳朵里,只是令后者愈发佩服。听在程名振等洺州营弟兄耳朵中,却是另有一番滋味。“原来窦王爷学问这么高?”伍天锡王飞、段清等,心中暗道。“原来窦王爷先前那些粗鄙行径都是装出来的!”段清看了看雄阔海,暗自感慨。“原来窦王爷见粗人说粗话,见精细人说精细话!”雄阔海扫了一眼程名振,目光中充满了狐疑。“好一句非不能也?”程名振望向窦建德,心中亦是波涛汹涌。经过这么长时间接触,他终于弄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窦建德有千种面孔,对上任何人,无论对方是绿林大豪还是饱学儒士,他都能在最短时间拿出与对方最接近的那幅面孔来。至于到底哪一幅面孔是真实的,恐怕除了窦王爷本人,任谁也说不清楚!正惊愕间,郝孟正已经带头走上前来,先是整顿衣冠,深施一礼,然后朗声请求:“郝某不才,请程郡守指点屯田料民之策?”“杨某不才,愿执弟子礼!”杨德清也走到程名振面前,长揖及地。没等程名振从惊诧中缓过神,众贤达、名士纷纷围拢到他身边,躬身求教。把个少年人窘得面红过耳,嘴唇嚅嗫了好一会儿,才低声回应道:“别,别,诸君学识远在程某之上,程某岂敢托大。屯田之策,我已经都写在了给王爷的条陈上。诸君向王爷索之一观,便可一目了然!”“好了,好了,他脸皮嫩,你等就别折腾他了!”窦建德瞬间又恢复成了绿林大豪模样,笑着替程名振解围。“你等肯用心就好。条陈我已经派人誊抄了数份,就放在随身行囊中。今晚就可以分发给诸位。具体那条妥当,哪条不妥当,你等尽可指出来,与程郡守互相促进。至于弟子之礼,就算了吧!他那么年青,收一堆比自己大十几,二十几岁的弟子,不是折寿么?”“愿向程郡守求教!”众人这才都有了台阶下,直其腰身,拱着手说道。“愿与诸位切磋!若有不妥,还请诸位不吝教之!”程名振拱手还礼,客客气气地回应。众人哈哈大笑,先前的隔阂与猜疑一扫而空。彼此间都觉得对方心胸气度过人,值得自己一交。窦建德的受益最大,心情也最为高兴,马鞭向前指了指,笑着建议:“大伙先别光顾着客气,还有十几个屯子没走呢。咱们边走边学,边学边用。定然能早日让各地恢复往日繁荣。届时无论圣人出自何方,我等前去投之,其焉能不倒履相迎?”“愿供王驾千岁驱策!”众贤达、名士纷纷躬身,齐声说道。到了此刻,他们终于相信,窦建德具备争夺天下的资格。自己虽然是被强行征辟而来,但追随对方,日后水涨船高,挂印封侯,登台拜相,未必只是南柯一梦!至于虚位以待圣人,那只是一句客套话而已。届时纵使窦建德舍得放下,大伙岂会听之任之?